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人又道:“我已知晓你们二人为何而来,正好有一人可为你们引荐,他一会儿便到,瑞声你且领这位贵客去歇息罢。”
禾后寒并未觉得不妥,只道:“徒儿这就去。”
禾后寒与他师父相处的时日太长,早已淡化了惊叹的感觉,只有崇渊这与他不熟的人才会深受触动,他的丞相的师傅是怎样的一位奇人,那种从容和了然是对这世间真正的领悟。
禾后寒领着崇渊沿着石壁绕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出现几座小屋。崇渊不由得赞道:“好巧妙的屏障。”
禾后寒回忆道:“微臣当年也曾这般感叹过。”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过这道石壁时的样子,那年他只有八岁,还是个瘦弱不堪的小小少年,孤身一人远离家乡,被总是高深莫测的让他有点畏惧的师傅领到这深山中,整个人都是有些惶恐的局促不安的。
直到转过这道石壁,直到看见那几座小小的屋子,惊叹取代了惶惑,然后眼前蓦然转出个俊朗的小少年,对着他欢喜地笑了。
崇渊漫不经心地道:“何事叫爱卿如此缅怀?”
其实禾后寒不过发呆了短短一瞬,不过这当然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禾后寒不打算多说,只恭敬道:“只是微臣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有些感慨罢了。”说到这,他突然发觉崇渊现今的年龄,同当年他师兄的年纪是一样的,不由深觉世事奇妙。
崇渊点点头道:“等朕长到爱卿这般年纪,想起今时今日,也该会如此感慨罢。”
第二十五章:丞相有何忧(上)
崇渊正站在小屋里四下打量,就见不知从哪扑棱扑棱的落下来只鸟儿。那鸟儿一身黄毛,却在头顶正中间生了一簇白毛,显得怪模怪样的。只听它咕咕叫了几声,禾后寒便了然道:“师傅叫我们过去,皇上请随我来。”
崇渊惊奇地道:“朕竟不知爱卿还有这等本领?”
禾后寒忙道:“皇上误会了,微臣并无此才能,只是师父的住处离此地稍远,平日便叫这鸟儿来传话,都是些简单的意思,叫一声代表去西边,两声去东边,以此类推。”
崇渊稍顿,眼神里带上点深沉的的东西:“这鸟儿倒是通人性。”
禾后寒并不多言,只垂了眼睛淡淡道:“这鸟儿跟了师傅许多年。”
崇渊瞅了他一样,意味深长地道:“爱卿该为尊师重道之楷范。”
禾后寒连忙摆手道:“皇上言重了。”他说这句话的神色之间已如往日,恭谨尊敬得很,哪里还有一丝冷淡的模样。
禾后寒耳力不错,没到地方就听到他师父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真让老夫吃惊,何人竟能伤得了你这下任武林盟主?”
听到这话,禾后寒顿下脚步,脸色一白,转头和崇渊对视了一眼。崇渊本不以为然的样子,抬头却见禾后寒整个脸色都变了,便也皱了下眉头,复又摇头,示意禾后寒继续听。
禾后寒一惊过后,又镇定下来。他知道江盛一直因其绝世武艺和显赫家世被公认为现任武林盟主边锋的继任,但江湖上与他比肩的高手前辈也不乏一二,并不能光听他师傅这一句话就断定对方为江盛。
禾后寒虽然这样想着,心下却隐隐不安,下意识地他屏住了呼吸。
只听那人回道:“青山前辈过奖,此事说来话长,但归根结底,却是晚辈的错。”
禾后寒眼角猛地一跳,霎时有种噩梦缠身的错觉,那声音毫无疑问是江盛的。禾后寒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心中纷杂无比,他在袭击江盛得手后也曾隐隐担忧过那头被忽略的獗,却不料事情竟真奇迹般地峰回路转了。禾后寒顿时觉得嘴里五味俱全。
崇渊瞅了他一眼,无声无息地绕过了障碍,禾后寒这才猛地回神,连忙跟随其后。他们这一转出来,凉亭里坐着的人就能看着他们了。
禾后寒已镇定心神,只恭敬地遥声道:“徒儿来晚了,请师父责罚。”他刚一露脸,江盛就已然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闪过不知多少种情绪。
禾后寒并未与他对视,只是象征性地打量了他一眼,转头问道:“师傅要引荐的人可就是这位少侠?”
