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树荫里正谈话的男人们一起转过头，较为年长的那位先是愣了片刻，就喜悦地回应道：“是贞德！你已经长大了
！”
这时候贞德才注意到耶利米身边的男人，她几乎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才迟疑地说：“伯提沙撒叔叔？你，你怎么变
老啦？”
伯提沙撒大笑起来，仿佛在讲述世上最好的一件事：“孩子，人都会变老啊！”
贞德仔细地打量着伯提沙撒，阳光被翠绿树叶反复筛过，给那俊美的面容印上斑驳的光影。他的眼角隐约有了纹路，
肤色也变深了。贞德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是啊，人当然会变老，当然会，我真是个傻瓜，傻瓜！”
但很快她就从极度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耶利米叔叔，当年不是离开了
卡格利阿瑞吗？如果不穿过埃米尔人的营地，是无法从西方来到这里的啊。”
“这个嘛，”伯提沙撒低头看了看耶利米，“我是被一只金色的大鸟抓来的。”
“伯提沙撒叔叔！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贞德焦急地说，“就算耶利米叔叔是了不起的圣骑士，也不能不谨慎行
事！”
耶利米笑着看了看伯提沙撒，就转向贞德，伸手招呼她说：“孩子，到我身边坐下吧。不用担心，在这里没人能伤害
你。”
伯提沙撒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叠好了，铺在树荫下让耶利米坐着。贞德也走过去靠在耶利米膝前，阳光下的树林漫溢
着花木的芬芳，她的心被这种安逸慢慢浸润。耶利米稍稍调整了下呼吸，就柔声问她：“贞德，你是要穿过埃米尔人
的营地，到西方去吗？”
贞德点点头，回答说：“义军的首领派遣我前去寻找援军。”
“那么，我们护送你过去吧。只有亚伯兰公国组织了援军，你知道吗？”伯提沙撒说，“以琳为了自保已经定意舍弃
卡格利阿瑞，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必须孤军奋战。”
“我们明白，以琳甚至试图召回我们这里的圣骑士。”贞德慢慢握紧了拳，“但那又能如何？我们本就不倚靠君王，
也不倚靠世人，他们一死就化为尘土。惟有全能者是我们的盾牌和拯救，祂必保守我们的灵魂。即使要献出生命也无
所畏惧，我知道我们的救主活着。”
“贞德，你真的长大啦。”耶利米说，“你已经可以成为别人的力量和柱石。”
“还差得远呢，耶利米叔叔，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啊。”贞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虽然埃米尔人非常强
大，但我们也有上主的剑在守护！大君撒拉弗来到卡格利阿瑞了，他为我们击退了敌人的进攻！”
耶利米不禁又看了看伯提沙撒，而伯提沙撒平静地开口说：“撒拉弗是教廷追捕的逃犯，他与巴比伦王勾结的事你不
知道吗？”
“哼，我怎么可能再相信教廷！”贞德轻蔑地说，“那些僧侣多是披着法袍的恶魔，比吸血鬼更加可恨！撒拉弗为上
主的子民争战，这可是我们亲眼所见啊！”
耶利米伸出手指去抚平贞德眉间的皱纹，轻声说：“好孩子，你从小就受了很多苦。”
“没关系呀，‘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不是吗？”贞德又露出了笑容，转而像孩子那样赞叹起来，
“不过大君真是厉害，他就像是晨星那么璀璨。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背生羽翼的守卫者！”
耶利米笑着抬手，袖口不觉滑落，他揉了揉贞德削得短短的头发，说：“要将荣耀归于神。”
“嗯，荣耀归于我们在天上的父……”贞德说着，余光瞥到耶利米的手臂，不觉大惊失色地一把拉住，迅速又轻柔地
将他衣袖卷起，露出遍布肌肤的可怖伤痕。她的指尖颤抖起来，猛然起身攥紧了腰间的刀柄，愤怒地喝道：“谁！是
