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冬坐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头道:“以圣上的脾气要是知道你为了这家人不肯回去,他一定会除掉他们的!”
小云颤抖了一下。
“再说,你还没找到你的仇人。如果被仇人知道这家人对你很重要,他们很可能会变成对付你的筹码。”
小云蓦地抬起头,苍白的皮肤在月色下几乎透明,带着一种诡异的哀绝。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他一字一字问出这句话,声音是超出年龄的沈郁哽咽。似泣似怒,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凄凉萧索。
邢冬知道这徒弟的身世坎坷,所以能理解他与赵家,尤其是赵佑安的亲厚。然而世事无常,人不过是命运转轮中的小小齑粉,再不舍再无奈也只有接受。
他安慰小云道:“你可以先跟我回去,我们随便编一段经历糊弄过去,等以后你有能力保护他们了,再接进京城团聚不迟。”
小云沉吟半晌,墨瞳中光影变幻,最后终于凝成一点,带上了成年人才有的厉芒,咬牙道:“好!”
小云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他坐在床边,就着月光凝视睡死过去的虎子。虎子习惯抱着小云睡觉,小云每晚溜出去的时候,就把被子枕头塞在他怀里。这时虎子抱着棉被,用脸颊蹭蹭棉被,仿佛在蹭小云一般,然后满意地嘟囔两声,又呼呼地继续睡。小云被他的动作逗笑了,笑容还未隐去,眼泪就掉了下来。
或许眼泪是有温度的,当泪滴到虎子脸上时,虎子不安地扭动一下。小云忙胡乱地擦去眼泪,钻进虎子怀里。他使劲贴着虎子,不想留下一丝空隙。他拼命拼命地忍住眼泪,可是心里酸酸的、空空的,泪水止都止不住。
他抿着嘴无声地哽咽,在心里默默地道:“虎子哥,我好喜欢你。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要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虎子第二天从下学以后,就被小云支使去村那头买他喜欢吃的榛子糕。等他回到家,只见娘坐在桌边抹眼泪,爹在一旁叹气,桌上放着几锭雪花纹银,却不见小云。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忙问道:“娘,小云呢?”
“他家里人找来了,把他领走了……”
话音未落,榛子糕落了一地,虎子转身往通向村外的路上跑去。
“虎子,你回来……”
虎子撒丫子拼命跑,狂奔了一阵,隐约能看见一辆马车正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不管不顾地边跑边喊:“小云……小云……你要去哪里啊?”他满脸都是眼泪,还扯着嗓子喊。
小云从马车里伸出半个身子,朝他使劲挥手,喊道:“虎子哥,我要回家了,你回去吧!”
“小云……你不要走……你不是要给我做小媳妇儿吗!你不要走啊……你要给我做小媳妇儿啊!”
小云浑身抖成一团,哭着叫道:“我记得我要给你做小媳妇儿!你别忘了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虎子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嚷道:“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你不要忘了我……你要等着我……虎子哥,你一定要等着我!”