青山大师点点头道:“不错,这位就是惊流门大公子江盛,”说罢又转头对江盛道:“那就是小徒季瑞声,瑞声是他的字,你俩年纪差不多,便叫他的字罢。他给朝廷当丞相用的倒是本名。”青山大师说话向来这般直来直去,叫人无语搪塞,即便那朝廷的主人,皇帝也在,他也照说不讳。
江盛表情自如,并无惊诧之意,想必是已经知情了,只听他赞叹地道:“从前听前辈提及您这位小徒弟少言且惯用刀,只觉该是一彪形大汉。今日一见,才知竟是这般文雅清俊的书生模样,倒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口气真心实意的,只是听在禾后寒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青山大师笑道:“他小时候孱弱得很。”说罢起身,竟不去看崇渊一眼,转身丢下一句:“徒儿这剩下的事便交予你自己去做了。”
禾后寒连忙遥拜道:“徒儿知道,师父慢走。”
第二十六章:丞相有何忧(中)
青山大师一走,气氛就沉闷下来,禾后寒目不斜视地站着,江盛也别开了眼,只有崇渊漫不经心地扫了两人几眼。
这么僵了一会儿,到底是禾后寒先开了口,毕竟是他有求于人,何况崇渊虽不说什么,禾后寒却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情绪有点变坏的趋势。
禾后寒抬眼对上江盛,波澜不惊地道:“想必江公子一路车马劳顿,神困体乏,不如先歇息一天再做打算如何?”这本是客套话,禾后寒用在这里却是在试探江盛。
江盛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在下以为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起。”
禾后寒听了这话心中半喜半愁,喜的是江盛的态度表明他是乐于相助的,愁的则是禾后寒实在不愿同此人打交道,虽然他知道江盛说得一点没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若局势动荡,则天下不宁,这的确耽搁不起。这也是他一路马不停蹄风餐露宿不敢有一分懈怠的原因。
他明白公私分明这个词的重量。
禾后寒不再多说,只迈步进了凉亭。崇渊等他走了几步,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皇上,丞相,”
禾后寒与崇渊刚刚坐定,就听江盛冷不丁这般开口唤道。禾后寒心下急转,江盛这一声传达了很多意思,譬如他已经知晓他们所处的环境与大致情形,譬如他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禾后寒不做声,只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
“青山前辈已告知于在下大致情形,在下想知道你们可有何打算?”江盛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得叫习惯了能从一句话里辨出三个意思的禾后寒颇有些不习惯。
不过他并没有接话,只将目光转向崇渊,这时该将主导权交予皇帝。
崇渊直视着江盛道:“朕以为江公子该是明白的。”
禾后寒顿时找到了习惯的感觉。
江盛缓缓道:“青山大师只说你二人被江湖中人追杀出宫,在下左思右想,以为当今武林唯有滨州七巧教有这个实力。”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但,江湖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七巧教如此行事与江湖规矩背道而驰,因此在下推测七巧教里面该是有朝廷的人在暗中操控。”
江盛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接下去的才是关键。
崇渊点点头赞道:“江公子聪慧过人。便不知可否助朕除掉这人?”
禾后寒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坦,具体怎么不舒坦,哪不舒坦,他又说不出,就那么抬头扫了江盛一眼,倒没什么别的意思,不想正巧和江盛的目光对个正好。禾后寒这才发现,江盛消瘦了不少,但眼神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禾后寒觉得这人变了,有了点深不可测的味道。但也或许是这才是真实的江盛,禾后寒想着,他们真的算认识么?
