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句话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顾建安说。他在微笑,可是周浩磊总觉的,那样的微笑比哭泣更加艰难。
顾建安说,我娘就嫁了人。
周浩磊的防御终于松动,对顾建安说,对不起。
顾建安依旧微笑着摇头说,这没有什么抱歉。我曾为此事伤感过,可是看到妈妈开心的样子我就知道自己并没有辜负
爸爸的嘱托。我想,爸爸在天堂一定也不想看到妈妈孤单。
室内很静,周浩磊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当初那样握住你的手,也许并不是想要传递某种责任。他临终前最
后的愿望只是想握儿子的手,仅此而已。
顾建安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亦是一名父亲。倘若有天我离开兜兜,我最想做的并非给予他多么殷切的期望,而是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内,最
多地感受他的温度,亦让他感受我的温度。比起兜兜今后会有非凡的成就这样的愿望,我更愿他能够快乐、幸福。因
为我是父亲。
顾建安的眼眶有久违的潮湿,他抿着嘴唇别过脸看向窗口。终于,他没有忍住,泪盈于睫。
浩磊,你知道吗,我从不接哭戏。
周浩磊握住他的手说,倘若兜兜想哭,我不会告诉他男孩不可以哭泣。他必须勇敢,但是不必把所有的苦楚埋藏。
可以抱你一下吗?一下就好。顾建安问。
周浩磊没有迟疑,伸出左手环住顾建安的身体,另一只手轻抚他后脑的头发。那短短的发微微刺着掌心。
顾建安埋首在周浩磊的胸膛,低低地抽泣。这男人身体的味道闻起来,是那么地令人安心。那种宣泄的感觉亦是久违
了的。自父亲离去后,他命令自己以光速成长,把那羸弱的小小少年深深埋藏于胸。今日,那少年再一次暴露在光下
,享受温热的抚慰。
良久,他们的身影分开。周浩磊扯一张抽纸递给顾建安。顾建安起身,背对着他擦拭,然后说,我要走了。
周浩磊看住顾建安,欲言又止的样子。顾建安会意说,你想讲什么,但说无妨。周浩磊稍尴尬地笑一下说,可能我想
得太多,但是关于你母亲的伴侣,做我们这行,还是不可失掉防人之心。我怕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顾建安深深注视周
浩磊的眼睛,轻声问,你是在关心我吗?周浩磊正色说,我只是尽朋友的义务,若你觉得我越权,大可当做废话。顾
建安不禁微笑说,何必这样敏感,我只问问而已。那位张叔是老好人,他的一双儿女亦是有涵养的,你可以替我放下
心来。周浩磊说,我送你。顾建安微微颔首。
直到顾建安离开,周浩磊的一颗心才得以喘息,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那上面顾建安头发的触感一直没有消失
。那样地痒,直痒到人心里去。
顾建安第二日上午抵达平江机场,虽是墨镜与棒球帽双重武装,在机场仍被人认出。他对影迷温和地解释了经纪公司
规定自己并不能私自同影迷合影,但签名是可以的。影迷虽遗憾,但自己的偶像这样彬彬有礼,且能得到签名,已极
为雀跃。顾建安刚为两名影迷签罢名,便感觉到有人轻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去,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女性,短发,得体
的妆容,做工精良的套装,更令人注目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职业女性的干练气质。顾建安微笑唤一声子佩姐。这位张