虎子觉得脚像灌了铅似的,越跑越慢。他心急如焚,拼上吃奶的力气往前跑,却还是看见马车越走越远,小云的身影和声音越来越模糊。他被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牙齿都磕出血了。这样一摔,他彻底没力气追小云了,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离开,无能为力。
他使劲捶着坚硬的地面,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八章:骤失亲人
小云离开以后,赵佑安生了一场大病,病得迷糊时一直在叫小云。
病好以后,他总算接受了小云离开的事实。生活很快恢复到以前,他每天到学堂打瞌睡,和伙伴们一起山上河里的玩,有时候帮家里做些事情。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似乎又改变了。
他常常会想起小云,想起两人一起去过的地方、一起玩过的游戏、一起说过的话。又会想小云现在回到家了,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生病?会不会想起自己?每次想起来,他的胸口就像堵着石头,坠坠地疼。
书上说世事无常,聚散有时,他也觉得小云能回家挺好。但还是会疼,有时候疼得喘不过气,心底像破了个洞,风能吹过一样凉飕飕的。晚上一个人睡觉,床变得好大,滚着滚着眼泪就流下来。他觉得男人躲在被子里哭鼻子太窝囊了,可就是忍不住。
为了不再难过,他刻意忘记过去的一切。凡是和小云有关的记忆,都被他凭着本能埋葬。他玩得比以前更野,笑得比以前更大声,小云留下的长命锁也被锁到床底下。他只是想告诉自己,没有小云也可以活得很开心。
慢慢的,那张漂亮的小脸在他记忆中越来越模糊,好多事都不再被想起。他真的不再疼了。
小云留下的钱财大大改善了赵家的生活。爹娘当了一辈子农民,除了种地也不会别的,所以他家只是盖了新房子,置了地,雇了两个工人。虎子爹还照旧下地干活,虎子娘就留在家里做做女红和家务,基本上每天都能吃上肉。虽然比不上大户地主,也算得上赵家村比较富裕的人家。
隔了半年,赵家村自小云之后又来一位外乡人,名叫李甲,是游方郎中。在赵家村住了一段时间就留下来,住的地方正好在赵佑安家隔壁。李甲见多识广风趣开朗,很快和村里人打成一片,和老赵家尤其亲厚。
赵佑安和李甲很投契,算是小云之后最亲密的朋友,连他心底最宝贵神秘的关于小云的记忆都与李甲分享。当他拿出小云的长命锁给李甲看时,李甲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他会回来的”。赵佑安当然希望他能回来,然而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把自己的期盼都耗淡了。
转眼过了九年,赵佑安已经二十二岁了,和他同龄的伙伴基本都结婚当爹了,只有他还孤身一人。
说起来赵家算是当地的富农,赵佑安虽然不是仪表堂堂,也长得颇端正,人又老实,本来是不愁找不到媳妇的。早些年他和村里的小桃定下亲,不到一个月小桃家就莫名其妙地全家搬走了。后来又说了另一家,结果那家也搬走了。村子里不知何时传出他命犯孤星,和他定亲的人家不是离乡背井,就是合家倒霉,结果本村说不得媳妇不说,连邻近的村里都没人家愿意和他结亲。
这么蹉跎了几年,赵佑安便成了大龄未婚男青年。本来他娘想去远些的地方给他找媳妇,无奈他爹年头病倒了,就把这事暂时搁置。
他爹有心疾,早些年就犯过,硬是让李甲开了方子好医好药地吊着,才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但是这次犯病来势汹汹,任是李甲医术高明也束手无策,拖了一个月就没了。他娘本来身体就不好,前些年为丈夫的病太过操劳,落下病根,这次悲伤过度,一下子也病倒了。李甲这回连他师父都请来了,还是只拖了大半年。
老赵家是外乡逃难来的,在本地没有其他亲戚。赵佑安一年之内父母双亡,骤然失去亲人,被打击得有点儿懵了。他本来就迟钝,这下更是有点呆呆的。
哭是哭了,眼泪也流了不少,然而赵佑安心里还是反应不过——怎么忽然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房子还在,摆设也没变过,可是怎么就不再是温暖的家呢?以后自己该怎么办啊?有时候会觉得爹娘并没有离开,还在坐在屋里对着自己笑,可是一转眼什么便消失不见。
这种空茫的感觉太可怕了,即使是至亲之人,也会有永远离开再也回不来的一天。
他在乡亲的帮助下办完丧事,麻木机械地处理着各种事情,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李甲特别担心,在旁边又是劝慰又是打岔,似乎没有明显作用。他把心一横,决定下一剂猛药。
过了头七,李甲拿着两坛酒来找赵佑安。赵佑安平时不怎么饮酒,如今是心情不好抱着酒坛喝个没完,结果喝得烂醉。
