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下——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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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张同那边,则传来了令子文既喜又悲的消息。

喜的是,西夏国师乌朵身边确曾有两个贴身侍候的汉人药奴,但不是自小被抓去的,都是四年前才逃去夏境,自称是宋国逃兵。叫人描下了画像传回来,虽然面貌有了极大的变化,但子文还是一眼认出,其中一人便是奚吾。

悲的是,一年前,两人偷盗国师新配的毒药方子,被卫兵发现,他们用之前想方设法偷来的毒药和毒刀,一路杀出国师府,最后跳了悬崖,尸骨不存。

原来阿吾竟是去了西夏……当年在黑州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从此再也找不到一丝踪影,每年东丹王使押送战马来的时候,却总能带来一个写着“平安”的字条,明明白白是阿吾的字迹。只道他人在大辽,在东丹王荫庇之下安全无虞,枉他这五年来偷偷派人在辽境内苦苦寻找,却不知阿吾原来去了西夏,去在那如豺狼虎豹般的乌朵身边受那些苦,还掉下了悬崖,生死不明。

丁一究竟是不是阿吾?

若不是,为甚么他也在乌朵身边侍候?为甚么在一些细微处与阿吾那般想像?为甚么对他口口声声称呼的“先生”,习惯已极,几无抗拒之色?

若是此人处心积虑模仿阿吾来到自家身边,个中定有天大阴谋,不可不防。

他若是阿吾本人,为甚么手臂上无有那条伤疤?当时割得那样深,疤痕那样重,世间有甚么药可以消去这样的疤痕?他又为甚么眼睁睁看着子文在这边相思如狂,却冷眼旁观,毫无反应?

若说他已心灰意冷,彻底抛却前尘往事,又为甚么听到自家身有疾病,满心不愿仍为他把脉开方?

七日后便是复诊的日子,子文百忙之中抽身回府,匆匆地擦身洗面,绾发换衣,穿了一身宝蓝色的新袍子,独自来到那个小破庙复诊。

远远望过去,丁一正蹲在小庙门口的空地上,就着难得明媚的阳光翻晒草药。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他将长袍的袍角系在腰带上,袖子也高高挽起,长长的黑发在头顶妥帖地束好,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来,与微黑的双臂恰成鲜明的对比。

子文的心猛地大跳了一下。

眼前这人便似浑身洒满了阳光,明明距离尚远,却仿佛已闻到了他肌肤上的香气,那样温暖,那样柔和。

便想这样凑过去抱住,贴住他的颈子,轻轻吸一口气,让那些令他无限沉迷的气息充满全身。

丁一似是听到了甚么,一抬头,见子文单人匹马笑容满面地过来,不禁一怔。

子文笑道:“先生的药甚是灵验,我这些日子果然好得多了。”

丁一嘴角微微一勾,问道:“这药可苦?”

子文哈哈大笑:“可是上了先生的恶当。先生开的分明都是熏香和洗剂,竟没一种需要吞进肚子里,害我紧张半天。”

是的,丁一开的方剂中竟没有一味是要吃下肚的汤药,便似明知他不肯吃那些苦药一般。自家自小不吃汤药,除了贴身的人,再无旁人知晓。依阿吾的性子,这样私密之事,他也不会说与旁人听。这般细心、这般体贴,除却阿吾,还能有哪个?

子文今日心情这样好,这张尽是熏香和洗剂的方子,便起了最主要的作用。

丁一淡淡一笑:“你这次的病不重,用些熏香和洗剂就够了。不知哪天大帅得了重病,肯不肯吃些汤药呢?”

子文笑道:“凭先生的手段,便不用汤药也能治愈罢,先生又何必逼我吃那些苦药?”

