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僵在那里,半响,终于收回了手,‘奶奶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反正都是老子的人!……老子就不信,还真打不赢小日本了!’
他愤愤然直起身,替谢远重新盖好被子,再轻手轻脚搬过一张椅子,坐到他的床头。
轻轻握住谢远搁在床边的那只手,‘操,别嚎了,你虎爷守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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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歪歪的靠在椅子上,微张着嘴,畅快的打起了呼噜,掌心里犹自握着床上的那只手。
在他忽高忽低的鼾声中,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布满血丝的双目斜斜瞥了他一眼,其中的神色是哭笑不得,‘这么个货!……谢三啊谢三,你就看上了这么个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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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
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转过头去。
他的手还和谢远连在一起,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被谢远握在掌心里。
谢远头歪在一侧,睡得正熟。
李虎一个哆嗦,突然觉得通身一麻。他赶紧抽回手来,轻手轻脚的起身出了房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又美美的补一小觉。醒来之后通体舒泰,梳洗完毕,正赶上勤务兵送来了早餐。
他坐在桌前,一气呵成,痛快的干掉了三大碗白粥和五个大肉包子。满足的站起身,走出房门……
……
李虎独眼睁得浑圆,眼看着从谢远的病房里走出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相貌清秀,神情冷淡,却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脂粉气,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郁郁的看了他一眼。
26
李虎嘴里“哦”了一声,转头便去找到同来的一名士兵问个究竟。
原来那天他只光顾着谢远,却没留意到几步之外同样从马背上被甩飞出去的玉褔芳。这几日来玉褔芳都有刘秘书照顾,从没在他眼前出现过,于是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回事儿!
当兵的不知道他和谢司令那些勾当,于是眉飞色舞的口沫横飞,“……咱司令,那真是风流倜傥!那唱戏的为了他,命都不要了!啧啧,也称得上是情深义重!……”
早上吃得多了,那五个大肉包子在肚子里堵得慌。院子里车队已经预备好了,他原先打算去接了谢远一道出门,此刻便耷拉着耳朵自己先去了院子里。
李虎低了头,迈动长腿,愤愤然坐到车内,“操他爹!贱人一个!这头趴你虎爷怀里流马尿,那头还和只兔子同生共死上了?!早知道……昨儿个就干他个落花流水!”
先不说李虎坐在车上悔之不迭,再话玉褔芳这头。他一早便收到谢司令派人送来的五万块钱的银行票子,于是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强撑着起身去找谢远,“司令这是要走,把褔芳扔这儿了?”
谢远正躺在床上,伸直了脖子,由着勤务兵替他刮胡子。
待勤务兵将胡渣和泡沫都刮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坐起身,接过滚烫的热毛巾,摊开了捂在脸上,“本司令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和玉老板同路了。派人送去五万块钱,聊表心意,也是感谢玉老板过去对本司令的照拂。”
玉褔芳咬着嘴唇,脸色青白得如同身上穿着的长衫,“这里离日本人近在咫尺。兵荒马乱,褔芳只怕消受不起那五万块钱!……褔芳也不要钱……只是司令答应过的,会让褔芳在汉口大戏院登台!”
谢远此刻下半身只松松的穿着一条短裤,上身却已穿戴得整整齐齐。咔叽黄的军服衬衫,连领口都系得规规整整,肩章上三颗金星闪闪发亮,这是国民革命军一级上将的标志!
一个勤务兵立在他身后,梳子上抹了发蜡,正小心的将他的头发打理整齐。
他现在的模样是焕然一新,高高在上,英俊锐利得让人不敢逼视!
因为瘦削,越发的显得五官深刻,清俊的样貌里融进了带着杀气的锋利,神态则是居于上位者的冷淡与疏离,“本司令是说过,让戏班在汉口大戏院登台。但指的是整个戏班,并不是玉老板您……”
在这样高不可攀的司令面前,玉褔芳觉得自己渺小成了一只虫子,他挣扎着分辨道,“我知道司令怪我,为了花丫的事……但褔芳也不过想活命而已!”说到这里,心中突然划过花丫梳着两根大辫子,笑眯眯歪着头,小圆脸胀鼓鼓的模样,又急又愧,于是慌不择言道,“司令自己不也是一样!”