子佩便是顾建安继父的女儿了,她微笑对顾建安示意,阿姨与爸爸都在附近等你。顾建安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
到母亲与继父的身影,于是尽量快地帮影迷签过名后向他们走去。
继父亲自来接,顾建安不能说不感动,但是叫他“爸爸”,却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的。他照往常一样叫他张叔。
顾母泪光盈盈说,小安你仿佛又瘦了。继父亦说,确是比电视剧中瘦了些。顾建安说,上镜时总会显得胖些。母亲依
旧固执地觉得顾建安瘦了,絮絮不止地说要帮他补养。继父在一旁说,做父母的总觉得儿女不够胖,我当初离家求学
时,每次寄照片回家,父母总回信抱怨我瘦。顾建安只是微笑倾听,没有说话。这时张子佩开口笑说,爸爸你一句话
就指到了民国三十七年,这些前尘往事还有未来的无限憧憬我们还是回家再叙吧,站在这里,怕是隔不了几分钟又引
来小安的影迷。顾建安说,我爱听张叔讲旧事,自己亦长了见识。顾母说,回家再讲,我们还是先上车吧。
四人一同向停车场走去,顾母又说,今天为了接你,小佩请了半天假。顾建安对张子佩笑一下说,多谢子佩姐。
她有什么假好请,事务所都是自己的。继父说。
自己主持工作责任更加重大。顾建安说,又说,下次我再回平江,无需这样大动干戈,自己坐出租车就好。
继父说,那怎么行?我只是不愿动用单位车辆,所以才让这臭丫头充壮丁的。下次她没空,我叫单位出车亦符合规定
。
张子佩笑说,父亲高风亮节,是吾辈榜样。
顾建安说,子佩姐还是这样幽默。
继父说,净知道取笑我。我人已退休,依旧占用国家资源于心不安。
张叔这一辈人的品德正是我们这辈需要学习的。顾建安正色说。
张子佩驾车行驶进平江军分区大院,最终停在院内的一处小院落里,这里便是顾建安继父的家了,顾母同他结婚后便
搬至此处。小院里的两层小楼内,有一间房间是留给顾建安的。
任务完成,我要赶回事务所。张子佩说。
顾母说,好容易回家一次,还是吃过午饭再走吧。保姆亦随之说道,准备了你爱吃的生炒膳片。张子佩一副颇难抉择
的样子。继父说,难得拨冗前来,饭也不吃就要赶回去?这时顾建安说,我也想同子佩姐一起吃饭,但是我想她是有
要事吧。张子佩忙说,还是小安了解,我约了大客户。继父终于放行,待女儿离开他叹口气说,年届而立还是这样,
而且连终身大事都毫无端倪。顾母宽慰道,小佩聪明,她心中有数。顾建安亦说,子佩姐是事业女性。然后他提着拉
杆箱到那间房间。
放好箱子,在床上躺下,顾建安发一条新戏给周浩磊。
我已到平江,勿念。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顾建安开门,顾母走进来。顾建安看着母亲,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可以看得出,母亲被照顾得
很好,容光焕发,昔日那些操劳的痕迹已不复存在。
顾母在顾建安怀中落泪,顾建安捧起她的脸说,妈妈你怪我半年才回来一次吗?我并非不想念你,实在是工作太忙。
顾母哭着说,我就是心疼你太忙,前日看你主演的电视剧,从马上摔下。顾建安笑了,说,妈妈,我同你讲过多次,
那类动作全由替身完成。就算我要亲自做,经纪公司也是不会同意的。顾母说,我知道,但是看到了仍是想哭。
顾建安帮顾母拭泪,心中默默地想,还是先不告诉他自己预备看望父亲了。然而顾母却先开了口,她说,小安,你何
时为爸爸扫墓?顾建安看到母亲的眼眶又红了,他对她说,吃过午饭就去。另外,我还想回家看看。顾母又一次滚下
泪来,她说,小安,那处老宅子已被拆除,以前的旧物我都收好,放在储藏室内。顾建安抱住母亲,没有说话。
顾母突然问,小安,你身上没有烟味,可是戒烟了?
