吴韵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令人发冷,他似乎很不耐烦肖桑质疑他的安排,然而仍旧耐心解释了一句,“你暂时还不能离开。以后若有人问起这段时间我的行踪,我需要别人看见你和我从这里走出去。”
肖桑懂了,自己就是个障眼法。
吴少不知道现在是在和谁斗,心思如此缜密,自己不过是个棋子,确实多嘴了。
等到肖桑也退下,房间里就只剩下吴家两兄弟。一个昏昏然长睡,一个坐在西式华丽的高背椅中失眠如往常。
吴韵章睁开眼睛适应了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他只记得自己从心理医生的谈话室出来,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
“你醒了。”一个声音传过来,他木然地转动头看过去。
房间里的窗帘都拉着,天色也不是很亮,光线昏沉,他一时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左右不过是桑铎玩的另一个把戏。”吴韵章淡淡地想着,心里既厌恶又莫名地放心。
人在面对熟悉的危险的时候往往是混合着安心的,最恐惧的其实是未知。既然已经知道危险的内容和来源,对于吴韵章来说似乎也没什么怕的了。
其实他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醒了为止,麻醉药的效果还未彻底消失,他仍旧感觉手脚昏沉一动也不想动,头脑反应也是零星片段的,可是他就是觉得让自己陷入这样境地的就是桑铎——反正他的危机一直就是那个男人,翻来覆去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那么点事情。
现在他连厌倦也是麻木的,懒得搭理。
他再次缓缓地闭上眼睛,“不管桑铎这次又要做什么都不要来吵我,随他的便。”他恹恹地说。
吴韵棠头脑轰的一声,他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确实是他那个高岭之花一般的大哥,他从十五岁起的几年时间里听惯了他这样颐指气使的语气。不成想他“死”后几年又能见到他老佛爷下达懿旨一般的神气。
看来他并不明白自己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况,也再次印证了桑铎对他如宝似玉地呵护着的事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没可能一个人在被软禁三年之后仍旧能这样理所当然地指派别人,活得像个贵族。
他这个哥哥似乎除了失去自由之外什么都没失去,有人疼有人爱,甚至过一阵连自由他也会再次获得。结果吴韵章什么都没有损失,他是死过一次,可是化茧成蝶,以后他只会活得更好;而吴韵章本来的生活却成了他的饲料——云泥之别。
吴韵棠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渐渐捏成一个拳头,里面攥紧无法松手的是贪嗔痴欲。本来他人虽然是弄回来了,却一时也没有决定如何面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是该原谅他,解救他,帮助他和他联手共同对付桑铎——抑或是利用他,报复他,毁了他,利用他牵制惩罚桑铎。
天人交战,两种想法在他头脑中激战,乱的很。
可是当他哥醒来,看到他却没有认出他,仍旧用傲慢的声音发号司令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无法控制那种为以往所受的侮辱和损害报复毁坏一切的冲动了。
他的心定下来,沉下去——什么父子亲情,他从没有感受过那种东西,凭什么要求他来凭空捏造出那种感情?
他冷笑一声,“哥,看来你还没有认清情况啊。”
他这一声哥叫的清脆,吴韵章终于无法不动容,他缓缓睁开眼睛,然后越睁越大,突然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过来。
吴韵棠也配合地向前倾身,他的人从高背椅的阴影中浮现,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那张肖似母亲的脸。
吴韵章大为惊愕,然而也只是短短那么一会的事,随即,他镇定下来,不,可以说是冷淡下来,皱起眉说:“怎么会是你?”
吴韵棠笑说:“怎么不会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
吴韵章认真四下打量这房间,确实不是自己的祖宅,也不是桑铎的别墅,从前不曾来过这里,“桑铎允许你来的?他在哪?想做什么?你让他来和我说。”
吴韵棠笑说:“哥,你跟了他这么几年不会是斯德哥尔摩效应,真的相信桑哥对你是真爱,到现在依赖上他了?我们兄弟不是比他要亲近,我在这里在你面前不是比桑铎要安全么。”
吴韵章觉得脑子还是有点混,不能够很清楚地估算眼前的情况,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掉包死囚的身份,这件事情只有桑铎和为数很少的几个人知道,桑铎说过吴韵章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知道恐怕还会来要自己的命——他们兄弟就是这样相克,他也不指望对方能够知道他的处境后施以援手。
可是他眼前又是实实在在的弟弟,到底是什么情况?吴韵棠还像从前一样皮笑肉不笑地在自己面前,胡乱攀什么兄弟情谊,他是怎么从桑铎手里把自己弄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是想大义灭亲把自己送到公安那里销账?还是打算亲自动手解决自己这个隐患?——无论是怎样他也是不会在这个弟弟面前低头服软的。
吴韵章阴沉着脸坐在那里思考,“你把我带到这里有什么打算?你不怕桑铎找到你头上吗?”
