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榭 下——假手他人
假手他人  发于:2013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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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劳累,终于还是敌不过困意来袭,仲仪一手撑着脑袋,手肘抵在大腿上,另一手还是握着常明兮的,本来只打算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谁知刚闭上眼睛,困意就如同漩涡一般把他吸了进去,一沉到底。

醒来的时候是感觉到手里面的东西好像动了动,仲仪惊醒,朝床上看过去,只见常明兮睁着眼睛在看着自己,只是那目光很特殊,就像是在打量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仲仪本来是大喜,可是见他这样的目光,刹那之间心中不禁又有了另外一种不好的猜想。他坐到床上去,把常明兮抱进怀里,让他的后背倚着自己的胸膛,轻声问道:“明兮,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他并未自称朕。

常明兮靠在他的怀里,久而,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又像是在喊他又像是回答:“皇上。”

仲仪这才放下了担心,双臂将常明兮圈得紧了些,喜道:“明兮,秦珏来过了,说你眼中的毒血已经被完全逼出来了,不会有后患了,你失而复明,朕很高兴。”

常明兮侧过头,看着这屋里的陈设,还有照射进来的清晨的光,已经许久没有看见了,就像一个跋涉多年的旅人如今终于回到了家,看见了那些熟悉却又已经感觉陌生的东西。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他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如同失去了某些情感,只能这样用力去看着。

“淑节……”从他的口中,忽然蹦出这两个字来。

并不是无意识的,但是曾经,只要常明兮在花榭中醒来,因为双目失明的缘故,第一声喊的必然是淑节。

而如今自己复明了,却再也看不见她了。

“事情……朕已经明了了,朕会好好安葬她。”仲仪低声抚慰道。

常明兮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唔……”

忽然之间,从常明兮的喉中溢出一声极力在压抑着什么,又仿佛是哽住了的声音。

怀里的人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眼睛睁着,眼泪几乎是刹那间流了满面,他仍是忍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继而又紧紧闭上眼,深深的拧着眉,将头垂下去。

“明兮,明兮?”仲仪将他的身子稍稍侧过来一些,去看他的脸,一只手捧住,却摸到了一手的泪。

仲仪是第一次看见常明兮这样子痛哭,他的整张脸都因为用力和压抑而憋得泛出些病态的红,哭了一会儿,喉间实在哽得难受,他张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又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哭声。

仲仪心中也跟着是一酸,紧紧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哭一会儿也好,朕陪着你。”

常明兮的手也攀住了仲仪的后背,双手狠狠揪起他背后的衣服,拧着。

他以往总担心常明兮将自己压抑太甚,如今见他这样痛哭,仿佛把之前所有的痛苦悉数爆发出来一般,心中也稍有安慰。

哭了一会儿,哭声也渐渐小下去了,仲仪放他躺下来,就如同哄其他年幼的皇子入眠一样轻轻拍着他,见他累了,双眼慢慢阖上,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走出门外,见朱振、颜灯等人都在门后候着,便吩咐了颜灯一句:“好好伺候。”这才带着朱振离开。

他今日为了常明兮,连早朝都停了,以往他以为自己公私总是能分得清,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回到御书房,刚在椅上坐下,他便疲累地将脸埋进手心里。

京中已经开始全力搜捕许由是,但这并不是让他最忧心的,他现下最忧心的,是襄宁王琰元的行踪,琰元已经与大宸朝廷完全撕破了脸,谋反之意已是笃定了的,何况他手握兵权,并有一干忠心旧部,若他真的带兵攻入宫门内,自己并不是有十分的把握能够赢他。

现在仲仪已经下令了查抄襄宁王府,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并无所获。

这时,耳边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仲仪听得有些心躁,语气便很不好:“谁?”

朱振听这口气吓了一跳,转而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安宁,眼神里的意思是:娘娘确定要这时候见皇上?

安宁有些紧张的样子,过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朱振叹了口气,禀报道:“皇上,是柔妃娘娘求见。”

“让她回去,朕现在没空见她。”

朱振没办法,回头对安宁道:“娘娘,您看这……”

安宁似乎是非要见仲仪不可,她凝思片刻,附在朱振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朱振闻后面色稍异,进而再次禀报:“柔妃娘娘说,此事与常大人有关。”

屋内静了会儿,随后,仲仪道:“让她进来。”

安宁眼观鼻,鼻观心,见她行完三跪九叩之礼后,仲仪道:“你不在你宫里等着晋封之礼,跑到这儿做什么?”

安宁道:“皇上,臣妾有一事在心里埋藏许久了,此时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仲仪正在批折子,抬眼,并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皇上,”安宁跪伏下来,道,“臣妾怀疑,常大人是他人假扮!”

