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鹊,鸟。
眉头急速皱起来……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这样不给面子、屡教不改的喊我。
忽略门房大爷抽搐的嘴角,回头顺着声音,不敢相信的寻去——果然在对街的某个角落,看见了那个不知死活的损友
。
一时僵在原地。
眼看着那人从对街施然而来,待到了面前,我伸出一只手指着结巴,“张,张之庭,你,你怎么在这里?”
指前的鼻头发出“哼”的一声,张大公子长身玉立,低头蹙眉,看着他鼻尖前晃动着的我那一根底气不足的手指,嘴
角牵起一道浮浅的弧度却又立刻瞪着眼睛打住,只冷着脸抿起两道薄唇发问,“苏小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见势不妙,我嘿嘿干笑两声,放下不礼貌的手指缩回宽大的袖笼中。
“能,能。”
他再哼一声。然后上下看看我的府第大门,口中发出啧啧之声,就像是他乡遇见了暴发故知的小人,眼里掩不住的“
艳羡”、“讨好”、“巴结”……演示完这一系列高难度、与他一贯形象完全不符的眼神,末了,他偏着头指着头上
匾额,“苏小鹊,你高升得道,升官发财了,不请故人进学士府坐坐?”
“哦,请,请!”
我忙招呼上他也没闲着的双手,拉了人就往里拖着走,心里默哀,只求这位口无遮拦的仁兄不要在出来看热闹的下人
前再一口一个小鹊鸟、苏小鹊,我的脸皮再厚再粗糙,也耐不住狂轰滥打啊。
到了客厅还没请坐奉茶,张大公子甩开我手,就开始一顿数落,“苏大人,说好入京探亲访友年前回广平,却突然在
京城做起四品京官来,连封信都没有,若不是敝人偶然从广平郡王那里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大人是否,真就从此
音讯全无了?”
“我那个……”
“苏大人忙啊。”他唬着脸道,“重任在肩,忙里不得片刻偷闲,偶有联系疏懒,本是人之常情,之庭不敢置喙。只
是不知,苏大人有没有听过那北边老地方民间的一句话,叫做‘当了京官,忘了乡党’?”
……
好一张伶牙俐齿。偏偏我心中有愧,姿态不免自然放低,不但不敢反驳,还把语调放缓放柔,笑容放大放讨好,“之
庭……你就别笑话我了,啊?我怎么是那样人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就是,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其实……说
起来还就是上次王府夜宴,你不知道,那位廉王四公子,他……”
想来就无比冤屈,这些日子时光流转,事情何尝曾在我的掌控之内?
“他……我……唉,说来话长……”
“听说了。”
乐卿公子点点头,慢慢松了脸,望着我半天,最后动了动嘴角,“跟你开玩笑罢了,急什么。不经逗。”
“……”
咧开嘴,傻笑着一通泄气。笨啊……自己都觉得自己滑稽。这是谁?张之庭啊。乐卿公子,出了名的冷面热心,孤高
不羁,若是与人真急起来,早就拂袖而去老死不相往来,何必屈尊,亲来言语相讥?
知道上当了,也追究不得。灰溜溜的认倒霉,只能抚胸暗自自我安慰这当上的不冤——谁叫人吓人吓死人,冷面雷公
吓人,能吓活死人。
两相释怀,浅浅对笑。
拉了他坐下唤人奉茶,得空上下打量,才觉得这人到了京城,也不再做以前那种或黑或青的乌鸦打扮了。好一身翠色
团锦厚袍,紫玉锦带,衣衫领口上还缀有着一圈银狐绒,头发用一个朱玉环高高束起,分明一身京城贵公子的打扮—
—
这怎么看……我都觉得,怎么不知道谁是谁冒认的乡党。
这下更觉得当上的冤。
等下人奉茶毕退下,我敲着桌子开始盘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来的?”
张之庭闻声放下茶盏,一本正经的托起腮。
“说过了,思友心切。”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放下茶碗,狠狠喘了几口气才舒服。
“……之庭啊,我拜托你,你歇歇,歇歇啊。”
他哼一声,总算真正正经道,“我跟着广平郡王来的。广平郡王来京送嫁,你知道吧?”
这下便明了。我依言点头,“广平郡主联姻齐国公府,郡王是十一月底来的吧,听说现在住在临王旧邸那里,我还没
得空去拜会。哦,之庭,你是为郡主之事来找我?”
一通话说完,却见对面张之庭愣愣然看着我。
有半刻没有响动。
正是不解,突然他垂下目光,伴着一口叹气。“小鹊,我只是来处理些私事……顺便看看你。”
我张着口,一下语噎。
真是在京城呆久了,一口该死的官腔和猜度,都忘了怎么和朋友相处!