做弟弟的吴韵棠轻笑笑,“你大概以为我是从桑铎手里把你抢出来的,桑铎正满世界找你的下落——哥你真是……太天真了。”说到这里他的微笑抑制不住地进化成一个夸张的大笑,他简直笑得跌足。
他很少在人前如此失态,连身为哥哥的吴韵章见过他无数的微笑假笑也未见过他这样,过了半晌,吴韵棠方才恢复了语言能力,仍旧是笑容满面,“对不起,一想起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我就觉得……哥,你真是太不幸了。”说毕摇头,然后正色说,“你会在这里,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桑铎已经玩够你了,腻了,不想要你了,所以把你这个没有价值的东西丢给我处理罢了。”
55、
吴韵棠当然也小小期待一把他哥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反应,是会花容失色还是故作镇定,至少会有些失落吧。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哥哥听过之后竟然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冷哼一声,不置一词。
吴韵棠说:“你不信?——也难怪,他养了你三年,中间一定说了无数花言巧语。说他所做的是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拯救你,给你自由;他一定向你做了无数的保证,说了无数美妙的诺言;他是不是还描绘了将来你们两个人远走高飞到国外自由自的生活?——我知道的,这些我都知道的。这几年你的存在,你们之间的事情我都知道的,不知道的就只有你。哥,现在桑铎说人他已经到手了也玩腻了,这个游戏也该结束了。喏,这就是你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因。”
吴韵棠说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谎言,因为心里毫无底气,所以他的语气就格外地笃定,做出气定神闲乾坤在手的样子。可是他并不确定他哥能信多少,毕竟,在这空白的三年里他对他一无所知,而吴韵章则有可能从桑铎的嘴里听到不少关于自己的消息——毕竟,他们之间是那种关系。桑铎对他掏心挖肺,又认定他逃不出手掌心,说不定反而什么都会对他说。
果真,吴韵章并没有露出动摇的样子,扫在他身上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做弟弟的甚至还能看出一点嘲讽来。
在他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打击对方的话之后,吴韵章只冷笑说:“好吧,既然桑铎让你处理我,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吴韵棠暗自一怔,觉得自己明显是被将了一军。
他倒要看看吴韵章哪里来的自信,就这么笃定桑铎不会玩弄他。
“看来大哥你还是不大相信我的话,也难怪,甜言蜜语听的多了难免就当了真,三年的洗脑你大概真以为桑铎那家伙是真心实意为你好——所以忘了之前他是怎么对付你的。怎么处理你?说实话,现在要想让你死比捏死蚂蚁还简单,只要把人捆成粽子丢在公安门口,你猜桑铎还会不会再来一次李代桃僵救你出来?你猜我又会不会看在兄弟的情分上放过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枪。”说这话的时候他背后的旧伤隐隐作痛。
吴韵章收了冷笑,定睛看着他弟弟,“老二,你也好,桑铎也好,你觉得我到现在还怕你们要我的命么?我不管你们之间有协议也好,没有协议也好,都和我没关系。你想杀我就随便。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留恋的,更没什么好怕的。”
吴韵棠暗自捏紧了拳头,恨意更加扭曲。
他不懂,为什么这世界上偏有一种人无论到了何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还能做出清高的姿态。他更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还能够表现得好像风淡云轻,无所畏惧。
吴韵棠自己走到这样生无可恋死无可俱的境地尚须多年,当时以他的阅历还不足以体会,只感觉没有成功威胁到哥哥让他深受挫败和屈辱。
背后深入血肉的伤口仿佛灼烧起来,从小到大眼前这个人假亲人之名加诸在自己身心上的痛苦分外鲜明起来,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若不能让这个高傲的人低下头,玷污他的高洁,那么就是对自己的背叛和侮辱。吴韵棠本就没什么温度的心更下冷硬下去,脸上的表情反而笑得更加轻飘飘的。
“大哥,你当桑铎的隐形宝贝久了,怕是已经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其实这几年变化还是很大的。比如说这里,”他摊手,“你可能就不认得,其实是我新近开的一家店,一家夜店,不同的是这里不仅有小姐,也有些少爷,生意还是不错的——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他像一只狡猾残忍的猫,终于从肉垫里伸出利刃拨弄了下猎物。
果真,吴韵章皱眉,用阴冷的目光无声地凝视他,里面有稍许的惊慌。
吴韵棠略对他这个反应方才满意,只是——仍旧不够。
他悠哉地翘起一条腿放在另外一个膝盖上,一手支颐,“我猜你猜到了我是打算怎么处理你的了。那么接下来你会怎么办?——你是打算加入这家店成为首席MB?还是——你打算求我?如果你好好求我的话,说不定我会好好考虑下你的未来。”
吴韵章忍不住大声说:“闭嘴!你从小就是个下流痞子!除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还会做什么!就连你的报复也是这么龌龊上不得台面。我还以为你变得多么出息了,其实你这种人,永远就只会躲在暗处像老鼠一样做些肮脏的勾当!”
