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是尚书令大人。”
我尽力以平静的语气回答他。
“当年那六道新政,子贺如今还历历在目。二月,限田令限制权贵圈田;三月,推恩令减少王侯分权天下;四月,分
赋令按年入级别分取商户所得……六月,监政令,在州县以上加设听取民意机关,增为弹劾机制;考政令,以地方平
安,协军驻防,百姓生计,岁入增减等多项指标考核地方政绩。”
周子贺以不加评论的语气说着,就好象只在陈述事实。
也的确是,事实。
新政利弊,谁又不心中雪亮?
当年颁出前面几道政令,执行时虽也多有阻力,却最终得以成行,只是待到暄兆元年六月,出了那最后两道,几十个
字,绝了太多人的出路。
最终大臣群起攻击,新皇立身未稳,再也招架不住。
“自古文士,罪多不在妄议,而罪在亲君侧。”周子贺在黑暗中沉声说道。
我点头,想起他看不到,于是轻轻应了一声。
“是。”
只是他没有说,其实罪也不在亲君侧,而在助君集权。
最终暄兆元年,上演君臣夺权。
时迫,待天下兴,上君集权。先忌臣权,胁之,迫之,催逼减之,行六令得大势在握,一人一呼,四海遵从。彼,无
为至为,从循周道,如将不尽,与古维新……
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遇上了积重难返的弊病。
终于在四年前的那个六月,矛盾爆发。
然后,臣胜,君败……
我不由苦笑,我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认识了景元觉以后,我就很难把这段惨淡的史实,联系在那个似乎总是漫不经
心的人身上。
“苏贤弟在皇上身边也有些日子了,” 周子贺打断我的沉思,“你觉得当今天子……称不称得上英明?”
“……圣上英明自有青史评说,小弟身在此中,不敢妄议。”
我小心的答道,听见周子贺闻言后难抑的轻叹声。
满车黑暗,似乎越发深重了。
“暄兆元年七月弹劾事发……后十日内,撤六令,杀三士,升两人,娶一后,”他的声音暗哑,像在竭力破冰,“当
今天子之英明果断,亘古无人。”
我不语。当年七月事发,景元觉十日内废除新政,杀宋王陈三人,下诏罪己,加封弹劾有功的周肃夫为安贤侯,世袭
罔替,擢升户部侍郎周子贺为户部尚书,并于同月与周肃夫之女,周子贺之妹周妤如大婚,周家一门出了当朝太后,
正宫皇后,百官之首,士子总选,又加封万户侯爵,势力从此当朝不二。
话听到此处,已是满心寒意。
周子贺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四年弹指,三子入朝,圣上惜才爱才,每日评政说文,引为知己,相伴君侧……”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周子贺一声叹息,“……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满目皆是墨色,深浓令人窒息。
“他要……破局。”
牙齿咯咯作响,区区几字,竟咬得艰巨无匹。
可笑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其明显的事实,恐怕多少人都已心知肚明,而周子贺不为我点破,我竟然一直枉做棋子,参
不透其中原委。
空气沉滞的车内,竟然隐有山雨欲来的风声。
我深吸一口气,聚敛说话的力量,“……周大哥的话,还没有说完吧。”
周子贺沉默不答。
“周大哥,其实苏鹊何尝不明白……”话到此处,心中一片惨然,但图求个痛快,“凭我三人之力……根本不会对令
尊构成威胁,恐怕只是……”
周子贺急急打断我:“皇上的心思我等臣子不敢妄加揣度,贤弟冰雪聪明,自能……好自为之。”
果然如此。
“一入此局,身不由己,苏鹊是何人,焉能独善其身?”我难听的笑了一声,“不过,不论他日结果如何,今日蒙大
哥坦诚相待,苏鹊永记心间。”
我要在狭小的车内行拜首之礼,周子贺执我的臂膀不受,一番推却,最后只能长揖。
夜凉如水,入冬了。
丫环拾翠起夜时看见我在院里立着,过来问了我一句,老爷在干什么。
“赏月。”我答。
“哪里有月?”拾翠也抬头看天,问道。
果真,满天乌云,不见半点星光。
“赏云。”我改口。
拾翠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了我一会,自个回去了。不一会,抱着件外袍过来。
“老爷赏月赏云的拾翠管不着,莫要着凉了让大家忙乱。”
老老实实披上袍子,多说无宜。这合府家人,从严管家开始到丫环车夫,没几日全自以为摸清了我的脾气,没一个怕
我。这个拾翠最妙,严管家招来时叫二花,我给她改了个雅名叫拾萃,她嫌荟萃不如翡翠,自个改叫拾翠,当真叫我
斯文扫地。
我站了一会,身后又有人。
“又怎么了?”