“是我不好,我……”
想了又想,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了,我们喝酒去。”
正好晚饭时分,吩咐张妈赶紧弄了几个菜,在后院摆下酒席,我拉了张之庭在新起的藤架下落座。
看着拾翠几个丫头,借着搭桌上菜添酒轮翻上阵,藏着掖着偷偷打量客人的眼光,我颇解气的小声闷笑,“别介意啊
,张大公子,家教是有点不严。不过,她们也就是看个新奇,谁叫在我家宴请客人,你还是头一个呢,新鲜。”
不自在的客人死撑着场面,一撩后摆坐下,“如此荣幸,却之不恭。”
我狡诈的笑,转身对着走廊下站着仍探头往这边瞅的几个家伙猛一招呼,“小心,别闪了脖子!”
那几个人见被发现,嗵嗵嗵的跑成一团。
“这下可好,”张之庭望着空荡荡的回廊言不由衷的摇头,“一会酒冷了,找谁去热?”
“我去热,我去热。”我看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个不停,还不忘借机推脱责任,指鹿为马,“其实这都怪你。
谁叫你穿得跟公孔雀似的,把我家几个丫头眼都看傻了,一点规矩也不记得,再这样下去,你说,我以后哪里还有威
信可言?”
“公孔雀?”
他不信的上下看看自己,见那颜色搭配,自己也不禁冰山化水,脸上微晒。
“咳,我不过入乡随俗,再想着来见今非昔比的故人,得洗刷干净着件锦衣才不至于丢了面子——你倒好,当我跑你
这开屏来了。”
我抱臂大笑,然后又拍着他肩作小生拜倒状,“乐卿公子亲自开屏,陋室生光啊,苏鹊荣幸啊!”
他板脸染红,摇头奈何不得。
嘿……
想来想去,在广平都是以我欺负他的居多,此人本性敦厚,纵是偶尔得逞,凶我个一两句,哪次不是被我变这法子挖
苦回来,以他吃瘪而告终?
心情大好,真正是得意不已。
置酒布菜,絮絮叨叨的把这几个月能说的事都说了一遍,张之庭认真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谈性更浓,不知不觉,
月上柳梢。
听我说完京城闹婚的那小两口子,张之庭摇头,慢吞吞道,“原来玲珑郡主的婚事由你促成又要由你疏解,难怪你那
么紧张这件事。”
“是啊,是啊。”
我是变相为刚才的话解释,他却是真善解人意。
他点点头,又有些感慨,“齐小公爷虽有苦衷,也不该去妓院闹得满城皆知,小郡主,哎,她也真是胆大包天,竟然
敢在酒中下药,好在齐小公爷没有声张,若喝到的不是齐小公爷,那可怎么得了。”
这下我一口酒呛进气管,咳得泪流满面,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张之庭拍了半天后背我方才缓过来,忙道,“咳咳……这事太丢人,皇上……严令泄密,我本不该说的,你听过就忘
了吧!”
“那是自然。”他继续替我抚背,皱起一对罗汉眉,想了想认真的说,“说起来,今天我听人说起冬狩,都道是皇上
如何显了神威,你不说,真不知道还有齐小公爷这段插曲。”
微微一愣,不想这么快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我举着杯嗫嚅起来,“皇上年轻有为,是大显了神威。”
举起的酒杯,停了一刻,杯中的涟涟水动便渐渐平和,不久,重又浮映出天上一轮寒月,苍白,寡凉——
不由暗暗冷笑,兢兢众臣,今夜不知几人能眠?
水酒入口,不想与张之庭说起这些扫兴事。刚想转开话题,却见他低头在怀中一阵摸索,一会儿,掏出一团绢帛来放
在桌上。
“呦,这是给哪位姑娘的好东西,还贴身收藏?”我伸着脖子笑他。
张之庭笑而不语,手下不停,一层层将那扁薄的布包细心铺展开来,最后青色的绢帛正中,静静躺着一片五角丹枫。
我疑惑的拈起。
他便望着我笑,“那,有人说要采最后的红枫留念却自个食言而肥,我特地带来,看他羞也不羞。”
手中是轻轻薄薄的一片,赤紫还墨,淡香幽然。指尖微凉的一点触感,仿佛还带着北方那座西山,湿漉漉的雾气。
登时想起来——
那一回,几人在镜湖相聚,喝得半醉时,我曾站起来当众感慨,道人赏一季红枫却任其余年凋零,是何其薄情的行为
,哪怕在枫叶落地前,采摘回来当作书签,留个念想也好……当时众人皆笑我悲空春秋,唯有张之庭,冷笑着说若我
请他喝酒吃饭,他可勉为其难陪我发疯,去山去采上那么一片。
……广平临时居留之地,本没什么深刻的情感。现在想起这些事,那个白莲公子度过两年时光的地方,却难免丝丝扣
扣的怀念。
丹枫如血,无惧无忧。心头一阵暖意划过,猛地将身旁的人一搂,我开心道,“张之庭,你真是有心!”
嘿嘿笑着松开他,拖着靴子就往书房跑。打了灯一通急切的翻找,回来时手上便带了一沓新的抄本,献宝般往桌上摊
摆,“你看,这几本前朝诗集碑拓,都是我收贿的成果,正想着弄个什么书签配上,你就千里送鹅毛了!”