顾建安终于笑了。先前他烟瘾虽大,却从不在母亲面前抽烟,但母亲是闻得到他身上的烟味的。每每见面,总不厌其
烦劝他戒烟。如今只为周浩磊的一句话便戒了烟,这亦算是“重色轻义”吧。他含笑对母亲说,戒了。
戒了就好。母亲说,抽烟到底对身体有害。
周浩磊迟迟没有回复短信,顾建安扫墓之后才在手机上看到一条新信息,是他的回复。他说,替我向令堂问好。顾建
安按下回复键回复:多谢。
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顾建安看着窗外树影婆娑,不由自主拿出手机。手指好似有独立的人格,它自动地找到了周浩
磊的名字。顾建安看着那烂熟于胸的三个字,然后按下拨号键。
电话很快接通,周浩磊问,有何贵干。
我想同兜兜聊天。顾建安说。
兜兜已经睡了。
那你陪我聊天吧。
我亦是要睡了。
浩磊,我想听你声音。
我的声音无甚特别。
不。听到你的声音我由衷快乐。顾建安说。
周浩磊轻轻叹息说,小顾,你可是想念父亲。
是。顾建安毫不掩饰。然后他说,你总能猜得到我的心思,我想,你是真懂我的。
周浩磊很想反驳,可他终于还是心软。
顾建安说,母亲改嫁后搬至继父家中,今天我刚得知,我们的老宅子已被拆除。浩磊,我从此没有家。
小顾,你现在住在哪里?
继父家中。
既然与母亲同住,那里便是你的家了。
可是母亲已不完全属于我。
她可能已是别人的妻子,但是作为母亲,你才是她的唯一。周浩磊说。
顾建安觉得周身温暖起来,他从不觉得自己鲁钝,但是同周浩磊比,自己似乎一块顽石,许多事情总要经他点透。周
浩磊以他特殊的声音与语速在听筒里继续说,小顾,你很聪明。可是你太执着,有些事情你可以放松来看。你知道吗
,家在心里。
浩磊,我觉得你好似能看透我。顾建安说。
周浩磊无言,顾建安只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那么地轻,小心翼翼似的。
顾建安说,你是我的良师。
周浩磊淡淡说,不早了,晚安。
第二日顾建安心情恢复,他陪母亲与继父爬山,又与他们一同在客厅看电视。顾母说,昨天你睡得早,没有看电视里
播的《烟雨红尘》,我与你张叔又熬到很晚看完。顾建安笑说,那部电视剧你看一百遍,还要张叔陪你受罪。继父却
说,那部电视剧拍得很好,我很爱看。顾建安说,我那时演技生涩,台词亦不甚过硬。继父说,你们行家术语我不懂
,但好看与否还是能看得出的,你演得很好,把一个青年爱国将领的意气风发演得很是到位。
张叔过奖了。顾建安说。又说,那时年纪小,自然有股冲劲,与演技关联不大。
继父却意犹未尽,接着说,你很适合演军人,时下那些男演员都没有你这样的气质。继而他又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
这部戏中感情戏太多。
顾建安笑着说,言情小说改编,自然以感情线为主。
那你以后大可直接演些军旅戏,不单可以演国军,我们共军中亦有许多才貌双全的栋梁之才。当初我在军校读书时,
许多教官都是风度翩翩,能文能武的。继父说。
演员亦有身不由己之处,许多戏都由经纪公司选定。
继父笃定地说,你屈才了。
顾建安说,得得到张叔赏识实在荣幸。
继父说,在父母眼中自己的孩子永远最优秀,何况你确有才华。
顾建安有一刹那的感动,但是他的感情与自尊却没有让他有更多的行动,他只是注视着继父,以眼神传递给他自己的
情谊。也许他看懂了,也许他并没有看懂,顾建安不得而知。他只看到继父叹口气说,我那一双儿女,没有哪个像你
。儿子一两年也不来见我一次,女儿就在本市,可是你看,连顿饭都来不及吃。
子衿哥回一次国并不容易,子佩姐主持一间会计师事务所亦是极忙的。顾建安说。
继父说,忙个屁!难道你工作就轻松吗,还不是隔段日子就回来。
顾母笑着说,又骂粗话。顾建安笑说,到底是军人出身,下次我再演军人,一定要演出似张叔这般豪爽来。继父忙说
,不不,我这恶习近来已改的不少了,不信问你妈妈。你演军人就还照昨晚那部戏的路数来就好。近来荧屏中军旅戏
虽多,但总把我军将领演得似张飞李逵。然而我们军中的儒将绝不会比国军少。
顾母说,又来老生常谈。
张叔说的没有错,共军中亦不乏受过良好教育的将领,就是士兵中,亦是人才辈出,不可小觑。顾建安说。
继父看着顾建安,满意地点一下头。
这时顾建安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屏幕上显示婷婷的名字,他按下接听键。
建安,你到平江了?婷婷问。
顾建安笑说,昨天就到了。
今日可有安排?
