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下——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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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亲兵来报,道有人投军时,疲惫不堪的王元威竟甩甩剑上的血,忍不住笑了。道:“哪里的细作这等没眼色,带来我看。”

王元威也不曾想到,他只想看一眼便随手杀掉的那个人,竟成为扭转整个云州战局最关键的一个人物。

他身材削瘦,一袭洗到发白的青衫,左颊上一条长长的伤口,自眉骨到下颌,将一张清秀的脸颊割裂成诡异的模样。然而这样丑怪的脸竟然是神色平和的,分明是被五花大绑推进大营,却神色镇定,眼中神采莹然,嘴角含笑。

他只说了一句:“二日后风转西南,施以毒烟,夏军必退。”

59.围城(下)

这人的到来便如甘霖一般,救王元威于水火。过许多年,他都记得那一刻,那人青衫磊落,削瘦的身躯笔直站在那里,明明并不高大威猛,却仿若一座春日绿草茵茵的山,安稳,踏实,舒适,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山脚旁坐一坐,靠一靠。

他用不到半日的功夫治好了那些中毒箭的将士身上的剧毒,又花了整整一日一夜,为那些伤者一一包扎、治疗,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如涓涓流水,抚慰过所有人的心。

他不说那些是国人就当为国尽忠的场面话,面对那些被惨烈的大战逼得几近崩溃的人们,他轻轻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我们不是神仙,看到这样的场面,谁都会害怕。连那些史书上记载的英雄,面对强大的敌人,一样会害怕。可是只害怕却没有甚么动作,敌人的刀就会割断我们的脖子,会冲进我们的家,同样割断我们家人的脖子。”

“看看周围吧,那些挥舞着刀子的同胞,他们也曾经害怕。害怕了才要冲上去,打走这些让我们害怕的敌人。进攻的西夏军只有六万,远离故土战斗了这许多天,他们也累了。城下死尸累累,他们也怕了。我们城中斗志昂扬的男人们,却还有很多。我们有高高的城墙,有天下无敌的弓弩,有亲临战场不眠不休坚持战斗的将军,有勇猛的军士,有深夜挑灯修补盔甲,煮洗衣物的百姓,有足够消耗很久很久的粮草。我们比那些远道而来,心怀不安的西夏人,要有利得多。只要战胜了恐惧的心,这场战斗,我们必胜。”

他第一句出口时,王元威心中几乎是震惊的。害怕?这个词怎么可以说?一旦将众人心中隐藏的恐惧引发出来,军心和民心都会彻底散掉的!

可是众人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之外。这番温柔平静的话语,竟比他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更有效。竟有许多人当场脱去了衣裙,揪掉钗环,接过刀子,上了战场。

是啊,害怕,真的很害怕。颤抖着手第一次推倒夏军搭在城头上的云梯,第一次砍翻扑到面前的敌人,滚烫的血溅在脸上、唇上,腥甜。闭上眼,想起那人的话:“害怕了缩起来,我们会被杀,害怕了冲上去,敌人会被杀!”

老老实实承认我们害怕,越害怕越要冲上去,因为,我们都不想死!

夏军怎样也想不通,明明已经越来越疲惫的宋军,为甚么会突然变得勇猛异常,箭射光了,刀子劈卷了,他们会用牙,用手,甚至抱住夏兵翻滚下城头。在这个整个冬天中最寒冷的傍晚,没有一个夏人能够在云州城头停留片刻。

为甚么战斗了这么久,他们人数越来越少,却越来越不怕死?为甚么区区八千守军的云州城,却比那守军过万的城池还要难打?为甚么攻无不克的西夏军,会被这小小的城池挡了将近二十天?

夏人想不通,阿斯曼也想不通。他立在城下,望着城头上乌云如血,几面宋军的旗帜分明已经烧黑了,却始终屹立在城头,怎样都不肯倒。那个身穿重甲的少年将军,就立在最高的旗帜之下,浑身浴血,迎着猛烈的寒风仰天大笑,声音穿透了震天的厮杀声,一直传到了他的头顶:“阿斯曼小儿,竟不敢登城与某一战么!”