吴韵棠的脑袋又轰一下,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瞬间荡然无存。
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哥哥眼里什么也不是——母亲是他嘴里的坏女人,他曾经是桑铎的“情人”,也确实曾经勾引过“未来的嫂子”坏了他一段姻缘。
他徒然觉得自己在哥哥面前矮小下去,被那几句判词压得几乎抬不起头。
他红着眼冷笑,“不愧是我大哥,即便到这个地步仍旧干干净净,说话也底气十足。不过你既然猜到我想把你一刀刀割了零卖皮肉,也应该猜到了这里也有桑铎的股份,把你最后那点剩余价值也榨出来还是桑铎是主意,是他说的——你如果在这里下海,一定会成为这七月流火里第一个的红牌——毕竟他是你的第一个经手人,最有发言权不是吗!”恶毒地笑,“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下流,也不在乎再下流一点。”他霍然起身,“哥,我今天很高兴见到你。希望你在这里过的愉快。不过我也劝你一句,这里不是桑铎的别墅,来的客人也不桑铎,你最好乖乖的洗干净屁股等着挨艹,否则的话有你的苦头吃。”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出去。
只过了半分钟,旁边另一个门居然开了,肖桑硬着头皮从里面出来,因为记得吴韵棠说要让他俩同时出现在外人面前的吩咐,所以不好在里面躲懒。
他尽量摆出一个外人的礼貌微笑,对床上那敌视着的人说:“你好,我是这里的经理——以后请多关照。”勉强打了招呼也就匆匆离开了。
他出了房间,却见吴韵棠气息起伏的背影,极不平静,他扭过头来看人的眼神也极不友好,仿佛嗜血的小魔头。
肖桑低下头,不和他对视,彻底的伏低做小的姿态。
过了半晌,吴韵棠开口说话,声音已经恢复清冷,“这里我会派人看着,不过里面那个人还靠肖桑你照顾。你不需要和他说任何话,每天给他送饭,防着他不要自杀,这样就够了。”
肖桑不敢多言。
俩人乘坐电梯缓缓下沉的时候,吴韵棠突然说:“这店里是不是还缺少一个红牌?”
肖桑小心翼翼地回答:“刚开张的店,员工都在培养顾客群,目前业绩差距不大,还看不出谁是红牌。”
吴韵棠不理会他的回答,只是阴鸷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电梯打开的瞬间他脸上又带上了假笑的面具,揽着肖桑出现在阳光下。
桑铎那边从事发的一刻起就开始上天入地地查找失踪的吴韵章。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打着吴韵章的旗号,毕竟是一个死囚的身份,只说是桑铎的一个秘密情人。
当天晚上桑铎就亲自带人去了吴家老宅,把吴韵棠拦在书房谈话,不让出去,外面似乎乒乒乓乓的一阵喧扰,竟像是抄家的样子。
吴韵棠早已料到他第一个会查到自己身上,所以虽然面上做足了惊讶和慌乱不知情的样子,心里却在冷笑,笑他毕竟不信自己——话可惜,当时吴韵章身七月流火顶楼的套房,一时半会他的情郎救人不得。
“桑哥,你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外面怎么乱成这样?”
桑铎脸色铁青,定眼看着他半晌,企图在里面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二少,我丢了个人,很重要的人。如果你有他的下落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是什么人?”他皱眉,“难道是小义?还是嫂子出了什么事?”
正说话间外面竟传来枪响。
吴韵棠冷下脸说:“桑哥,不管你是不见了谁,带人跑到我家乱来还是过分了些吧!”于是绕开他走到门外,见外面果然一片混乱,他也是今非昔比有一定势力的人物,家里上下没他的吩咐不可能任外人随便动手,他的人正和桑铎的虎狼之势起冲突,双方剑拔弩张的。
吴韵棠在二楼的栏杆上向下大声说:“都住手!”这一声不怒自威,俨然有家主的威信,两边就都不敢造次。
桑铎在他身后看的略一心惊。原来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天真少年竟然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气场竟然跟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吴老爷子有几分相似。
吴韵棠继续对下人吩咐说:“桑爷是自己人,我吴家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我和桑爷之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他的人到这里也是客,他们要找什么尽管让他们找,管家你手里有钥匙,需要开哪扇门就尽管开,让客人们满意为止。”
他转身对桑铎说:“桑哥,我是不知道到底不见了谁让你怀疑到我头上。你怀疑我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把问题解决,把人找出来。我这里你随便找,我乐意配合。”
桑铎说:“二少……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天下午你的行踪。”
吴韵棠眼神一沉,“我去了东郊火葬场。”
“去做什么?”
“我手下有个兄弟前几天出了事,今天出殡,我去露个脸——桑哥,你果然还是不信我。”他苦笑摇头,“到底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提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