……
这话一出口,他就悔之不迭。但话已出口,一时间也无法转圜,只得紧张的木立在当场。一时间,仿佛房间里的气氛都凝固了起来。
半响,谢远开了口。
这一次,他用正眼看了玉褔芳,神态是并未动怒,反倒比刚才还多了两分温和,“玉老板说得对,是谢远迁怒了。这件事,怪自己怪日本人,却怪不到玉老板头上……也罢,我只记你的恩,仇,谢远自会向日本人去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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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气鼓鼓的坐在车内,眼看着谢远躺在担架上,被一堆人包围着,从屋内抬了出来。这一次,他一眼便注意到,在后面远处,有一个小兵,扶了那个戏子,也慢慢的向车队走来。
这头谢远正与那位洋大夫话别。大夫忧心忡忡的推了推高鼻梁上夹着的无框眼镜,“将军这腿,一定要多休息,不要挪动。否则……将来可能会落下残疾。”
谢远笑了笑,“腿是自己的,能不挪动,自然不舍得挪动。但如今境况危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白大夫来中国这些日子,也是看惯了生死。国难当头,我国人处处流血,断头者不计其数,谢远又何惜区区一足!中国有一句古话,‘止戈为武’,谢远只盼能早日赶走侵略者,迎来世界和平……”
这番话,他此前刚对二十一军军长讲过一遍,此刻临时加上了“世界和平”云云,让洋大夫听得是入耳入心,暗自钦佩不已。短短几面,谢将军的仪表风度、见识胸襟,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位洋大夫后来到了延安,见到过不少的GD高层,免不得在闲谈中,将谢将军的胸襟为人又大大吹嘘了一番。
这都是后话,且说当时,刘秘书立在一旁,眼见司令与大夫交谈完毕,便接过话茬,也对大夫一通感谢。末了,转过身来对着谢远说道,“少爷,咱们该上车了。”
他一边扶着谢远的担架,一边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另外,今早,李委员找人打听过玉老板。”
谢远转头瞥了他一眼,神态是淡然中夹了一丝哭笑不得。接着,他转回头去,自言自语道“太座猛于虎,我这是要倒霉了?”
刘秘书把嘴闭得紧紧的,一脸的无动于衷,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少爷的这句自言自语。
27
四个月后,汉口珞珈山。
一列车队驶过重重岗哨,停在了国民政府军事大本营的西侧楼门口。
车队停稳之后,年轻的副官急冲冲下车来,拉开正中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轿车的车门。
从车内走出两名男子,一样的咔叽黄将官军服,一样的高个子长腿、军装笔挺、黑色军靴锃亮。只是左侧的那位,肩头扛着三颗金星,手里拄着一根手杖,而右侧的那位,肩头的金星只得一颗。
两人俱是身姿挺拔,精神抖擞,下车后立在一处,并肩向楼内走去。
委员长办公室门口。
秘书毕恭毕敬的对二人说道,“委座正在里面等候司令。另外,请李军长先在这边休息,委座想先单独会见司令。”
那位李军长是个独眼,左眼上戴着一只黑色眼罩,衬着端正刚毅的五官,越发的显得气势逼人。他闻言,默不作声的看了旁边的司令一眼,待得对方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便一把摘下军帽,夹在腋下,跟着秘书去到旁边的会客室。
会客室内。
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正坐在碎花长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翻阅一本洋文杂志。
见到二人进来,他并不起身,只闲闲的仰起头,“谢将军到了?”
秘书的神态是非常的恭敬,“谢将军已经到了,现在委员长办公室。等他和委员长会谈完毕,卑职会请他来见二小姐的。另外,这位是谢将军麾下的李军长。”
说到这里,秘书转过身来,对着李军长说,“容卑职介绍,这位是委员长的外甥女,孟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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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长办公室虽然宽大,陈设却非常的简朴。正中一副巨大的中山先生画像,俯视着正在交谈中的二人。
委员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再慢慢的放回桌上,“花园口一事之后,我现在是万夫所指啊!”
“委座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断一臂而保全身。”
委员长慢慢的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断一臂而保全身!”他直直的看向对面的男子,眼神凌厉,“臂是断了,至于全身……保得住保不住,端要看贤弟的了!”
谢远的眼神隐藏在宽大的将军帽檐下,“卑职自当尽心竭力,精忠报国。”
“武汉迟早保不住……到时候,只能退守大西南。若是大西南也保不住……我就只好到缅甸去做流亡政府……到了那时,贤弟预备去哪里?美利坚?还是缅甸?”
谢远神色自若的看向他,“卑职哪也不去,委座也是一样。保住半壁江山,静待世界局势变化,会有反击的一天。”
委员长苦笑了一下,“我们勾心斗角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死生与共!国势如此,中正已是不能说,不忍说!……如今,我的家底是尽数放在战场上了……广西,就只能看贤弟的了……桂南是滇缅公路与桂越公路的交汇之处,丢了桂南,友邦的运输物资,就再也到达不了大后方!没了外部的支持,单靠我们一己之力,国家必亡!”
谢远笑了笑,“愚弟还活在世上一天,桂南就丢不了!手下的人打完了,我自己往上填!”
“好!!你若是完了,为兄亲自往上填!”