阿斯曼掂了掂手中的大锤,下令:集兵,攻一门!

那少年将军现在北门,我们就攻北门!

一时间,双方的兵力都集结在北门,城上城下几万人拼死厮杀,其余城门几乎变成无人区,多少战略战术在此时一概抛到九霄云外,阿斯曼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战么?好,我来与你一战!”

整整一夜的酣斗,自傍晚到黎明,四处燃起的大火照亮了整个天空。云州城头几度易手,高大厚重的城门已破碎不堪,城门后,宋兵在临时搭建的木栅栏后面,用烧红的长矛苦苦抵御着夏军一轮又一轮的冲锋。人肉烧焦的味道在双方兵士的身上不断飘起,长矛上挑住的夏兵,用自己的热血扑灭滚烫的铁矛,换来下一次冲锋的可能。

一尺,两尺,木栅栏后面,那身穿重甲的少年将军就在那里,身边几辆小型投石车模样的器械一字排开。他便是要凭借那些似乎使力大些就会散掉的投石车,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么?阿斯曼的双眼被面前无数赤红的长矛染得血一般颜色,他挥舞着大锤,向那宋国的将军一步步靠近。

越来越近了,那人的面目越来越清晰,好清秀的一张脸,左颊上却有一条长长的伤疤,自眉骨到下颌,将脸割裂成诡异的模样。

这就是屹立东南几百年而不衰,传说中徽州王家的长房长子,大宋永兴军都总管王元威么?

他竟然如此瘦弱,如此文秀,不过倒当真是有几分胆色的。面对西夏大军的步步紧逼,他居然还能微笑,那样直直望着阿斯曼,嘴角勾起,便绽开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他张开口说了甚么,声音却隐没在陡然间响起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

是那些投石车!

“呯!呯!呯!”栅栏后面,那些小小的投石车忽然动了起来,无数长着尾巴,怪模怪样的铁蒺藜被接二连三抛到夏军阵中,继而纷纷炸裂,铁块火星四散,这是宋军的蒺藜火球!

一时间火光冲天,烟雾弥漫,战马被惊得纷纷人立而起,阿斯曼却没有惊慌。这等霸道的利器,宋军前些天却弃而不用,想来数量绝不会多!熬过了这一波,宋军手中只怕就再没有甚么可以阻挡夏军攻势的东西了!前冲!破门就在眼前,冲过去,斩落宋将的头,这座云州城就是我们的了!

让阿斯曼万万想不到的是,他那些素来引以为傲,马术精良的骑兵们,竟然会被人立而起的马匹掀翻在地,而这些无比强壮的汉子,竟然一跤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冲进烟雾中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回来,浓浓迷雾,竟如一张怪物的巨口,吞噬掉所有经过的人。

阿斯曼突然反应了过来,这烟有毒!

潮水般涌进去的夏军在太子军旗的指挥下,又如潮水般退却了,退出城门,退向荒野,退到毒烟以外的地方。阿斯曼冷笑,如今风向西南,我们马快,正可以迅速换到上风处继续攻击,那些城门此刻几无守军。只要够快,云州,便还是我的!

然而西门前密密匝匝插了满地的火把,却将这最后的计划彻底粉碎。火把上散发的,正是与方才同样的毒烟,火把背后,十几台巨大的风扇车一刻不停地将毒烟吹向来袭的夏军方向。

无可选择的后退。

望着越来越远的云州城,阿斯曼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用毒么?我们也会!早晚有一天,让你们宋人也好生尝尝我大夏国师乌朵的厉害!

云州大捷的战报传到中军大营,全军沸腾,施仲嘉却陷入了沉思。

其一,阿斯曼领余下的四万余夏军自云州退却后,却消失在茫茫的群山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此人究竟退去了何处?为何宋军连续攻克延州、隆城、宁州三城,始终不见他去援救?他放弃了么?退回西夏了么?不会,那边的探子回报,夏境未有阿斯曼的消息。

此人领着四万之众,究竟躲去了哪里?又在计划着甚么?