我回头,看见拾翠端着个碗。
“严管家说,老爷站这吹风怕是酒醉了,要我给上碗蜂蜜茶。”
“我没醉。”
“哦。”
端着碗的手抖都不抖,这丫头是一点都没相信。再回头看看,檐下几个向这边张望的的人影,在寒风里瑟缩。
长叹一声。
“罢了,我去睡了,让大家都歇去。”
我负手回房,上床闭目。
23.风生水起
周肃夫的身体看来是好了很多,十月下旬一连五次早朝,他每朝必上,据说这是太极殿三年未见的奇观。但尚书令大
人一如既往,在朝堂上不奏本,不议政,只是站在天子脚下,让每一个出来奏本议政的人出列,都能清楚的看见最前
面那一抹绣金黑袍。
景元觉每每坐在高案上漫不经心,有本接本,有议听议,有些人说的长了,他会慵懒地打个哈欠,明显的心不在焉。
今天也是如此。
卢度查军饷盗案毕,回京呈报御史台,六十万两纹银查无踪迹,只得令江南道急缴盐税以充军用。监察御史在前面啰
嗦半天,细数此案中渎职人员,竟然将近两百余众。
我站在顾文古身旁,借着他身躯的遮挡,将重心由右脚换到左脚,再由左脚换到右脚——躬身站在朝堂上近一个时辰
,不是那么轻松的。
御史总算说完,结论是此案牵连太广,吏治太差,有必要大肆整改。
“还有人奏吗?哦,那退朝吧。”
景元觉看了一圈,挥挥手,人群开始略有松动。
却不想,一个低沉的声音稳稳的响起。
“老臣,有事要奏。”
等目光聚集,看清说话的人,大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尚书令大人跨出一步,稳稳立在庭中。
“新选翰林学士郭怡,顾文古,苏鹊三人,入翰林院待诏已历两月,尚未授予正职,还请皇上,早日定夺。”
我和顾文古四目相接,然后各自收回目光。
我们三人出仕,封的是正四品下通议大夫,不是正职,而是文散官。我朝不似前朝,官吏一向精简,高位文散官最多
只封过为朝廷服务多年的年高官吏,像我们这种年轻文士挂职文散官走动御书房,绝无仅有。
景元觉是在拿天朝体制逼周肃夫就范。
他此刻在龙椅上辗转,颇有些为难。
“尚书令日前和朕说过这个事,朕也确实想过,不过还没有想好。”
“陛下,”周肃夫再度开口,“我朝有制,一,不授差遣官位以治内外之事;二,翰林学士须从朝臣中遴选。郭、顾
、苏三位大人经廉王推荐而来,先封翰林,是为特例,但朝制不宜变,望皇上知人善用,授持本官事,使三位大人不
藏为天子私人。”
“原来尚书令怪朕藏私了,” 景元觉看着周肃夫露出笑容,摆摆手,“朕可一点没有这个意思啊。”
好一个避重就轻,丝毫不提违制之事,却扯到藏不藏私上来。
庭中周肃夫的声音没有起伏:“皇上用人自有定夺,只是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老臣身领百官之首,有责督导圣上,举
贤任用,因此,才不得不给皇上提个醒。”
“尚书令说的是。”
景元觉点头,开始在人群中寻觅,“郭爱卿,顾爱卿,苏爱卿?”
“臣等在此。”
我们三人赶忙出列,在尚书令大人身后,在文武两列正中,站好。
“三位爱卿,尚书令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朕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你们除了随朕近侍,可愿担本官事啊?”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我们齐声回答。
“好!”
景元觉转头看周肃夫,笑得十分亲切,“舅舅,人朕交给你了,你看他们三个帮得上哪里,就随意安排吧。”
朝堂上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得清楚。
周肃夫一一环视我们,面无表情。
“三位大人分别在三省研习多时,依老臣看,就此安排即可。”
“唔,也好。”
景元觉点了头,看向左首朝班,“吴爱卿,门下省下现有何虚位?”
被点名的侍中吴焕吴大人出列,看看景元觉,再看看周肃夫,老脸上抽搐一下。
“圣上明鉴,门下省现只余上月丁忧的罗大人的……门下侍郎一职。”
门下省以吴大人领侍中,门下侍郎正四品上,副之。
“那好,朕就把郭怡派去帮你了。”
“……是。”
吴大人脸上垂汗。
“谢陛下隆恩!”
郭怡跪下,恭敬的行了大礼,谢恩。
从此时起,他可谓平步青云了。
“郭爱卿平身。”景元觉转而看周肃夫,“顾爱卿是在尚书令那研习的,舅舅看他,能派多少事?”