谁竟敢这样伤害您！”
耶利米忙抽回手垂下衣袖，又抚慰道：“都已经过去了。”伯提沙撒也伸手按在贞德肩上，沉声说：“孩子，凡上主
允许的就默然接受！”
“我无法接受！”贞德大声说，“上主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耶利米叔叔身上！”
“贞德！不可以这样说！”耶利米摇摇头，“我若是为了自己的益处才在神面前行善，那与作恶的人有什么分别？”
贞德咬了咬嘴唇，最终恨恨地说：“我要咒诅他们，凡伤害您的，惟有硫磺的火湖是他们当得的份。”
“你是圣洁的子民，”耶利米叹了口气，“不要为恶人玷污自己的舌头，不要让歌颂神的赞美和咒诅人的苦毒出自同
一张口。”
贞德有点委屈地眨眨眼睛，低声说：“我愿意代替您承受这一切，您相信吗？”
“我知道呀。”耶利米抬头几乎是慈爱地注视着贞德，“现在已经没事了，和将要承受的福乐相比，这苦楚都是至轻
的。过来吧，孩子，再陪我坐一会儿。”
他伸手拉住贞德，刹那间，有光自他身体里涌出，在背后凝结成耀眼的羽翼。贞德惊叫了一声，不觉甩开他的手向后
退去。始终站在一旁的伯提沙撒立刻伸出臂膀扶住慌乱无措的少女，同时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不要惧怕！”耶利米先是安抚贞德，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低语，“上主啊，你已将旨意向我显明……”
他闭目静待了片刻，就睁开眼睛低声说：“贞德，你跪下吧。”
少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俯身让额头贴着尘土。
“这世代的眼泪已经盖满了上主的祭坛。”耶利米按手在贞德的发顶，“祂能差遣谁呢，谁愿意为祂前往？”
“我在这里！”贞德用颤抖但坚定的声音回应说，“我可畏的主，求你差遣我！我愿将自己在祭坛前摆上，作合乎你
用的器皿！愿你指示这卑微的我，能为你献出什么！”
耶利米身上金色的光芒轻盈地在空气中流动，慢慢笼罩住贞德全身。
“上主必在至微的人身上，彰显祂至高的荣耀。”耶利米再一次闭上眼睛，低声说，“我的女儿啊，从今以后你的名
为撒拉弗。”
耶利米身后的翅膀骤然收拢，而贞德背上光华暴涨，三对羽翼如同六柄长剑出鞘，向上刺穿了天幕。林中传来走兽畏
惧的吼叫声，众鸟惊起，如云彩腾空。巨大的翅膀在空中扇动，将众多树木掀倒，贞德的身体不由自主被带离了地面
。而耶利米紧紧拉住她的手，用镇定的声音引导她：“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在背上！你能控制它们，就像控制你
自己的手臂！好，现在想象它们如风一般停驻在你身上，如被驯服的风一般！”
终于，扇动的翅膀渐渐由实体转变为光华，它们温柔地拂过林木，像金色的风在翠绿的树叶间流动。贞德慢慢站定在
地上，将六翼收拢，她身上夺目的光芒缓缓褪去了。最后她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耶利米，轻声说：“撒拉弗大
人……”
“这已经是你的名字，你不记得了吗？”耶利米放开她的手，抬头笑着说：“当我将剑传给你的时候，你听见你主的
声音了吗？”
“我想我听见了……”贞德依然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也看见……”
“不必告诉我，那是你的使命。”耶利米打断了贞德，转而郑重地对她说，“圣灵会带领你，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但
你既然是我的继承者，就是我属灵的女儿，是我枝上初熟的果子。所以我的教导，你也当听。”
贞德立刻单膝跪下，俯首说：“求您将智慧指教给我。”
耶利米说：“你是上主的剑，是祂在地上有君尊的祭司。你要自洁，因为你的神是圣洁。你即恨恶罪，世人就必恨恶
你，但你依然要以爱相对。要顺服执政掌权的人，因为本是永生神让列邦升高或降卑，但却不要轻易与他们为伍，更
不能让你的力量为他们所用。你要留心辨明，不可盲从世人。若是有谁爱什么胜过了邻人的生命，他们的神圣与正义