虽然宋军对阵阿斯曼连番大胜,但此子决计不能轻视,何况西夏还有一个未曾正式出手的国师乌朵。兼之西夏骑兵行动迅捷,一旦放弃所有城池,隐没于野,竟全然找不到踪迹。

必须找到他们,不然,待这支心存报复的军队一旦出现,走到哪里,哪里便是炼狱。

其二,战报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丁一。此人一介籍籍无名的平民,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逆转云州战局,立了首功。

这个丁一是甚么人?医术高明,善于蛊惑人心,背景却成谜,连他几时来到的云州城,元威居然都查不出。此时是友,会否有一日,便成了敌?

云州大捷不久,施帅亲临云州劳军。王元威心中明白,施帅此来一是安抚嘉奖,二来观战场以探阿斯曼的战术,三来便是为了那个丁一。前面两个毫无问题,只第三个……他苦笑着对子文道:“这丁一死也不肯住在大营,我道不住大营便没地方住,谁知他亲自动手,把城北一间废弃多年的破庙勉强修了修,便拎着个小包裹独个住进去了。此人不在军籍,不受征召,我平日里有事,也要自家跑去那小庙的相寻。大帅若要见他,只怕……”

子文笑道:“这等奇人,我便亲去访一访,也是应该的。”

元威踌躇道:“丁大夫是极有本事的,只是有些恃才放旷,脾气却不大好,大帅好歹包涵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脾气不大好?子文心中瞬间闪过亲兵几次报来的消息。一直闻报此人性格温和,从不高声,遇事不愠不火,待人接物便是极周到有礼的,向不以尊卑区别对待。这样一个人,在元威口中怎生变作了“脾气不大好”?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只是微笑:“既是能人,便有几分脾气也是当得的,元威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那丁一住的破庙在云州北门附近,距宋军大营倒是颇远,子文只带着一小队亲兵,骑着快马,也用了起码三炷香的功夫才赶到,谁知竟扑了个空,破庙中半个人影也无。

子文背手立在破庙门前,颇感兴趣地看着丁一挂在门口的字条:腹中空空,城外觅食,吃饱即归。

字迹歪歪斜斜,扭来扭去,便似三岁小儿涂鸦,然笔锋居然颇为有力,一撇一捺,暗藏风流,细看之下,竟微微有几分右军风采。

初春傍晚斜照的阳光洒在子文脸上,他微微眯起双眼,凝视着那张薄薄的字条。

这字,是左手写的。

60.故人

子文沉吟片刻,遣一名亲兵回大营知会了元威,便领着其他人提缰纵马直奔北门而去。

前阵子的大战在北门内外还留着许多痕迹,城门是新换上去的,在周遭遍布刀痕斧印,又被大火烧得焦黑的城砖围绕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城砖一旦被烧黑,便很难变回原先的模样,人则不同。大战只过去几日,百姓已渐渐恢复过来,居然已有人在街上做起了小生意,卖些吃食衣履,以及自夏军留下的大营中找来的各样稀罕物。

子文来时已去了帅袍,只着一领普通黑色棉袍,外罩同色锁子甲,长发简单束起,又令亲兵远远跟着,不叫近前,街上的百姓只道此人是个普通军官,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管自做着手中的事体。子文乐得逍遥,索性下了马,将元威那里摸来的腰牌交在北门守卫处验过,便牵着马一路望城门口慢慢走。

前些天连着有几天东南风,大家只道天气要转暖,谁想这几日重新刮起了北风,又冷了回去,正所谓倒春寒。这种寒气到了傍晚,便越发让人难耐。子文紧了紧袖口,抬头远望,城北不到五里便是大山,山势绵延,恰好在云州城这里裂开个巨大的山缝,凛冽的寒风自山缝中吹过来,带来了大山特有的味道,也带来了山那边大漠的沙尘,冰冷的沙粒被风拍打在脸上,微微有些发痛。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风中,竟带着些许烤肉的香气。

西北大漠中向有成群的胡狼出没,冬日里便成了成群的饿狼,这般香飘十里的烤肉味道,对饥饿不堪的胡狼来说,是致命的诱惑。他早下了严令,严禁任何人在城外烧烤肉类,要么回城,要么蒸煮,以免香气过于浓郁,引来狼群。

哪个人不要命了,敢在这等春荒的时候跑到城外烤肉?