丁一不答,低头自草药堆中捡起一根带着火红花朵的小草:“这是狼毒花,根茎叶均有剧毒,毒走血脉,唯一可缓解毒性的,乃其自身所结之白果。我离开西夏之前,乌朵正在试验以此草为媒介的毒药新品,毒性霸道无比,要根治很难。若伤口染了这种毒,别说汤药,只怕还要刮骨削肉才能免去一死。先前夏军所配的毒箭,都是乌朵之前的作品,因此我解来轻松,夏军倘若再至,必然会带着淬有狼毒的武器,那时再要彻底防毒解毒,便没那么容易了。”

他凝望着子文:“丁某不敢有参军机,只想提醒施帅,我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解狼毒的法子又甚是复杂,匆忙之间,便是传给那些军医,他们也难顺利施展。这些日子我虽弄了些防毒的丸药,将士们提前服了,便中毒也可勉强支撑一日两日,不至立死。但如今夏军在暗,我军在明,夏军动向难以捉摸。若他们攻击其他城池,将士们即便吃了预防药,也等不及我去解毒,只怕死伤者众,施帅可有甚么法子,能解此困境?”

子文却笑道:“我晓得了,先生无需忧心,我自有办法。今日我来,除了请先生继续诊治之外,另有一个目的正与先生方才的言语有关。嘉冒昧,便是想请先生随我同去兰州,共御外敌。”

“兰州?”

“兰州?”张同不明白,大手挠着后脑勺,一脸迷惑望向子文。

“兰州目前守军一万八千人,一万两千人是步兵,四千轻骑,两千重骑,还有六架床弩,守将陈青,左近的熙州有四千人,秦州有六千人,埋伏在城外山谷中,随时策应,你可自渭州调一万轻骑和那三千长弓手过去,同守兰州。刘丰与平安代替我驻守渭州,让元威去守延州,其余各城守将不变。这番兵力调动务必机密,倘给阿斯曼知觉了,满盘皆废。另外自渭州调一万人到云州,再调一万人到延州,这个却要多弄出些动静来,能做出一副要藏没藏好的模样,才是最佳。一路上埋锅造饭,每兵要挖两个灶,一直挖到目的地。云州这一万人到了之后,趁夜潜行至兰州城东南的定远寨,挖深沟,搭鹿角营,随时候命拦截夏军。”

张同又是一呆:“长弓手都给我,大帅呢?”

子文微微一笑,道:“让刘丰通知下去,云州之战死伤不少将官,为提拔新晋,补足军官的缺额,一月之后在云州中心校场,我亲临主持演武大赛,所有将士不分级别,同场演武,尽力比试,胜者例有封赏。最终胜者赏千金,封云州都监。参赛者自选兵器,点到为止,滥杀者,斩。违抗军令拒不参加者,斩。”

他停了停,拍拍张同的肩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这些安排,你过些时日自然会明白。”

这是一场还未开始的棋局,个中变化,以子文之能,也算不出必然的结果。

只能赌。

夏太子阿斯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败是在渭州,那次袭营,只怕会被阿斯曼引为毕生之奇耻大辱。之前子文一直坐镇渭州,阿斯曼不敢轻举妄动,但渭州位置太过重要,如今他无论北上延州逃回夏境,还是南下进攻大宋腹地,一定会经过渭州,他必然会时刻盯着这里的动向。

今将渭州五万兵力调走绝大部分,明面上看来竟达四万之众,阿斯曼不会不知。

赌的是,阿斯曼屡次在子文手下吃过大亏,面对一座明摆着是空城的渭州,而且是长弓手原地未动的渭州,赌他会心生疑窦,不敢贸然进攻。

再赌他心高气傲,有仇必报,在云州吃了亏,迟早会回此地报复,且子文身在云州,对阿斯曼更是极大的诱惑。他的目光一定会转向渭州以东的云州。

虽然宋军大张旗鼓自渭州调兵到此地,外人看来,还一口气调了两万精兵。赌阿斯曼会认定此次调兵乃虚张声势,所谓大帅主持演武同样是虚张声势,渭州城既然摆出空城诱他进攻,断然不会在这等关键时刻减员,因此,这部分兵士也没有当真调到云州来。即便调了,也调不了多少。且云州城池已经破损严重,未修补完全之前,正要进攻的良机,堵他会再攻云州!

