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陆宁无可辩驳,只得顶着寒风愣在园子里看着他扬长而去,早春的冷风呼啸而过,陆宁觉得连心都被冻的瑟瑟发抖了,只得咬紧牙关忍着才不至落下泪来。
“公子,将军已经走了,进屋去喝杯热茶吧。”陆宁几乎听不清紫莹的话,只是木木的跟着她进了屋,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生火燃了暖炉,浅浅驱散了些冷气。
龙毅走过来,递过手中的茶盏。陆宁一接竟还是熨烫的,这呆子竟是一直拿内力为他温着,实在是情不自已,陆宁转过头去,在龙毅唇上印下浅浅一吻,倏然便分开:“实在是冷,从你这拿点热气不介意吧。”
龙毅愣了半响,呆呆应了句:“我热气多的是,公子随意取用便是。”
只这一句,陆宁便觉得心中的潮湿都被冲的七零八落连残渣也不剩下了,当即放声大笑起来。
“昨日听婢子们说公子病了,青儿还暗自担心,没想到今日前来探病却听到这么爽朗的笑声。不知陆公子遇到什么好事了可否说出来,让青儿也快活快活。”
陆宁骇然转头,眼前却哪里还有龙毅的影子,早就悄无声息的滑出了四五丈远,安静的立在墙边,端的是一点破绽也没,陆宁一颗悬起的心又落了回去,以龙毅耳力自然早就听到脚步声,又怎会生生叫别人撞见。
“瑾公子来则来了,怎生还带了礼物,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淡淡瞟了一眼瑾青手上的锦盒,陆宁随意应了句。
“哪里哪里,昨日到底还是青儿糊涂了,今日得了将军指点才明白过来,这白龙蚀玉萧本是世上难得的稀罕物,原是我家主子珍爱之物,既是要送人也怎能忘了珠玉藏于匣中的道理。”瑾青眸光清亮语气婉转,如同四月的百灵鸟惹人欢喜。
既是段临亲自做了这引线之人,陆宁自然不会再推辞,当即便含笑接了命人好生收到内室去。
瑾青见了,面上激荡出更明媚的神色来,真正是人面如桃花宛若和风扫得人从心底里都酥软起来:“将军带话过来说,公子大病初愈不适习武,不如作几幅丹青,权当消遣可好?”
陆宁暗想段临如此安排必有深意,便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招呼婢子们去准备。到底在宫中这些东西本就一应俱全,只不过命人转个地方罢了,自然很快便取了文房四宝摆在堂前。
宫中御用的自然都是名品,对这些豪奢之物陆宁都不太了解,却是远远嗅到古墨的清香,便动了心思让龙毅来研墨,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紧张,陆宁顿觉心情大好,明明是杀人放火眉眼都不动动的厉害家伙,却叫这些附庸风雅之事难了去。
“公子一直都在窃笑,莫非瑾青的画中出了什么纰漏?”
瑾青见陆宁神色古怪似乎极力忍住笑意,纳闷之中便开口问了。陆宁这才回过神来,他一直都在观察龙毅的表情哪里知道瑾青画了些什么花鸟鱼虫,忙转移话题:“青儿,我嗅这古墨香气十分典雅,莫不是有什么来历不要成?龙毅很少做这些事,若是有什么讲究还要及早提醒才是,免得白白糟蹋了去。”
瑾青哪里能识破陆宁的手段,自然温言回了句:“不过是普通的徽州烟墨罢了,哪里还有什么讲究,研墨总不是那般,不过力道曲直,快慢适中罢了。”
陆宁本就意不在此,眉眼一弯斜眼瞅了龙毅一眼:“听到了吧,不过是力道均匀快慢适中罢了,何必摆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来,莫不是要坏了我们兴致?”