张之庭接了那几本翻看,沉吟片刻,大概见是少见却不罕见的物什,神色间便有些不屑,冷笑三声扔还给我,“当了
半天京官,你就这点收贿成果,真配不上我的鹅毛。”
我很不以为然。
四品闲官罢了,大贿没机缘,小惠不屑要,就是这点不上不下的小成果,还得看着人和事斟酌着收……不容易的。
小心拿了那片丹枫夹进其中一本碑拓,合上,对他慨然正色道,“张某人,礼已送出,你悔之晚矣!”
他见状更加不屑,抱着臂嗤鼻叹息,“我不反悔,有什么好反悔的?给你当宝似的放在上不了台面的赃物里,也算牛
粪衬花的归宿。”
……不可理会这个假清高的真狂人。我想了想,还是把我的宝贝们先搬回书房,才回来重新坐下,继续喝酒。
两人酒量差不多,张之庭比我略好些,喝到月上中天,张妈来再上了一份夜宵,便停了杯盏,正是半酣。
此时夜深,抬头见月色姣好,张之庭便从怀中掏出一支青玉笛,踱到中庭敞风处,吹曲自娱。
一曲绵长悠扬,却从未听过,更不知叫做什么。只是笛音一响,不久我又再见到廊下探头探脑的黑影们出现,不免暗
自神伤,明天开始,我在我家丫鬟们眼里才学品貌必然又低人一等,唉……
人说曲能代语,曲能解忧。
不辨其中真假,只是一会儿听下来,那悠扬的曲调不知从何时开始,转至殷殷戚戚,转至欲诉还休,尔后舒缓低徊,
轻柔缠绵……像是一只善解人意的手,温柔的抚去沧桑,抹平心潮,轻轻挥动着衣袖,不着痕迹的,卷走满腹辛酸。
细看那一只横举在口边的青笛,依稀记得,好像是名叫“秋鱼”的名物。据说这笛子传自他的父亲,他父好弦琴,于
是倒在张之庭身上,用得更为出名。此时那笛,便在曲调抑扬之下,合着高低颤动,迎着月色,散发着青淡缥缈的荧
光,衬着夜色下那一个朦胧清矍的身影,披上了一身的华练,柔和而又淡漠,虚幻而又真切。
……那笛尾处垂着一块翠烟色的佩玉,小指粗细的鱼形,此时亦微微随着笛声晃动,如是闻音入水,翩然悠游。
月华如练,一院澈耳清音,如醉如痴。
难得乐卿公子有这样的兴致。
很想击节赞赏,品评一番天籁佳音……曲子却悠荡奇长,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收尾的迹象。后来,眼皮便渐渐沉重,头
不自觉的垂下打鼓。
昨日才冬狩归来,今天凌晨早朝,后来还往羽衣楼一行,实在是乏了。待他最终放下笛子,我早已经趴在桌上,只撑
起精神嘟囔了一句东厢空着……
再也顾不得主人身份,自个低头睡熟。
50.一切苦厄
弘文殿。
一旨传召,通值时间,把人蛮横的从中书省拎来。
站在外面欣赏两位侍卫大哥飒爽的英姿,偶尔偷瞟一眼,门里台案上的人飞快的阅着奏章,身旁只得刘玉捧着拂尘,
一个旁人也没有。
平时接见朝臣的时间,为什么非今天独闲……
探望间刘玉迈着小碎步出来了:
“苏大人,让您进去呢。”
说完他抱着拂尘在外面台阶站着看我,不动了。
我低头默然,连他都出来了……
更不想进去。
有道是君命如山。最后还是磨磨蹭蹭进门,结果一不小心一脚磕在门槛上,在空荡的大殿里发出刺耳的咔叽声——案
上人也不曾抬头,只没听见般,在奋笔疾书间随口问了一句,“苏鹊,躲朕呢?”
踉踉跄跄的立定,规规矩矩的站好。
低头双眼看地,无辜的陈词,“微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语。”
上面有吸一口气的略微停顿。
“中书省的批文由你呈送,冬狩回来,你送了吗?”
没有。
“皇上,臣不知本省批文,一定要臣送达。”
我有打发下属值事送来的。
批文而已,谁送不是一样……
回答是清脆响亮的一声“啪”——我不自觉的一抖,抬头看,却是景元觉和上了一本奏折,顺手往边上一摞上一扔…
…
然后他从面前堆得有座小山高未阅的那一摞上取下一本,又打开在桌上,细细看起来。
噤声不语,我小心翼翼的站在阶下。
自从四天前冬狩毕起,覃朝的撒手皇帝彻底的变了脸。几天内连下十几道政令,广开庭议,裁撤提拔,更井然有序的
任免京属燕州郡官,协调驻京南北防卫——道道简明扼要、不容置喙,俨然一位大权在握,雷厉风行,勤勉政事的英
明主君。
……然而,默默的看了一会埋头于书案,让多少朝臣咂舌的英明主君,说句老实话——我并没有觉得这人比几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