为稳妥起见,阿斯曼一定会割断云州与渭州之间的通路,一旦云州失陷,子文只能、也必须向东逃往兰州。

兰州北面对着的,正是号称“金关银锁”的西夏雄关,古浪峡,鹰嘴关。此时,正有多达一万五千人的西夏军队驻扎在此处。

阿斯曼绝不会轻轻放过这个优势,届时如能前后夹击,一来可能就此杀掉施仲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二来一举打通大宋另一条关冲要道,免得只有延州一处出口,困窘不堪;三来更可消灭众多宋军有生力量,狠狠打压宋军的威风。

最最关键的是,兰州西向北向都是高山,以南以东则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地。这种地形本来不利于骑兵作战,但西夏军队常年在复杂地形活动,控马技术娴熟,目前自家展现出来的战术,又多以骑兵为主,若能在丘陵地与宋军正面对决,反而胜面居大。

因此,赌他一定会追向兰州!

一旦西夏大军到了兰州,这一场会战便无可避免。届时,生死成败,一战而决。

63.中计

对宋军上下来讲,施仲嘉三个字代表着一种力量。

一种神奇的,让人心中非常安定的力量。他料事如神,他无所不能。

他说阿斯曼会在渭州左近活动,于是在渭州西北的山中,果然发现了夏军的动向。

他说阿斯曼会放弃渭州,转向云州,果然云州演武大会开了不到两天,城外已传来了夏军的消息。

整整隐藏了一个月的夏军,在这早春二月,柳芽初萌的时节,却如一条毒蟒,悄无声息地潜藏在云州城外的山谷之中,等待一个扑出来的时机。

这个时机,正是演武大会。

在宋军众将云集于城中校场,城头守军注意力转向城内,大帅施仲嘉亲临高台的一瞬间,一声鸣镝呼啸过天空,城外忽然出现了满坑满谷穿着褐色袍甲的夏军,仿佛自大漠深处钻出来的恶鬼,黑压压向云州城袭来。

进攻,抵抗,再进攻,再抵抗。云州城守军明显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夏军的攻势一阵猛似一阵,无数火油弹便如雨点般打向已被烧得焦黑脆裂的城墙。

是撤退的时候了。

所有百姓早已撤离,现在任务是烧辎重,烧粮草,烧房屋,所有水源下毒,将云州城变为无法居住的所在,让蛰伏月余补给匮乏的夏军,在此地寻不到任何可进之食、可用之物。

熊熊大火燃起,整个云州城笼罩于滚滚浓烟之中。借着烟势,还在城中的兵将陆续撤退。风向正东,受过宋军毒烟大害的夏军面对这样的浓烟,尽数集中到了云州的东北方向,西门外空无一人。余下的几千宋兵分批下城,无声无息地向西撤退,秩序井然。

一切都很顺利。

城西二十余里是束河寨,此地安排了五千人的接应队伍,用以挡住夏军追兵,让子文等人安然撤至兰州。

布局很周全,考虑很周到,事态本该继续这样顺利地发展下去。

然而,让所有人都很惊讶的是,宋军抵达束河寨时,寨门竟然是紧闭的,门外既无人相迎,门内也安静非常,半个人影也无。

子文见机得快,发觉不好,立时回头,适才还一片死寂的束河寨中,忽然抬起无数黑乎乎的箭头,支支直指向这边。

万箭齐发。

饶是宋军训练有素,面对这样突然的箭雨,还是马惊人乱,瞬间无数人中箭落马。背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足足有两万人之多的夏军大队围成一个半圆,慢慢逼了过来。众多精骑拱卫的,正是拈着大锤端坐马上的夏太子阿斯曼。

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夏军便如提前知晓了他的全盘计划一般,配合着他上演了这么一出攻云州的戏码。然则,攻云州竟然是假,从头到尾,阿斯曼想要的,原来只是他施仲嘉的项上人头。

已来不及多想了,子文拨转马头,大喝一声:“向北突围!进山!”

迅速结阵,左翼抵住束河方向的箭雨,右翼抵住步步紧逼的夏军大队,余部护住子文,不顾一切地突围,一步一步向北面的群山冲过去。

紧紧跟在子文身边的小亲兵眼中已含了一汪泪。他跟着子文足足三年有余,却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生死场面。一直以来,大帅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来都是大帅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这一次,竟是大帅中计了。

似乎便在一瞬间,风云变色。“死”这个字,自黑暗恐怖的阴间涌出来,飞到上空,笼罩住这几千人的心。

铺天的箭雨中,面对束河寨的左翼已将溃败,面对夏军大队的右翼还在苦苦作战,眼见得这仅剩的四千余人就要被团团包围。而大山,还很遥远。

乱战之中,子文躲闪不及,左臂中箭,血染战袍。他丢开长矛,单手挥舞着佩剑格挡箭支,可是手臂越来越无力,似乎浑身的力气被甚么力量慢慢一丝丝抽去。眼前一阵阵发黑,越来越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要死在这里么?竟是死在这里么?