瑾青心下一凛,竟是从陆宁的话语里的察觉出几分调笑之意,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尴尬的无以复加,心乱自然笔乱,好端端一副山水图被几乎泼墨的蛮横一笔扫光了意境,墨色浸透宣纸惹得他身边研墨的童子一声惊呼。
陆宁朝着瑾青身旁斜斜扫了一眼,那神色不怒自威,是龙毅在穆将军的别院里曾见到过的凛然,龙毅研墨的手放得更缓了,紧张得几乎沁出冷汗来,大气也不敢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侍童哪里受得住这等气势,忙不迭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请公子责罚。”
陆宁却是将视线落在瑾青脸上缓缓道了句:“你心中所想我自然明白,只是青儿,什么事当说不当说你自是清楚,连个下人也调O教不好还想在这深宫里讨得方寸之地不过是妄想罢了。今日你便先回去吧。”
陆宁说话的尾音坚定有力,不容置喙,瑾青心中惶惶,忙不迭带着侍童告辞了。
“龙毅把这墨都磨了吧,我倦了进去歇歇。”只要遇到这个呆子的事就轻而易举的失了方寸,大概自己也不过是个雏儿吧,如今这般不懂韬光养晦的在瑾青面前显了戾气也没心力再去细想是福是祸了。
未时一过,天色便渐渐转暗了,龙毅直直站在堂前研磨着不长不短的墨棒,心里去安静的一丝杂念也无,完全不知道陆宁千回百折的心思,稻草脑袋自然是有诸般好处的,不然的话杀了这么多人又怎能安睡如斯夜夜无梦呢。
9.番贰⊙戏梦
永和十五年,段临于湖口大败南唐军士,班师回朝。王大喜封国柱将军,大赦天下。
是夜,月明星稀。满朝欢庆,越王云浩却心情不佳独步于御苑之中,正烦躁不知去往何处之时耳边隐约传来稀薄的箫音。
萧本就不如琴瑟之声,音律婉转。稀薄的回音于缥缈之中透着无可奈何的寂寞和悲愁,一如云浩此时的心情,带着说不出的凄凉感。云浩武功极佳又存了找寻的心思,要听声辨位自是不在话下。
传出箫音的是一处小巧的阁楼,在越国富丽的宫苑之内,这小巧的阁楼甚至还当不上精致二字,落到越王眼底甚至有些简陋了。萧音断断续续,大约是吹奏的人技巧还不太纯熟的缘故,不过正是这份生涩听在耳中才别有味道,毕竟身为一国之主对那些高妙的技巧早就厌倦了。
云浩并未惊动内侍和婢女,悄声入了园子。
说是园子都有些夸大了,不过是简陋的阁楼前面一块逼仄的空地罢了,昏暗的甚至没有支起琉璃骨架的宫灯。云浩原以为阁楼之中住的是哪路失宠的贵人,却不想只见到个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
云浩习武之人本就没什么脚步声又刻意收敛行迹而来,那孩子竟是一无所觉。静默的将一柄精致的玉箫收到锦盒之中,神情寂寥:“公子,青儿对不起你,虽每天勤加练习还是掌握不好吐气韵律。”
即便只是小声呢喃,云浩不过隔了四五丈远自是一字不差的将这话收进耳朵里。
“别担心,日后我请先生来教你,定然很快就能纯熟。”
寂夜之中乍听人言,少年惊惧的转过头,视线正对上云浩深潭般的眸子,脸色变的惨白:“你这恶魔,害死了我家公子连我不放过了。”大约是气急了,未曾变声的少年声线徒然拔高变得分外尖细刺耳。
云浩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少年脸色更白了,甚至于极度的苍白中透出几分青灰来。转瞬之间,像是失了灵魂一般垂下眉眼掩去情绪:“我早知道,你既杀了公子又怎会放过我这知晓你秘密的下人,只是我逃不出去就算了,还日日不知死活的吹奏公子送的玉箫于找死何异。”少年说到这里,突然莞尔一笑,那本是极浅淡的笑意,却仿若白莲初绽,于清丽中透出圣洁来:“没了公子,我原本就活不下去,不过是想完成公子的最后一个命令罢了,大不了到了地下领一顿责罚便是了。”
说完,少年眼底笑意更盛,犹如满湖的莲花尽数怒放,掩了暗沉的夜色,灼灼生光。
“怪不得总是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不是见过你,只是你神色举止和广陵实在太过相似的缘故,原来不过是两年而已,我竟已将欢儿忘了这么多。我记得你叫瑾青是吧,自幼便跟着广陵,耳濡目染之下神情举止竟也透出几分清雅来。”
云浩是对着瑾青说话,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径自上前把玉箫从锦盒中取了出来放在怀里捂着,那姿势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云浩神色平静,面上还隐约透出些帝王少有的安详来。