仲仪的手一抖,一滴墨点滴落在折子上,朱红色的一点,如同一滴血一般。

久而,仲仪将手中的折子放到一边,平平淡淡的一声:“嗯。”

并不是预料中的反应,安宁暗自觉得奇怪,不禁再次进言道:“皇上,臣妾曾经在花榭里服侍过一段日子,记忆中常大人是不会武的,还有一些他曾经并不爱吃的东西,后来竟都也吃了。臣妾想到常大人说过他失忆,可是失忆又怎会凭空让他会了武功,所以才觉得奇怪,皇上,若臣妾怀疑的是真的,那么此人定是居心叵测,皇上的处境堪忧啊!”

“柔妃,”仲仪头也不抬的说,“你回去吧,不然就等不到晋封之礼了。”

这话里带着极其的机巧,安宁又怎么会听不明白,疑惑之间又夹着几分惶恐,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怕说多错多,只好道:“臣妾告退。”

走出了御书房,朱振一旁对她行礼,安宁却沉浸在自己的惊疑之中。她不知仲仪为何会对自己说的话毫无所动,但是她同样不知道的是,她聪明了那么久,如今这却是走得最错的一步棋。

“朱振,进来。”

等安宁走远了,仲仪才在屋内喊了一声。

朱振匆匆赶了进去。

“皇上,有什么事要吩咐奴才的?”

仲仪道:“手张开。”

朱振不解,但眨眨眼后,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仲仪从桌下的暗柜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到朱振的手上,朱振一看,是个赭红色的小药丸,霎时间心中就明白了,不禁连身子都有点颤抖起来:“皇上……这……这是……”

“别害怕,这不是赏给你的。”

朱振长呼了一口气,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把它赏给柔妃。”

松缓过劲儿来之后,又是一惊,朱振愣了半天,但又不能问为什么。明明是昨天除夕才封的妃,怎么今日就要暗地里刺死,难不成方才柔妃进来对皇上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犯了皇上的忌讳?

这么想着,朱振应了声“是”,转身便要走出去。

“慢着,”仲仪突然又喊住他,“回来。”

朱振赶紧又跑回来:“皇上您吩咐。”

仲仪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伸出来。”

又要做什么,朱振心中是更不明白了,谁知手伸出去之后,手心里的药丸又被仲仪拿了回去。

“这……”

“去多宝阁随便取个宝物出来,赏给柔妃,说是朕恭喜她荣升妃位。”

怎么刹那之间又变了个注意?朱振更是不明所以了,好在他在仲仪身边侍奉多年,仲仪也不是一日两日叫他这么捉摸不透了。

京中,城墙脚下。

没想到仲仪这么快便下令了全城搜捕,自己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士兵已经戒严,自己带着脚镣的样子着实是太显眼,定是蒙混不过关了。

许由是一边躲着巡逻的官兵,一边沿着墙根跑到一处桥洞底下,官兵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搜捕不到这里来,他也只能暂时在这儿想一些出城的主意。

“汪!汪!”

正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忽然身边传来狗吠声,把他吓了一跳,再一看,一只浑身乌黑皮毛发亮的大野狗正用发红的眼睛盯着他,冲他呲着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声音。许由是这才看到一边,发现那里有一个破碗,碗里盛了点剩饭剩菜,应该便是这只狗的吃食了,原来自己竟然在不小心之间,闯入了这家伙的领地。

只要自己没有什么动作,这只狗应该也不会对自己如何,但是偏偏……

该死的,许由是心里骂道,他看着这只野狗破碗里的饭菜吞了吞口水,之前在牢里只有一天一顿,还少得可怜,加上现在自己又奔波了这样长的时间,早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若是没有这只狗的威胁,他真的会扑过去吃,他并不会嫌脏,想当年那样的战乱年代里,父母带着幼小的自己四处逃窜,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在那个时候,像他这样的难民,这破碗里的一口饭,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与这只狗的眼神对视上,许由是又瞄了一眼一角的碗,终于还是饥饿打败了他,他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又一点点伸出手来,尽量去够那个碗。

野狗显然发现了他的举动,喉咙里发出的警告声越来越响了,许由是的手与那碗之间已经是不过一寸的距离,只要一瞬间就可以了,只要拿了碗就跑……

野狗的脸部都皱了起来,表示他现在极度地生气,身子也开始朝后倾,蓄势待发的样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

脚上的脚镣一扯,许由是拿了碗便跑!

“呜……汪!”

野狗也霍然向他张开獠牙扑了上来。

许由是抱住头。

过了许久,没有等来预料中的被尖牙利齿撕扯皮肉的疼痛,反而什么都没有,抱住头的手缓缓放下来,发现自己仍好好的待在原地,身上一丝伤痕都没有。

“没想到你会潦倒至此。”

身前传来声音,许由是慢慢抬起头来,看见的是一个披着驼色披风的男人,他正在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

比野狗扑来更叫他觉得害怕,许由是朝后爬了两步,惊怖欲绝地看着他。

“伊贡!”