周肃夫没有看顾文古,安然回答:“听闻顾学士谙熟刑律,刑部所司,尚缺侍郎一职。”
“呃……”
景元觉未置可否,转而问顾文古,“顾爱卿,你愿意去刑部任职吗?”
顾文古伏地:“臣愿随尚书令大人安排,臣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中书令今日又病休吗?”
景元觉看看下面,付梓基大人不在。据说从先帝时他领了中书令职起,付大人就甚少上朝。
中书侍郎李澄光大人自动出列。
“启禀圣上,付大人今日病休。中书省未有虚位,但事务繁杂,尚需人手。”
景元觉偏头想了想。
“苏爱卿就暂任知中书舍人事,总辅李爱卿,仍是正四品下秩。”
“臣谢主隆恩!”
我也跪地,叩谢天恩。
中书舍人官制正五品上,虽小,却有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之称,是文人士子企慕的清要之职。不过中书
省本来已有六名中书舍人分押六部,我挤过去,任个多出来的职,只算是替天子草诏时,有了个正式身份。
“臣亦替中书省合僚,多谢陛下。”李澄光大人也谢了恩。
“两位都起来吧。”
景元觉扫视一圈阶下立着的众人,转问尚书令,“舅舅看这样安排可妥?”
“皇上的安排,十分妥当。”
周肃夫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三位爱卿,”景元觉指着周肃夫,“今日尚书令大人为你们出言,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做事,早日成为国之栋梁啊。
”
郭怡立刻跪下,先拜皇上,再拜尚书令。“臣谨遵圣旨,必不负尚书令大人厚望!”
我和顾文古跟上,重复他的动作。
推举任职之事,就这么算在周肃夫头上了。
景元觉看看噤若寒蝉的堂下众臣,挥一挥手。
“今日散了吧!”
他说完站起,倦懒的舒展下身子,径自往后堂去了,刘玉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的。
景元觉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满朝噤声的官员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开始窃窃私语。很快声音越来越大,胆大的官员开
始凑上前来,想与尚书令大人相谈——周肃夫却无视他们,长袖一拂,孑然离去。
我掸掉膝盖上的灰尘,拍拍袖子,冷眼看一堂混乱。
不由得想起景元觉在涂山镇上对他自己,对覃朝的那番评价来。
……当今天下大权,尽在周氏一门,皇上自己乐得逍遥,他都不急,难道我还要替他急不成?
……我建朝至今五十载,天子治下流血流泪,亲小人远君子的事,哪样少了?
……入朝堂,呵呵,何必呢?老祖宗世袭惘替的制度还在,只要摆出这么一张无害的面孔,明哲保身,就可游离其外
,坐享荣华富贵……岂不幸甚妙哉?
入朝后我曾想了很久,即使是作假,他那时候,是带了什么样的心情这样说话的。
太过豁达,抑或是没心没肺?
此刻忽然有点明白。
因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不会在等待中消沉,不会在忍耐中冲动,也不会在指责和诤谏中辩解。
不需要。
自信已极,骄傲已极的一个人,还会在乎他人怎么看?
明堂高居,静看不语……直待四年僵持,弹指破局。
24.俯首天阙
和新任上司李澄光大人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我从乱糟糟的太极殿出来,上弘文殿。
正主不在。
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正想要不要回去,恰好是熟人罗三思当值守着殿门,好心的告诉我,皇上去南门了。想来想去,
今日这么大的事还是得打个招呼,景元觉一时半会恐怕也不会回来,只得亲上奉天门。
爬了无数台阶上了宫墙,看不见门楼上有一个守卫,只有蒙恒,在逆风中持刀独立。
“蒙中将。”
我冲蒙恒拱手,他微微点头。
蒙恒在这里守着,景元觉肯定就在门楼里了。
在蒙恒身边站定,蒙中将看我一眼,微笑。
“苏大人请进去说话,这里有蒙恒一人守着,足矣。”
“好。”
我尴尬的应声,其实我心思未定,还宁愿守在外面。
狭小的门楼大门洞开着,站在外面,就能看见里面那人抱臂而立,隔着门楼窗棂,默然看着下方的背影。
这时辰,平时正是散朝官员陆续出宫回家的时候,今天因为刚才的插曲,太极殿这会还聚了不少人在,现在的宫门口
,估计还有不少等着接自家大人的车驾。
我候在门外,默默等他尽兴。
过了半晌,景元觉放下双臂,回过头来,对我一笑。
“怎么不说话?”
我老实回答,“不敢打扰皇上享受这一刻。”
“哦?”
他倚在窗框上,两根指头无聊的抠着窗花,仍旧看着下面,悠闲的问了一句,“何来的享受?”
明知故问。
顿了一会,我才慢吞吞的开口。
“恭喜皇上,四年死水……一朝起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