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一道银光闪过,九节鞭还在吉生三尺之外便已被削成数段,失了力道胡乱散落在地上,孟九云淡风轻的把手缩回袖中,不咸不淡的应了句:“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别随便乱动的好,老人家的筋骨都脆弱的很呢。”
艳丽的紫衣女子一招失了先机,倒也不恼,只是媚态十足的笑了笑:“我老了没关系了,可吉生你这次实在是年轻气盛了些,你知道那匹汗血是谁的马么,那可正是在回祁部落的市集上意外失窃的贡品哟,是要献给东临王贺寿的,母亲就先走一步了,横竖也要保了性命了性命回来给儿子收尸才是。”美艳的少妇说完,丝毫愧疚也没,就大刺刺的从门口离开了。
兰极的武士们想拦住她,吉生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惠娘现在确实是落魄了,但她没实在是没必要千里迢迢来闹这么一出,吉生思绪一转,顿时大惊。
很明显她从某些地方得了消息,既然确实是献给王的寿礼,那么东临国的十八铁卫一定就在附近,她原本只是想收个渔翁之利,没曾想在时间上却反倒早了一步。想通了这一节,吉生也安下心来,东临国的王又如何,在西羌到底还是他的地界,只要汗血宝马在他这里的事没被抓个现行,那么不管谁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自己这么多族人在,就算是动武也决计不会吃了亏去。
吉生做事向来果决,当即便让孟九带着陆宁抄小道先行离开,自己则留在族里也好在东临的十八铁卫来兴师问罪的时候拖延点时间,至于那匹汗血宝马,事到如今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虽然事后免掉了要去细细调查一下到底是谁送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过来,不过当下还是要打起精神好好把这些棘手的铁卫应付过去才是。
就连孟九这样远离朝堂的江湖人士也久闻东临十八铁卫的大名,对吉生独自留下他难免有些担心,但陆宁若是在西羌的地界有了什么闪失,莫说是吉生不原谅他,就连孟九自己恐怕也要愧疚半生了,毕竟要到陆宁是听了他的话才到兰极来帮他们种下毒蛊的。
孟九虽然在心里细细思量了一番,但神色却是沉静如常,利落的带着陆宁和莫小五、莫小七一起趁着夜色往漠北的商道行了去。
46.独处(上)
北地的太阳本就落得极早,空阔的草原上呼啸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汗血马四肢修长比一般的马还要高些,陆宁独自坐在马背上,虽披了裘袍也冻得瑟瑟发抖,草原的天空要比陆宁见惯的江南更高,星星稀稀落落的挂在高处明明灭灭仿若孤灯分外凄凉。
虽然慧娘阴差阳错让吉生早一步得了消息,但东临十二铁卫到底是盛名在外,早做了应对。追出来的是五个人,在他们出了兰极的地界没多久便杀了出来,孟九和莫小五、莫小七分别应战,孟九一人拖住两人,小五小七拖住三人,陆宁自觉留下也不过是拖累便悠闲的骑着马先走了。
反正铁卫们一杀出来,一见这马便是人赃俱在,事到如今实在没必要再丢了这匹好马,就算陆宁骑术极差,汗血宝马到底不是寻常马匹可比,不过一个时辰也走出很远,只是陆宁不识得草原上的方位,现下走得快了反倒不知道行到哪里去了,心中暗自忐忑。
蛊虫喜暖,这天寒地冻的再出点什么变故,陆宁便真只得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了。不知是不是真有所谓的预感,正当陆宁胡思乱想的时候看不到边际的原野上便突然跳出一群陌生人来,陆宁心中焦急面上却是一片清冷,还当先朝领头的一个独眼的马贼打了招呼:“草原无路无树,不知道阁下此番出来打劫可有什么缘由?”