你想见我?
嗯。最后一次见你还是浩磊拆石膏时。你们接上线,就冷落了我。
天地良心,分明是你分身乏术。
我口才比不过你,若你有空就来我家,我随时恭候,地址等下我短信给你。
不如我这就动身。
好。
顾建安结束通话对母亲与继父说,有朋友约我见面。
顾母问,可是女孩?又说要顾建安带一盒水果做礼物,以免失掉礼数。眼神语气有毫无掩饰的喜悦。顾建安说礼物自
己在街上买就好,又对母亲说,妈妈,只是普通朋友。
顾母依旧保持着喜悦问,她也是平江人?
是。
可是那位柳晓婷?
顾建安抚额,心想自己近来虽同婷婷接触频繁,但与浩磊的互动亦不会少,且被拍到过三人共处的照片,但媒体怎么
就这样笃定地认为婷婷与浩磊是纯洁的友情,而自己是婷婷随身携带的拖油瓶男朋友呢?
妈妈,我同婷婷只是普通朋友。顾建安重申。
顾母说,所有朋友都是自普通朋友发展而来。
她并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你眼光这样高?还是为自己留后路?我看你先前的那些,全都比不上她。顾母说。
继父问道,柳晓婷是谁?
《天水》里的女主角。
继父笑道,那真是不错的女孩,小安你要拿出演军人的气魄来。
顾建安叹气说,妈妈,张叔,柳小姐名花有主,我同她真是普通朋友。
顾母与继父皆露出失望的神情,那失望因了太过明显所以一直停留在顾建安的脑中以致他在驾车前往婷婷家的途中险
些走了错路。
这样的状况下如何让一个母亲接受自己的儿子爱上了一个男人?
顾建安很想把事情简单化,但是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松解决的。
在婷婷家他见到她的父母,那是一对和蔼可亲的长者,对婷婷的爱如此自然,是任何繁复辞藻都无法形容的,顾建安
由衷感动。
柳母把顾建安带来的水果洗净装盘,又让他吃点心。柳父则同顾建安聊天,并说婷婷涉世未深,工作中还须前辈多帮
助。顾建安说,那是自然的,我在圈中朋友不多,婷婷是我的真朋友。婷婷笑说,我看你同浩磊更加亲厚。顾建安说
,你又不常在萸城。婷婷做个鬼脸,没有说话。柳母说,浩磊也是好孩子,兜兜亦是可爱得很。顾建安说原来伯父伯
母也见过浩磊与兜兜。婷婷说,去年暑假时兜兜来我家住过几日,后来浩磊来接他。他们的名字令顾建安忍不住微笑
。
一想到他,就会快乐。
这是爱情的力量吗?
婷婷说,明天我就回萸城。
要期末考试了。顾建安说。又问,功课可需要我帮忙?
婷婷笑说,知道你是优等生,不过我也不差。说罢她又对父母说,建安自蒲城电影学院毕业,我听别人说起过,他是
学校传奇,上课时永远心不在焉的模样,但是向他提问,他却没有一处答不上的。
顾建安说,小聪明而已。
婷婷歪着头看他说,不是聪明,是怪吧。浩磊就说,建安最怪,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却是真正智慧。
他这样跟你说我?顾建安问。
嗯。
我还以为周浩磊从不在背后谈论别人。顾建安笑着说。
是,浩磊从不说人坏话,只在背后夸人。婷婷说。
他还说我什么?顾建安问。
婷婷想了半天摊手说,我记不得了。
顾建安第一次觉得记忆力不好是一件憾事,还好婷婷很快补充说,但是他说过你是个极好的人,是真正可以做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