不远处,夏军的大吼声一阵高过一阵:“杀掉施仲嘉!杀掉施仲嘉!”这一阵阵吼声如有实质,像大锤般不停冲向他的脑海。

毒箭和失血,一定令他的头脑混乱了。在这样的乱军当中,他竟然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一声声呼唤着:“子文!子文!”

天旋地转。

便在此时,百余骑快马蓦地自山中如鬼魅般扑了出来,剖开夏军战阵,直奔子文。当先有一人,红衣红甲玉面朱唇,手中一张紫杉长弓,弓弦响处,重箭破空,中者竟会被箭支带着一路飞出去!如此威势,当今之世,无人可挡。

是平安!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重重叠叠的夏军不停地围上来,要将这百余人格杀于包围圈之外,平安挥起长弓格开面前几个夏兵,纵身跳到马鞍上,借着马匹前冲的势头,陡然间凌空跃起,便如一只火红的大鸟,直直扑到了子文的身后,伸出手圈住他的腰,喊一声:“跟我走!”

子文想问,为甚么平安会离开渭州,来到此地?方才那个呼唤“子文”的,究竟是哪个?然而竟然口舌麻痹,气息难舒。他勉力凝望声音来处,那里有个高大的胡将手舞双刀,刀过处,血花四溅,当者无一幸免,在他的鞍后,坐着个削瘦的青衫人,双手各有一支连弩,左右开弓,射杀远方的敌人。

他奋力睁大双眼,要分辨那个人的面目,身下马匹却蓦地高高跃起,背后的平安用力抱紧他一声惊呼:“爹!”

眼前的山川仿佛在翻转,血光铺天盖地压过来,阿斯曼张弓搭箭的身影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左肩仿佛被甚么鬼怪重重咬了一口,咬去血,咬去肉,随即胸中忽然变得一片冰凉,似乎一颗心也被那鬼怪随手掏去了,空的,空的,心是空的,整个身子也是空的。

整个天地,都是空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目一合,软倒在平安怀中。

那胡将纵马跃到平安身侧,平安收紧双臂,在子文额头上轻轻一吻,随即将他软垂的身子抛进那人伸长的双手之中,喝一声:“带他走!”说罢回身弯弓搭箭,射死近前的几个夏军,赤红着双眼大吼道:“我去顶住左翼,谁能去顶右翼!西夏军队没有后备军,只要顶住阵型,等我们的大队人马冲过来就可全线反击!”

一名面色黝黑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统制跃马而出,大声道:“末将陈生,愿担此任!”

“好!”平安扬手将子文的佩剑丢在陈生手中,“大帅的佩剑借你杀敌,如能生还,我与你结为异性兄弟!”

陈生一把接过,将长剑高高举起:“末将以死相报!”

平安将所有人都押上了,只留一百五十骑护卫在那胡将左右,将余下三千余人分为两队,向左翼右翼同时扑了上去。

认定胜券已然在握的阿斯曼很吃惊。

他好容易才得到可靠的线报,也终于根据这线报拦住了施仲嘉一行,将近三万最精悍的骑兵围住施仲嘉不到五千人的队伍,攻其不备,还有国师亲手淬制的毒箭辅助,这场战斗怎么到现在还不胜?

施仲嘉已连续中了两支毒箭,其中一支正中左肩窝要害,国师此次所制毒箭非常霸道,毒性扩散极快,且无药可解,此人必死无疑。主将身亡,宋军应当斗志全消,怎么还能鼓勇作战?

虽然自山中冲过来百余骑宋军轻骑实属意外,这百余骑的身手又颇为凌厉,但人数实在太少,要用这百余骑突破重围根本不可能。然而重重包围中的宋军,居然便在这百余骑的带领下,渐渐将夏军撕开了一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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