马贼头子远远望见陆宁眉目清朗,身形俊秀,原本还想轻薄调笑几句,却没料到陆宁有此一问,生生闷了半响才憋着嗓子闷闷回了句:“原本我们见公子孤身一人也不想动手就这样放公子过去的,只是公子身下的马放眼整个草原也是难得的珍品,公子留下马,要去哪里我们兄弟送你出去便是了。”
陆宁有些感慨,原来直来直去的北方汉子也会有这样难得的善良,不过身下这马牵涉甚多陆宁自是不能给的,却也因着骨子里的高傲不想解释什么。
况且现在的陆宁心里早是死水一般,对活着反倒没这么执着了,瞬间也就释然了。即便是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可惜的?现下正值寒冬,蛊虫都没什么动静,若是死了正好休眠,也不会因此而害了小五和小七,陆宁越发安定下来,面上扬起的轻笑一如多年前隐园里的那只杏花,浓的散也散不开。
马贼头子放了话出来便已是有些后悔了,汗血宝马万金难求,陆宁虽语气温润,却也难保没什么棘手的身份,眼见陆宁神情恍惚亦没什么答复,心下一横扬起的受重重垂下。草原上的马贼骑术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齐头并进之间倒也映出几分风卷残云的气势来。陆宁白玉般的手指极其温柔的摩梭着汗血马耳下温暖的鬃毛,脸上的笑意未曾隐去分毫。
一道银光突兀的从眼前闪过,万马齐鸣的茫茫草原瞬间变为修罗屠场,四散的肢体,群马的悲鸣,不祥的血色侵透了青绿的碧草,竟隐隐约约透出零星的暗红来。数百马贼刀锋凛冽却敌不过那天外飞仙般的流虹。
不过半个时辰,纷乱的悲鸣和呜咽便安静下来,龙毅一身黑衣立在陆宁眼前,周身肃杀,堪比地狱修罗。陆宁半眯着眼细细端详龙毅熟悉的大手,那支样式平凡的铁剑已经现出无数细小的龟裂来,龙毅的手却依旧稳稳握着剑柄连一丝颤抖也没有。
陆宁垂了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却终究还是安静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放松了身子整个人都趴在马背上。
“宁,夜风太大,还是到我之前休息的那个山洞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走吧。”龙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焦急。
陆宁突然觉得很累,那不是身体上的疲累,而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倦意,这倦意如此强烈,以至于连他面上的笑意也僵硬起来:“毅,上次的事你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
“我不知道南枝是什么。”龙毅回答的极快,语气里甚至带着未曾消散的肃杀。
一瞬间便让陆宁便怒火中烧:“云浩给你的,你都收着,你难道看不出他要害我?”
“我会一直护你的,南枝已经扔了。”
“这次是南枝,难保不会再有下次,有些习惯总要改的。”
“这里冷,还是到山洞再说吧。”龙毅说完也不等陆宁答应便伸手揽了陆宁纤细的腰身飞掠出去,陆宁心下冰冷也失了再计较的心思,闷闷的转过头去,汗血宝马依旧乖顺的立在遍地尸体之中,似乎已经睡着了。
紧靠着山壁的岩洞虽逼仄狭小却早已生了柴火,十分温暖。陆宁低着头靠在墙边,龙毅脊背朝外遮了洞外的北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连视线都没合在一处,洞中安静得可以清晰的听见干柴燃烧的细微声响。
龙毅伸手递过来一片烤肉,陆宁抬眼一扫正却是几日前他在百花谷外的树林中烤的那只黑豹,心里没由来的升起一丝愧疚来,话在嘴边滚了数次却还是没开口,只是拿浅淡的眸子怔怔看着龙毅,龙毅的手一直悬在半空之中,手心里油腻的豹肉因为反复炙烤已有些发黑了,陆宁长长叹了口气,只得接了随意放在膝上,龙毅见陆宁没吃眸子里竟溢出几分委屈来,神情暗淡的垂头拨弄火堆。
“我不会做吃的,夜深了草原不比江南,即便也猎不到什么。”