朦胧中,一阵冷风扑进屋,烛火在风中猛烈地摇晃起来。他趴在桌上,似乎进来一个人正在和李甲说话。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看不见来人的模样,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心中烦恶,转身呕吐起来。他这几天没吃多少东西,如今只吐得出酒水和着苦胆水。
忽然,一只手掌温柔地拍抚着他的背。等他吐完,一杯清水递到唇边。他张嘴一饮而尽,身体一歪,倒进一个人怀里。温暖的体温,松木的清香,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他禁不住流出眼泪。
微凉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他的眼角,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虎子哥……别怕……我在这里……”
他迷糊的意识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了一直裹在心房外的那层空泛的膜。他的心下起一场大雨。有如突破某种关口,倾斜下汹涌的悲痛,虽然痛,却是畅快。
他紧紧抱着身边的人,使劲往对方怀里拱,一边哭一边喃着呓语。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哭累了,昏昏地睡过去。
抱着他的是一位极俊秀的青年。见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把赵佑安抱上床,擦干净脸上的眼泪鼻涕,又替换好干净衣服,盖上棉被,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玄黑的大氅兜头罩下,挡住了他的脸孔。
他缓缓走到厅房,给死者上了香,静默地哀悼了一会儿,轻声道:“对不起,赵爹、赵娘,我来晚了。”声音如冰雪破堤般清亮,又如弦歌微噎般醇厚,在静寂中蜿蜒。
李甲在旁边劝道:“两位身体都不好,若不是主人用那些好药吊着,早些时候就去了。主人不必过于自责。”
青年一边拂拭去牌位上的香尘,一边低缓但坚定地道:“您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虎子哥的!”
他说完,转过身,带了些威严对李甲道:“我马上要赶回去,晚了怕惹人怀疑。你过几天将虎子哥带到京城。”
李甲眉头微蹙,迟疑地道:“主人身边有那么多探子,他到京城回不回太危险?”
“他现在孤身一人,一定又悲伤又寂寞,我实在不放心……可是我又不能时时来看他……京城再危险也是飘渺楼的地盘,我总有办法护他周全。”他的声音淡得如宣纸上的浅墨丹青,一点点失去痕迹,可是李甲还是从中听到了无限宠溺和关爱。
“属下遵命。”
“我把最重要的人交给你,你要替我好好照看。”
“属下定不负主人所托!”
青年往内室方向注视良久,黑袍下面目模糊,只能看见黑眸怅然幽深,仿佛沉浸在往事中。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身形一动,飘飘然出到屋外。万籁俱静中,只见他身影翩然,清缈悠远,在月华下,宛如一道浓黑剪影,融入这暗夜之中。
赵佑安在床上翻一个身,喃喃唤道:“小云……小云……”
第九章:流落京城
李甲没费多少口舌说服赵佑安去京城。毕竟他父母双亡,在赵家村没有其他亲人,独自一人去哪里都差不多,何况李甲还说到京城寻找小云。本来他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小云,架不住李甲舌灿莲花的一番说辞,心里有了些隐隐的希望。
赵佑安把家里的田地租出去,委托村长替他看着自家房子和收租金,带上路费挎着个包袱就和李甲上路了。
他活了二十二年最远就去过县城,这次走那么远,路过了不少城市,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是新奇的。李甲以前是游方郎中,经验丰富,一路上吃住全有他安排,赵佑安完全不用操心,只管吃吃玩玩,这样一来把他失去双亲的痛苦冲淡了很多。
走了一个多月,两人来到京城附近的一座小城,再往前走两、三天路程就到达京城。两人进了一家酒楼,刚落座李甲的视线扫到柜台旁一处不显眼的墙上,画着一幅小小的画,是一柄宝剑和一只蜘蛛。
李甲一看到这幅画,瞳孔骤然收缩,心头大惊。这是飘渺楼有紧急任务召唤附近同伴的标志。显然楼里出了大事。他一下子也找不到同伴打听情况,心中忐忑忧急,面上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一边吃饭一边盘算,这里离京城已经不远了,剩下的路都比较太平,赵佑安只要进了京城便会有人接应,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盘算定后,对赵佑安道:“我有事要在这里耽搁些时候,这里离京城不过两、三天的路程,不如你先进京,我办完事就去找你。”
赵佑安不疑有他,塞了一嘴食物应道:“好啊,不过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要在哪里等你?”