江盛又把目光转回去,对崇渊道:“实不相瞒,七巧教自十年前起就不再过问江湖事,这些年更是作风低调,已有淡出江湖的趋势。”
言下之意则是对皇帝的问话有些为难。
崇渊并未做声,于是禾后寒很适时地接道:“江公子有所不知,去年十月的江南柳家灭门案与十一月的中原寒剑门惨案皆是七巧教所为。况,”禾后寒敏锐地发觉江盛眼中起了一丝波澜,又大义凛然地继续道:“舜朝正值内忧外患之时,皇帝被乱臣贼子所迫离朝,又有边关外敌虎视眈眈,江公子身为舜朝子民,怎可置身事外?”
江盛突然笑了笑,神态竟显出一丝调笑意味,只听他道:“丞相说得极是,在下既已来到此处,便没有不应之理,叫丞相心急了。“
禾后寒这才反应过来,江盛这是故意的,话只说一半,还留一半钓着人。
禾后寒立刻反省自己,虽然他并不乐于承认,不过江盛的出现的确搅乱了他的心神。让他无法迅速冷静的判断情势。
崇渊这时接道:“朕欲铲除七巧教,根绝后患。但朕势单力薄,不知江公子可否助朕一臂之力?”
禾后寒又觉得有点不习惯了。
不过江盛回话也很直接:“若要铲除七巧教,须得江湖正道联合起来。而这便是在下在此的原因。”
禾后寒忍不住扫了他一眼,江盛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分量却是很重的。
崇渊点头道:“有江公子这句话,朕便放心了。此事若成,朕必重重赏赐与你。”
不料江盛摇摇头道:“在下谢过皇上,但在下走南闯北多年,不说尽揽天下宝物,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
禾后寒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果然,只听江盛又道:“在下只求皇上允诺一事。”
崇渊哦了声,道:“说来听听。”
江盛直直地看着禾后寒道:“在下自与丞相相遇后,便觉丞相一表人才。后又见识丞相绝世武艺,心中甚是仰慕。”说到这儿,江盛微微顿了顿,眼神专注地瞧着禾后寒,不过禾后寒微微垂着眼睛,浑然不觉似的。
江盛又道:“在下近日内便要接替惊流门门主一位,历任门主继位同时惊流门翰晓堂堂主也需更换,在下恳求皇上允诺——由丞相接替此职。“
禾后寒只觉不可置信,江盛此人未免太过荒唐!有那么一件不尴不尬的事情横在中间,他怎么还能如此若无其事?!禾后寒心中一团乱麻,难以说出是个怎么感受。不过他面皮上未起一丝变化,给人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崇渊点了点头道:“朕知晓了,不过,江公子所求是条件还是奖赏?”
江盛道:“若皇上不愿以此作为赏赐,那在下便只能说这是条件了。”眼光流转之间,一双桃花眼竟带出点深刻的意味。那丁点深沉好似是大雾中乍明的星火,有种叫人霎时清醒的力量。
禾后寒震惊过后,心下已转过不少念头。江盛这个要求有没有私心他说不好,但是从大局来看却是对双赢之举。对朝廷对皇帝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牵制手段,对江盛而言这又是一个保障和支持。
崇渊自然晓得这些,只听他从容不迫地道:“此事朕允了,江公子大可放心。”又对禾后寒道:“爱卿要做好这堂主。”禾后寒只好点头应是。
江盛抬手施了一礼,禾后寒注意到这是他对皇帝行的第一个礼,只听他简短地道:“多谢皇上,在下必全力而为。”
第二十七章:丞相有何忧(下)
是夜。
禾后寒轻轻把门带上,隔着门扉道:“皇上请安心休息,微臣就在隔壁屋子。”
崇渊并没有回话。
禾后寒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才觉得轻松了些。他抬起头,天上的月亮被大片黯淡的云层掩埋,迷迷蒙蒙的不知所踪。这就好像是对禾后寒他们现在处境的描画。
自舜朝建朝以来,从未有一任皇帝连续一月不上朝。更有甚者,禾后寒想到这里,只觉得胸口如坠大石,他甚至无法预测这个状况还要持续多久。
皇帝,江盛,昱亲王,七巧教,江湖……这一切一切全都一股脑儿地倒进他的脑子,让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唯一叫他略感欣慰的则是,皇家的探子们非常能干,这一路上也多亏了他们精密准确的安排,才能让皇上每到一州皆可由秘密分点获得朝廷上的情报,继而再由他们将皇帝的指令传给宫中暗卫,以此才不至于让朝廷局势放任自流。
“丞相。”
禾后寒姿势不变,声音低低道:“随我来。”
石壁东侧,竹林。
禾后寒摩挲着身侧一棱一棱的竹节,转身问道:“为何今日密报来得如此之晚?”