“这白龙蚀玉萧自欢儿游学各国时便带在身边,想来是极为珍视的传家之宝,没想到竟将这个也先一步送了你,莫非他早就计划好要和宣伦这个混蛋一起远走他国么?”自言自语一番,云浩情绪急转直下,满身戾气跌宕而出,房中的烛火明明灭灭,似乎也察觉出些许天威难测的味道来,暗自忐忑。
云浩咬牙切齿的野兽一般朝着瑾青扑了过去,不过是半大少年又未曾习武,瑾青那些推拒和反抗落到越王眼里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毛毛雨,甚至是接下来激烈情事的调剂。
凶狠的将瑾青按倒在檀木桌上,硬实的触感和深夜极寒的温度都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虚无的幻梦,对自己即将遭遇的事瑾青小小的脑袋里完全不明白。
以前他偷看越王和公子在房中行那鱼水之欢,两人都是神情愉悦,公子脸上还带着一如平常的温婉笑意,不过两年同样的事轮到自己怎么就觉得如此痛苦不堪?瑾青自心底里越发佩服起自己自小服侍的公子来。
原来,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主子这般厉害,带着这利刃贯穿身体的彻骨疼痛还能笑得那么春风满面。原来,所谓的鱼水之欢,竟是溺水的鱼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巨大的利刃刺的更深了,越王狂乱的黑发掩盖了眉眼,瑾青看不清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是什么表情。
不过,瑾青自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那便是公子觉得好的便一定是好的。于是他努力要在这粗暴之中找出点欢愉来,可是他脑中唯一的温暖还是只有广陵公子那满面春风的笑意和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浅色眸光。
在漫天星光的寂夜里,瑾青对着不知何处的虚空,小心翼翼的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意。那神情仿若被一箭从云端射落的飞鸟,无助而苍凉。
10.交锋
龙毅笔直站在校场的边上,安静的看着陆宁。跟随段临这样的名师学习箭术已近三月,他居然连射箭的姿势都还是那么别扭难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陆宁也是武学上的“奇才”了。破天荒的,龙毅想笑。他一直喜欢偷偷看陆宁对自己笑的样子。
俊逸的五官,熹微的笑意,眉头蜿蜒成细月,薄唇湿润的仿若要滴出水来。龙毅还记得那天压到唇边的冰冷,清凉得如同自己吃过的某种不知名的糖果,似乎是很温暖的东西,瞬间便从灵魂中逸散出来。
其实龙毅最近很苦恼,练功时连剑都折断了几柄,他想要对着陆宁笑,想抚平陆宁睡梦中皱紧的眉头,想要给他自己的所有,想要回应那些难得的温暖,却始终找不到方法。这样的烦恼不同于武功,多演练几遍,多打坐几个时辰就能解开。于是,龙毅视线一刻不离的守着陆宁,白天黑夜,常常安静的在他床前立一整夜丝毫不觉疲累。
这种异常甚至开始影响到龙毅的任务,每次事无巨细的向主子回报陆宁的一举一动,龙毅都能感到利器刺破皮肤的疼痛,不只一次涌现出想要杀了自己主子的这种可怕想法来。
无聊的时候,龙毅常常惶恐的胡思乱想,想着陆宁知道这些之后还会不会对自己这般好,还会不会眉眼弯弯的朝自己笑。他小小的脑袋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觉得应该把轻功再练得更好一些,夜里出去的时候动静再小一些。
春风绿草,白衣俊颜,本来风华堪比古画,可是陆宁乱七八糟的不雅姿势将这难得的意境砸得七零八落,还后知后觉的一直站在原地傻笑。
“陆公子实在是奇才啊,难道段某就这么不堪?一直都是用这样的姿势在射箭么?”段临实在忍不住了,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大吼起来。为什么这个陆宁什么事情都可以带着十七八颗玲珑心,却独独习武这么没天赋呢?