陆宁没回话,却拿手指把肉块细细碾成碎末安静的吞下去:“你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你虽不愿见我,我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你射的箭只能惊掉三根鸡毛……”龙毅说到这里突然便无头无尾的沉默下去,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溢出对不起三个字来,干涩得让人心酸。陆宁心中的柔软四散而出,白瓷般的手指疼惜的在龙毅锐利的眉眼上滑动:“不管你这次因为什么原因跟着我,我待你还是和往日一般的,我并不生气别的,只是恼怒你不知道珍惜自己,我在竹林里数月细细料理才调养出来的不过数日就瘦成这样了。”
龙毅的头垂得更低了,只是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三个字,瞬息间便可斩杀百人的坚毅却毫不掩饰的动摇起来,这份难得的动摇瞬间在陆宁眼中是如此耀眼,胸中热气翻腾几乎按捺不住,他惶急的探身过去在龙毅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浅淡的眉眼里满是欢喜。
龙毅痴痴盯着陆宁面上扬起的春色,连身下的火苗燃了裤脚也未曾发觉。
47.临危(二)
西羌部族分支极多,兰极虽是其中大族,却因为新任族长谨慎的处事风格,以及对临国北齐的和缓态度被人诟病,纷乱不断。
北地的夜总是带着锐利如刀的寒风,吉生顶着呼啸的冷意安静的坐在议事堂巨大的主位上,稚嫩的小手里轻轻搂着一只兔子,除了风声烛影厅中安静的叫人窒息。当先打破这沉寂的是一只箭,黑铁的铸造的羽箭显然不是草原上的武士们惯用的,吉生面上神色一凛,青玉般的小手极慢的扬起,房檐上巨大的风灯便直直飞进屋内,稳稳落在吉生身旁的案几上,灯罩内的火光亦未摇晃分毫。
黑铁的羽箭飞到半途便失了目标,只得孤零零的挂在青瓦白墙的缝隙里,殷红的羽尾好似一朵妖异的血花,突兀的悬在众人头顶,叫人心惊。
吉生宽大的流云袖飘逸的一甩,一步便踏出数丈,脆生生的童音带着不合适宜的天真在暗夜里逸散开来:“东临的官爷们千里迢迢深夜来访竟是带了这样一分不大不小的贺礼,倒真叫吉生开眼界了。不如到舍下喝杯温茶,吉生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了。”
雄浑的声音带着金石的轰鸣破空而来,吹枯拉朽的撞碎了孩童的低语,甚至连呼啸的风声也被掩盖了下去:“兰极不愧为西羌大族,族长果然名不虚传,未投拜帖便擅自来访,凌云唐突还望族长海涵才是。”
吉生眼力极佳,声音一出他便立时辨明方位扫了过去,银衣雪甲,高头俊马自是不假然东临十八铁卫却只到了十三人,吉生心下一凉当即便失了耐心,阴恻恻的笑起来:“明知道自己唐突,却还厚颜无耻的来求人包涵,岂不可笑?莫非东临十八铁卫虽声名在外,却不过是未见过世面的市井之徒,当真以为我兰极部落的武士都是病猫不成?”
铁卫们坐下的战马齐声嘶鸣,凌云语气一变也严厉起来:“原以为兰极部落的少年族长是如何人物,今日一见却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夺人所爱的流匪罢了,没什么可惧的。”
吉生身形一闪,瞬息间人已经回到堂中的主座上,姿态优雅仿若凌空的白鹤:“阁下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何必把自己标榜得大义凛然?汗血宝马一事不过是部族内部不合,区区东临亦想渔翁得利?”
“能不能得利自然是要看这渔夫当得高不高明了。”话音未落凌云出手如电竟还带了几分偷袭的意思。吉生冷哼一声,将手中兔子朝凌云面上掷了去,三分凌厉七分诡谲,十八铁卫以凌云为首,这突兀的一掷看似简单实则藏了无数后招,他是如何也不能躲的。
寒芒一闪,长枪卷起巨浪瞬间便将白毛包覆的兔子搅的血肉模糊,凌云长枪一出气势如龙,呼啸着往吉生胸腹大穴窜了去,吉生手边无兵刃,若是避让身后座椅定然保不住,当作众多族人的面定然颜面无光。
吉生眉目中的狠厉一闪而逝,衣袖一卷,案几上的风灯带着滚烫的灯油朝凌云当头罩了去。凌云大惊,长枪半途一折朝吉生右手边的武士面上横扫过去,那武士看准时机卯足了劲抬腿一踢,凌云虎口巨震,手臂酸麻,长枪几乎脱手,倒退了三步面上涌起一抹潮红,显然已是不轻不重的受了内伤。