两人对视,彼此都深知对方的阴险狡诈,但表面上,却是好一副肝胆相照、死生与共的架势!
委员长和蔼的拍着谢司令的肩膀,“贤弟啊,为兄还有一事相询……听说你手下的主力军军长,原本是GD的人?”
谢司令的神情无比的坦白诚恳,“李军长确实原本是GD的核心人物,但愚弟信得过他,是真心投奔三民主义。所以,这次也把人带来了,让委座您见一见……话说回来,他倒给愚弟提供了不少GD的内幕消息……”
“哦?!倒有哪些重要的讯息?……”
“……
……对了,还有一桩,咱们汪院长身边,有一名GD的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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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汉口大剧院。
今晚的剧目是新编越剧“棠棣之花”,大红的戏牌上写着主演的名字“玉褔芳”。
戏台上,姐姐聂嫈按捺住不舍之情,正依依送别二弟聂政,鼓励他舍身报国去刺杀韩相侠累。她那悲痛欲绝,却仍然大义凛然的姿态深深的感染了台下的观众,叫好声此起彼伏。
二楼包厢里,谢远转过身,看向李虎,“今天孟二小姐对你说了些什么?”
李虎喉咙里呼噜了一下,“操!你还用问我?!”
谢远笑了,伸出手去,揉了揉李虎的脑袋,“那女人疯疯癫癫,全是胡说,你别理他。”
李虎独眼转了转,斜斜的瞥了他一眼,“老子才懒得搭理那些破事儿呢!倒是你,和那个光头都说了些什么?”
包厢里没有亮灯,只楼下戏台上的灯光照上来,落在谢远眼里,星星点点,“说……三爷这次可能要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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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的五官确实是英俊端正,即使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也是一脸的正气,“操!你都舍得豁出去,老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搂住谢远的肩膀,“上回在仓平答应老子的,总该先兑现了吧?”
“老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死之前,总得先把这笔账给结了,是不是?!”
28
谢司令颓然侧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战局剖析、生死存亡、民族大义!合着……那货就从中明白了这一桩事!’
这一头,那货独眼睁得浑圆,再配上左边那只圆圆的眼罩,大小两个圆圈一起眼巴巴的看向他……
昏暗的光线下,谢司令终于转过头来。他军装笔挺,肩上的三粒金星熠熠生辉,神情严肃、派头十足的唯一颔首,“好。”
闻言,李虎先是一个愣怔,片刻之后,他猛的动了动耳朵,接着,一头撞向谢远……
脑袋顶住谢远的胸口,用力在上面蹭来蹭去,末了,这货终于抬起头来,剩下的那只眼珠子在黑暗里闪闪发亮!他压低了嗓门,用一种哼哼唧唧的腔调说道,“那……咱们现在就回家去?……”
啼笑皆非中,谢远的嘴角微微翘起,他温柔的看向李虎,清清楚楚的回答道,“好。”
他们伫立之处,是万丈深渊,再后退半步,家国天下俱是粉身碎骨!既如此,何必再多计较,在一处,已是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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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玉褔芳光彩照人。
他正娓娓唱到,“丧乱既平,既安且宁……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包厢内,两人立起身来,俱是军装笔挺、气派十足,并肩转身而去,临出门,李虎意气风发的转头看了台上一眼,‘这是老子的大媒人啊……回头封个红包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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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下。
谢远斜斜的靠坐在床头。他犹自整整齐齐的穿着上将军服,腰间束着武装带,连风纪扣都系得严严实实。两条长腿交叠起来搁在床上,黑色的长筒军靴锃亮。
他手里夹着一支烟卷,正貌似悠闲的看着那货慌慌张张的忙里忙外。
李虎躲在浴室里,先是仔仔细细的打上洋皂洗了个澡,接着又紧赶慢赶忙活了半天。仔细的抹上发油,将个小偏头梳得锃光瓦亮,末了,再喷上一些法兰西的花露水……
对着镜子转来转去打量良久,他终于认定自己英俊潇洒无懈可击,于是方才裹着件浴袍从浴室里出来。
先去到立柜旁边,翻出个小瓶子握在手里,再转身小心翼翼的向谢远走来。
谢远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卷,面上不动声色,摆出一副坦然无谓的架势。
那货刚朝他走了两步,又止住脚,顿了顿,竟是转过身,一溜烟的向房间外面走去。
谢远眉毛一挑,嘴巴“哦”的张了张。
过得一阵,那货重新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瓷杯。
李虎蹑手蹑脚的蹭到床边,一脸的巴结讨好,“那个……你……要不要先喝杯牛奶?”
谢远嘴角一抽,但还是接过杯子,顺嘴道了一声,“多谢。”
他刚喝进去一口,就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嗫嚅着道,“那个……开苞有点疼……你忍着点……我会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