“段将军,不管学什么东西,除了际遇兴致,更为重要的往往是天赋和根骨,敏锐如你,自然早就下了论断,又怎会突然为这种细枝末节苛责于我?莫不是昨天的事惹将军不快了?”陆宁的碎发迎着和风高高扬起,面上不咸不淡看不出情绪。
段临长长叹了口气,还是放软了语气:“陆宁你本是聪明人,为何要在一个死士身上这么放不开失了分寸?难道你就不怕即便是三年之约到了云浩也不放你走么?”
“越王放不放我走原本就不重要,越国军士哪个会不听你号令?只不过段将军没起了改天换地的心思罢了,否则这越国天下怕是早就不姓云而要改信段了吧。”
“云浩因为三年前广陵的失踪打击过大,故而对我笼络军权采取放任的态度,云浩找你来假冒广陵,无非是想找机会从我和宣伦口中问出广陵下落,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小看了他,越国地势极低,和北齐、南唐、东临三国交界却始终拿捏分寸求了个平衡才能保得这方寸之地,与他为敌并非明智之举,当下还是韬光养晦能忍则忍才是。”
段临话音未落,陆宁的神就变得十分怪异起来,活像是一只怪笑的乌鸦,于诡异中透出几分邪恶来:“虽然不明白将军为何一直对在下关心备至,但这次若连龙毅也放了,也忍了,失了隐园的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广陵与你们的感情纠葛我是不清楚,也没兴趣弄清楚,但既然纠缠这么久自然,你当更能明白情之一事岂是说放就放的?
陆宁所求的不过是能带了龙毅在这乱世争一丝宁静,隐居山林罢了。若是求而不得也不在乎放手一搏了。随云(陆宁表字随云)言尽于此,将军若是怕日后有什么变数还是趁早杀了陆宁的好,不然天机、伏龙、追星三阁并出,就算只是半个隐园也能让这天下乱那么一阵吧?我不介意告诉你,整个隐园只剩下随云一颗星了哟……”
陆宁的这副面貌对段临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半点也没有广陵君的影子,是凌厉张扬,甚至是邪气凛然的。他的话于情于理都没有留下反驳的余地,况且自己何尝不是存着和陆宁一般的私心呢。段临张了张嘴,几乎忍不住要说出真相来,最终却还是只回了句:“长风明白了。”便再无话可说。
“龙毅回去了。今天有点累。”陆宁似乎早就料到这结果,只是回头又深深看了低眉顺目的段临一眼,才对着龙毅的方向大声喊话,既然无话可说,段临自然不会再强留陆宁在校场,也就随他们去了。
古人诗文有云:“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一回到寒园便是一番胜景,这几日暖风一吹,园子里的垂丝海棠便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花,一扫冬日的荒败。陆宁兴致大好,忙命婢子们温酒沏茶准备点心,一番忙乱好不热闹。
“陆公子好兴致,只是未免小气了些,如此美景却只愿一个人观赏,也不派人去知会本王一声。”陆宁原想借风雅之事来戏耍龙毅一番,自是别有情趣。这越王一来,只得作罢。当即便敛了笑意,远远朝着云浩拜了拜:“王执掌君国大事,陆宁何等身份,怎敢胡乱做些僭越之事惹人非议。”
“公子言重了,广陵公子原先在越国便官拜上卿,虽失了记忆,如今既然回来,自然是官复原职了,连瑾青想来拜访你都硬拉我来作陪呢。”
陆宁朝着瑾青斜了斜眼,果然看到他面上一闪而逝的绯红,心下明了,自然是越王先去找他的,只是不知说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谎言是不是在影射昨晚胁迫瑾青的事。
自己身边这么多眼线,先不说这满园的婢子们,恐怕就是龙毅也要定时向他汇报吧,不过云浩没把话挑明了,陆宁也乐得装傻,当即命人取了墨砚宣纸置于桌上。
“本来一直想请教先生丹青之术,奈何瑾公子一直告病修养,陆宁只得一再忍耐。现下这满园的红花绿叶,虽不是什么人间胜景倒也还有几分热闹,不如公子就即景作画,也好让大家一饱眼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