陡然间想起那张字迹歪斜的纸条,子文的面色微微变了变,莫非,竟是那个丁一不成?

他招过一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便领着余下几个纵马循着香气出了城。

一路匆匆,眼见得进了山,待转过一个山坳,香气便明显浓郁起来,但在这诱人的香气中,却总有一丝隐约的其他气味混在里面。

子文与亲随们互视一眼,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然。这些久经沙场的人都分辨出来了,那分明是血腥气。

再走近一些,血腥气越来越重,还伴随着野兽特有的腥膻味道,几令人作呕,胯/下的马似乎被这气味所惊,脚步中显出几分不安来。

果然有狼!而且数不在少。这样重的血腥气,那丁一只怕已凶多吉少了……死便死了,他身为西北军大帅,却不能放任饥饿的狼群在城池附近游荡,为祸百姓。

子文下马抽了长剑在手,身后的亲兵有几个架起了长弓连弩,另外几个紧握钢刀,围绕到他周围,便向血腥气最浓重的地方慢慢靠近。

翻过两个山丘,面前是座大山,山脚下有块两人高的大石,血腥气自石后不停地涌过来。一名弩兵小心地自大石旁探出头去一张,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吓呆了一般。片刻后,回首望向子文,面上的表情极是古怪:“大帅……”

子文看出蹊跷,便绕过巨石,抬眼望过去。只见面前一小片旷野,无数狼尸横七竖八摊了满地,血流得到处都是,腥气迫人。正中一丛篝火,火上架着只剥了皮的巨狼,已被烤得金黄喷香,点点油脂落到火中,发出“刺啦”、“刺啦”的轻响,火旁一人靠在一截树桩旁,手中捉着只狼腿,正在张口大嚼。

那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但见他眉清目秀,左颊上却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自眉骨到下颌,将脸破成两半。火光掩映下,他的脸颊上分明有几滴没擦干净的血迹,地上丢着一柄弯刀,尽管擦得锃亮,还是可以分辨出刃上洗不去的血光。

他见子文这一行人手持钢刀快弩,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施帅不必紧张,狼群已灭,丁某以命担保,此地现下安全得很。”

子文也笑了,随手还剑入鞘,竟然也走到篝火旁坐定,揪下另一只狼腿,一口咬上去,嚼了几口,赞道:“味道不坏。”

丁一自火边拿起个葫芦递过来,笑道:“这是西北特产的马奶酒,味道也不坏。”

子文接过,拔掉封口的高粱秸,凑近去深深嗅了一嗅,只觉一股极浓厚的酒气冲鼻而来,一时间眼目皆醉,竟忍不住侧头打了个喷嚏:“这酒当真性烈!”

丁一大笑:“酒不烈,怎挡得住漠北的刺骨寒风?我等吃烈酒惯了,吃江南那种温软的美酒总觉得没味道。施帅可以尝尝看,习惯之后便能吃出这酒的好来。”

子文也不推辞,咕咚吃了一大口,却全然吃不出味道,只晓得吞了一团火,自口唇一路烧到肚腹之中,随即散布到四肢百骸。他耐不住浑身一激灵,连打了几个冷战,好容易缓过一口气,面颊已被激得通红。

丁一伸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歉然道:“施帅想是腹中尚空,适才又匆忙赶路,血流正速。陡然间吃一大口烈酒,酒气便散发极快,若因此伤身,倒是丁某的罪过了。”

子文摆手道:“不妨事。”他将葫芦递回去,眼望着丁一连吃了几口,问道,“我并不曾着官袍,又是今晚刚到,这云州城上下只怕也没几个人晓得我要来,丁大夫怎知我是施仲嘉?”

“施帅乃钦封玉音郡主的驸马,枢密院使,屡次大败西夏军,功勋卓着。在西北,哪个不晓得施帅的威名?丁某虽然鄙陋,也见了大宋不少将官,听过他们些须谈论。这样年纪,这等气度,身边亲兵又善使长弓的,除施帅外,不做第二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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