就是虚假的道具。”
贞德说：“我听见了，必不敢忘记。”
“那么，让我为你祝福吧。”耶利米又一次按手在贞德发顶，“愿平安和恩惠从我们在天上的父临到你。你一生必要
经历许多的苦难，但在黑暗中必有光芒，绝望中必有希望，悲恸中必有喜乐，软弱中必有刚强。你虽被逼迫，必不至
跌倒；虽被击打，必不至灭亡。因为全能者要行在你前头，为你争战施拯救。祂要在旷野中开道路，在沙漠中开江河
。你一生必有真实的喜乐跟随，因为你要住在永生神的殿中，有正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贞德说：“愿我主永恒的旨意成全。”
伯提沙撒把耳朵贴在地上，从远处传来了大地涌动的声音。他起身，平静地说：“听起来，被惊动的埃米尔人已经往
这边赶过来了。”
贞德立刻站起身，说：“我去引开他们。”
耶利米点点头，说：“战斗会让你很快适应你的翅膀，当你需要的时候，就从虚空中抽出你赤色的火焰之剑。圣灵会
指示你，不要忧虑。”
贞德听着，心里不觉感到忧伤，她看着耶利米问道：“叔叔，你不留在我身边引导我吗？”
耶利米摇摇头，温柔地说：“孩子，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战士，没有了撒拉弗之剑，如今的我只会成为你的负累。你
去吧，守护这片土地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民。无论如何，我们会在永恒中再见。”
贞德擦了擦眼角，站起身，伸展出光华灿烂的六翼。她脚尖向后一蹬飞上半空，最后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就用翅膀
遮住了自己的脸，转身向天际翱翔而去。
他们能听见埃米尔人的铁蹄又一次踏碎了树林的宁静，冲往贞德离开的方向。当尘埃落定以后，耶利米笑着对伯提沙
撒说：“我们终于也可以走了。”
伯提沙撒倒是依然望着天际，若有所思地说：“这样没问题吗？她还很年轻啊。”
耶利米不以为然地回答说：“当年我打败你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啊，老人家。”
伯提沙撒也笑了，说：“你打算以此嘲笑我一辈子吗？”
“我怎么敢呢，如今的我比普通人还脆弱，没有你的话简直无法活下去。”耶利米开怀地笑了，然后又认真地说，“
没问题的，她比当年的我更勇敢，更刚强。”
伯提沙撒看着耶利米，最终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每个灵魂深处都有伟大的可能。上主推动万有，如同陶匠推动转
盘；祂以天地为炉来熬炼，如同工匠熬炼金银。”
“祂用同样的锤来锻打，”耶利米接着说，“而人因自己的选择成为恶者或圣徒。”
他怀念地沉浸在回忆里静默了片刻，又说：“看见她，就会想起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美好的岁月，因为年少而坚定无畏
。岁月磨砺我，感谢上主怜恤的心肠，让我的灵一直走在有光的路上。”
他抬起手，扶着伯提沙撒慢慢站起身，现在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但站在温暖的阳光里，他依然感到平静的幸福
。
“我曾经以为，我当跑的路已经跑尽了，但上主赐下新的生命，让我有机会再次体味人世的欢乐。”
伯提沙撒握住耶利米的手，对他说：“我们到北方去吧，去寻找原野和湖泊。在某个地方总有一棵树在生长，好让我
们修建房屋来居住，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像我们所盼望的那样。”
耶利米也回握伯提沙撒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感到被允许，仅仅为了自己活着。全能者移走了我的担子，解开了我的扼。如今我感到全然的满足，只想和
你一起度过余下的日子，在尘世，然后是在天上。”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