一轮小小的试探,凌云不大不小吃了个闷亏,双方剑拔弩张气氛更为凝重起来,随时乱成一锅粥。黑沉沉的暗夜里爆出一团焰火来,红蓝相间的花火在虚空中悬了三圈方才散开,凌云爽朗的笑起来:“终于还是找到了,常说狡兔三窟,吉生君怕是还不知道,优秀的猎人也会放很多捕兽夹子吧,族长若是不信可与在下一同前去。”
吉生咬了咬牙,明知凌云此番言语只是激自己离开部族营地,心里却没由来的担心起孟九和陆宁来,只得扬了杨手,带着数十武士跟在凌云身后踏进黑暗之中,少了一只的风灯火光微弱了不少,影影绰绰在地面的映出不祥的阴影来。
吉生虽骑马跟在凌云身后,却故意将脚步放得极慢。凌云却对吉生有意的拖延视而不见,竟也随着他将脚步慢了下来。吉生素白的手掩在袖中,挣扎着要不要出手暗算留下这些人,毕竟吉生武功虽高最为擅长得却是暗器,所谓暗器多半是要出奇制胜的,吉生一面在脑中思索计算着杀掉东临铁卫的利弊,一面又止不住愈发担心起孟九来。
虽然对孟九武功吉生是放心的,可吉生细看凌云面上的风轻云淡,心里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既然十八铁卫素来同进退,难保不会什么棘手的合击之术,吉生心中的阴暗不断扩大,几乎就要忍耐不住射出袖中的银弹。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由分说的撞进吉生脑子里,激得他浑身一颤。清冷的月光从乌云中穿出来,吉生伶俐的眼中卷起暗沉的风暴,地上纷乱的散落着血肉,碎裂的肉片扭曲的交缠在一起,连尸体也称不上。甚至连人和马的界限也模糊起来,皮毛和衣物翻滚在一起。
惨烈的画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打斗的痕迹,很明显只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有的人翻身躲到马腹下,却毫不意外的被连人带马刺个对穿,有的人想逃出这个修罗场,死亡却从背后更迅速的侵袭而来,只能措手不及的扑倒,还有的人拿了兵刃妄图反抗,却连着自己的兵刃一起被斩个粉碎,只余下一截断臂昭示着主人的不甘。
这样的惨烈和悲凉就连见惯杀伐的铁卫们面上也多了几分肃穆的神色,吉生素白侧脸上却扬起高深莫测的笑意来,织细的手腕一杨,遥遥指了指血肉废墟中的一抹暗红:“东临的十八铁卫原来不过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罢了,为了一匹汗血宝马便不眨眼的屠戮了我西羌部族这么多人,此番传扬出去怕是阁下面上也不光彩吧。”
凌云正要回话,凌厉的剑气却已经扑面而来,吉生心中一惊袖中银弹已经同时打出。凌云虽是十八铁卫之首,到底之前已经不轻不重的受了点内伤,现下又遭孟九和吉生两大绝顶高手的偷袭,当下便被吉生打出的银弹击中,口中溢出鲜血倒飞出去,身后两个铁卫忙不迭飞身过去凌云接住,吉生一招得手便毫不留恋的朝孟九方位飞掠过去,腰间布帛利刃一般朝黑暗中飞去。
兰极的武士们见自家主子已经动了手当下便各种与剩下的铁卫们缠斗起来,孟九以一敌二原本只是平手,不过时间一长,他内力精深便渐渐占了上风,吉生一身素衣在漆黑的夜里十分显眼,孟九以为吉生被擒,当即全力出手营救,而吉生却误会了孟九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出手。
误会往往就像是滚雪球一般,一个接一个只会越来越大,真实很快便会被淹没其中,因为这个小小的误会导致日后数十年的四国乱局实在是始料未及了。
这混乱的战局一开,东临十八铁卫便因为队长凌云的意外受伤而一直处在下风疲于应付。在孟九和吉生联合众多兰极武士的凌厉攻势下,渐渐的他们连防守都有些力不从心起来。被围在人墙中心保护的凌云面上神色亦越来越灰败,不得已,他只得展开了十八军阵生死阵。
东临十八铁卫之所以盛名远播皆是因为对着阴山堡的一战,东临以十八铁卫之威能一夜便灭了为祸东临国的邪派阴山堡,十八军阵变幻莫测攻守兼备,自是有其过人之处,军阵虽变化颇多,但其中尤以生死之阵更为可怕。
单单一个高手若是豁出性命来,执意要打个两败俱伤便很难应付,何况是这么多绝顶高手同时不顾生死?生死阵一出,自是杀伐为先不死不休,孟九吉生他们很快便落了下风,兰极的武士们更是或多或少的已经受了伤,形势顿时胶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