来人一身樵夫打扮,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禾后寒知道,那只是伪装。那人弓着身子道:“此处偏僻,离最近的密站尚有一日路程。且此山诡异,我等困入其中一个多时辰。”
禾后寒想了想,问道:“可是一只鸟儿领着你到此处?”
那人应道:“大人英明。”
禾后寒并不接话,而是伸手道:“皇上已休息了,密报先交予本相罢。”
“是。”那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深棕色木筒,恭敬地递过去。接着又从袖口抽出个小口袋道:“这是宫中送过来的药粉。”
禾后寒勾起嘴角,笑了笑,道:“辛苦你们了,沿着原路下山吧。”
那人愣了愣,马上回神道:“属下遵命。”
禾后寒注意到了那人的愣神,疑惑道:“可还有要事相报?”
那人顿了顿,回道:“并无,只是大人卸了装与属下第一次所见相差甚远。”
禾后寒知道自己天生一副书生相,对比那江湖硬汉的模样的确反差极大,于是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哦?本相倒很喜欢那副扮相,你如何看?”
那人略作思索,回答道:“属下并非指大人外貌形象的变化,在属下眼里人的外观皆有条有理而不分美丑。”
禾后寒来了兴致,追问道:“那你又是因何意外?”
那人说:“刚刚大人突然笑了,属下只是从未见过。”
禾后寒叹了口气,道:“本相深觉任重而道远。”
那人犹豫片刻,只道:“属下告退。”
禾后寒待密探走远了,便将木筒封蜡启开,但紧接着他动作一滞,又将蜡丸顶了回去,转身时衣摆一闪就将木筒收进了袖口。
只听他平静地道:“夜已深,不知江公子找本相有何事?”
江盛慢慢踱进竹林里,根根竹影分明投在他身上,反倒使他周身的轮廓模糊了些,只一双桃花眼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波光粼粼的,乍一看直叫人心惊不已。
“在下今夜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有几句话,在下一直想对丞相讲。”
禾后寒扫了他一眼,从喉咙里滚出个上挑的音节:“哦?”
江盛停了片刻,似乎有些惆怅的样子:“在下深知丞相对在下成见颇深,”
禾后寒打断他道:“江公子多虑了。”
其实禾后寒刚刚一见江盛就知道这人大抵是要说说他们这过节,毕竟有这档子事儿亘在中间,虽然不说,但彼此心知肚明的,总会对日后行事有些影响。因此禾后寒原本也做好了顺水推舟一笔带过的准备,谁想江盛这第一句话就惹了他不快。
江盛摇摇头道:“在下自身受重伤在生死关头徘徊多日后,心内只觉多年以来前所未有的清明。在下思虑之后以为,归根究底这不过是误会一场。你我二人若不是相遇在那时那境,丞相必不会犹疑试探,在下亦不会因此会错了意铸成大错。倘若今日是你我初次见面,在下以为,今时今日你我该把酒言欢,相见恨晚才是。在下只怪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