第六十五章:伊贡

襄宁王府里被查了个鸡飞狗跳,仆人们一律被罚去做苦役了,管家被处死,王妃李氏圈禁宫中,算作人质。其实仲仪和常明兮的心里都清楚,这人质有等于没有,这王妃本就是当初被当成政治砝码嫁给的琰元,琰元向来薄情,对她更不可能有一丝情意。李氏嫁入王府后先守了几年的活寡,此时夫君谋逆自己又被牵连,实在是无辜可怜。

但是依然不知琰元的行踪。

常明兮复明后,花榭里又只剩下颜灯一位婢女,仲仪想要再拨调几名来,但是不仅常明兮拒绝了,而且竟然宫中没有多少宫女是愿意的。宫女们都说,这花榭邪门,先是一个安宁受酷刑,虽当上了柔妃,但终生却不能生育了,后来又是淑节惨死,不能去不能去,谁去谁倒霉。

花榭冷清,仲仪便时常去看他,一日去了,见他站在楚楼的坟前发呆,心中一动,走过去从后面将他抱住,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想什么呢?”

常明兮没有拒绝,也没有挣开,只是道:“臣在想,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但却也有觉得活够了的一天。”

仲仪听得有些吃惊,不知道他心里面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便不敢再让他在坟前多呆,牵着他的手在桐池边散步:“没有经历了以后的事情,怎能轻易便断定活够了。”

常明兮侧头去看他,几日劳心劳神,仲仪瘦了不少,脸上的轮廓越发的深刻清俊。

“看朕做什么?”仲仪笑着问他。

常明兮收了目光,道:“臣记得,皇上曾经说过,愿意与臣流连在天地间,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没想到这句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尤其是“夫妻”二字,本觉得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从他口中听来竟觉得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这让仲仪有些欣喜。

“朕说过,原来你也记得。”

“嗯,”常明兮点点头,“臣记得。”

过了几日,仲仪便让常明兮重新回了朝堂上,并将他从中常侍升为枢密副使,虽只是副使,但是官位已仅次于丞相,可管理军国要政。

燕朝泽等一干大臣听到的时候错愕地说不出话来,尤其是燕朝泽,本以为向皇上举报常明兮与琰元有私交,会让皇上大怒,哪怕不杀他,至少也会革了他的职,没曾想到一个年过完,常明兮的职位不降反升了,而且升得就快赶超自己了。

“皇上,常大人曾与琰元有私交,此人万万用不得啊!”燕朝泽跪下,叩首道,声声凄厉可尽表忠心。

仲仪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常明兮的身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常爱卿与琰元私下会见,是朕安排的。”

什……什么?

燕朝泽大惊,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但是这是从皇上嘴里亲口说出来的呀!

“皇上,臣有本。”

这时候,迎着仲仪的目光,常明兮上前一步,道。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朝堂上俱都静默,只听仲仪道:“奏。”

“臣从琰元处得知,他借身份与襄丘勾结,恐怕谋反之日会有襄丘相助,为防不测,皇上要早作打算。”

朝堂上“哗——”一下炸开,就连仲仪的身子也坐直了。

七年战乱的阴影还未过去,难道说这么快襄丘又要席卷重来?

“裴铭呢?”仲仪目光如炬,朝座下一一审视过去,沉声问道,“酒还没醒么?”

大臣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上前应答,更有魏丞相闭眼叹气,朝上氛围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燕朝泽,章沛,许知远,常明兮,”仲仪一一点名,“你们四人留下,其余的人,退朝。”

“吃啊,怎么不吃?”

坐在上好的包厢雅间内,桌上尽数是玲珑珍馐,色、香、味俱是叫人食指大动,而许由是只是看着桌上,迟迟没有动筷子。

“现在京中戒严,全城上下都在搜捕我,你怎能如此大胆带我来这种地方?”许由是的身上披着那名叫伊贡的异族男子原本披的驼色披风,一直长到脚踝,可以遮掩住显眼的脚镣。

脱去披风的伊贡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短袖粗布衫,露出精壮的胳膊,一根项链一直垂到领口下方,上面点缀着襄丘特有的羊骨饰品和羽毛。他的头发似是胡乱地编成一股,搭在左边的肩头,发上亦是羊骨制成的发簪,而簪子上用红色的颜料画出繁复的图案。

“他们怎么会想到逃窜的犯人现在会坐在这样精致的餐馆里,”伊贡悠悠闲闲地用手拣起一片青菜叶子,放入口中,他不会用筷子,勺子倒是会用,“连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也难怪你不仅没完成国主交代的任务,还成了这样落魄的丧家之犬。”

一向伶牙俐齿的许由是面对这样刻薄的奚落并未反驳,因为他知道反驳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任何好处。

伊贡是襄丘的国师,虽是臣子,但有时候,国师的权力甚至要高于国主。因为在襄丘这么一个极度信仰宗教的地方,他们相信国主的权力是真神赋予的,也相信国师是整个襄丘上下唯一能聆听到真神声音的人,亦是真神的代表。所以国主虽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实际上是在执行国师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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