李甲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到洪福客栈等我。洪福客栈在城东,是京城最大的客栈,很好找。老板是我的朋友,你把这个给他,他会照顾你的。”说着递给他一块木牌。
赵佑安接过木牌仔,看黑黝黝的木头上面刻着很多古怪的图案。
“这个你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丢了。”李甲叮嘱道。
赵佑安点点头,将木牌小心地和钱袋收在一起。
李甲又交代了一番,便先行离开。
赵佑安第一次单独行路,既新鲜又忐忑,开始时还小心翼翼,行了一天的路程渐渐适应了,就放松下来。又行了两天,终于到达京城。
京城的庞大和繁华远远超过赵佑安的想象。眼睛所见飞檐拱顶,店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这边有人在表演杂耍,那边有人在吆喝叫卖,不时有华丽精致的马车轿子经过,人群中还能见到服侍奇特的异族人士。赵佑安眼都看花了,什么都好奇,边转边看,哪里人多往哪里挤。
转了大半天,肚子有些饿,他准备掏钱买吃食,谁知怀里钱袋和李甲给他木牌不翼而飞。赵佑安上上下下摸了几遍,还是没有,他才意识到自己怕是被偷了。
赵佑安急懵了。他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如今没钱没信物,他就去洪福客栈人家也未必会信他。他呆呆站在街边,周围人来人往,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站了多久,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知道着急也没用,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吃饭问题,总不能饿死在京城吧。
他想起进城时,在城门口见到不少挑夫,帮进城的人挑东西,他就想去试试运气。
他转到城门口,果然见不少挑夫或蹲或坐聚集在一起。他大起胆子上去打听,才知道这里的挑夫都是分派别的,要留下来干活都要拜大哥。他说了自己的情况,想拜大哥混口饭。很快,他就被带到一个黑脸大胡子面前。
“你想在这里找活儿?”大胡子打量他一番后问道。
“我是外乡人,钱被偷了,在京城又不认识人,求大哥赏口饭吃。”
“看着倒是结实。能干什么?”
“什么都能干。”
“在这里干活可以,不过要遵守规矩。工钱是和我五五分,每天结算一次。”
“我一定遵守规矩。”
“好,你留下。”
“大哥,我还没吃饭,能不能先给口饭吃,要不然干活没力气。”
大胡子从怀里掏出个饼丢给他。虽然饼又冷又硬,赵佑安还是吃得很香。因为他是外乡人,不认识京城的路,大哥特意安排他跟着一个老挑夫帮忙。晚上就和这些挑夫住在城外的土地庙里。
虽然赵佑安从小干体力活,力气是有的,但是每天挑啊扛啊的还是第一次,开始时颇有些吃不消。肩膀磨掉一层皮,简单包扎一下,第二天又继续干活。生生是把肩膀上的皮肉都磨硬了,他才习惯干这活儿。客人给的钱三分之二归老挑夫,三分之一归赵佑安,而这三分之一还要上缴一半给大哥,他能拿到的钱也就刚够填饱肚子。
所幸他是心宽的人,只要能吃饱、有地方睡觉就不会犯愁。因为他老实肯干、不斤斤计较,很快和挑夫们混熟了,大家挺照顾他,干活都愿带着他。他常常都会去洪福客栈门口转转,一直没见的李甲,他心想着等熟悉了京城的道路,可以独自干活时就攒些钱,要是还找不到李甲,干脆回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