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绿衣人气势不减:“定襄王,在下只是想要个解释,相信此屋中其他的人也是一般的想法。”
“呵呵,人有所长,你怎知他们和你一样觉得为难?小王这道关卡高,也不是没漏过一只能飞的鸟,只是这位公子前
面耽搁太久,进来得晚了,才没看到吧。”
太师椅上的人声音不高却说的毫不客气,直把下面的绿衣书生气得浑身发抖。
“送客。”
他干脆的说,一挥手,两个下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架着还要说话的绿衣书生就走,室内顿时凉意陡升,剩下的几
人面面相嘘,一片寂静。
“谁想好了就上来,不必客气……”
那人看看噤声的人群,却跷着脚好心的劝慰大家。
我摇首,好个嚣张的定襄王啊。
那眉眼那体态,和那老四真还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人比四公子年长些,没有他高,也比他更壮实。封袭定襄郡,他不
是世子元凛,而是素有豪放不羁之名的老二元胜了。
再看他跷着脚等着人上去对搏的,却不是棋盘,而是沙盘。
疑惑的看看四周,之前我心惊以为是棋盘的,原来也是沙盘。
不是下棋?
我已经学乖,直接转向身边的丫环,客客气气的问:“姐姐,这一局是什么规矩?”
丫环福身答道,“公子,这一局是沙场博弈,效法当年的勃山战役。”
心中一喜,沙场博弈,好过棋局太多了!
“那不知定襄王爷,是持神威军还是持罗阳军?”我接着问道。
丫环嘻嘻一笑:“我家二公子平生最崇拜武德皇帝,公子您说呢?”
我点头,原来如此,景元胜要在沙盘之上,代太宗消灭罗阳军呀……
刚刚萌发的一丝喜意霎时荡然无存。
抬眼看看站在我前面的几个人,有人去摆弄着边上的沙盘,有人闭眼仰头沉思,有人负手来回踱步……俱是满脸痛切
之色。
“公子与定襄王博弈前,可以用旁的沙盘演练。”丫环好心指点。
我明白了厅中为什么要那么多沙盘了。走到附近一个探身观看,果然,那上面罗阳旌旗往北,勃山山谷之中,一块方
寸之地,凶险异常。
王府富贵,沙盘制作何其精妙,一山一岱,一沟一堑之间,隐隐千万伏兵,藏而不发。
那连环劫,生死门,还有那三万罗阳军尽数覆灭的踏溪地,都与兵书图阵中记载的位置丝毫不差。
额上渗出密密冷汗。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须知天罡阵不是太宗临时起意的创造,而是他毕生心血凝聚之物,自勃山一役闻名天下,从此兵策论伏,经典不二。
今日小小茶厅游戏,盏茶的功夫,竟要人破解绝阵,这玩笑,真的开得太大了!
定襄王兴致盎然的坐在上面,俯视我们这些绞尽脑汁的人。
心中不住的咒骂,那个该死的,诓我来此的骗子。
借着怒气我昂首上前施礼,全不顾身后射来的那些灼热目光。
“定襄王殿下,我愿一试。”
“哦?”
定襄王高兴的看了我一眼,浓眉一挑,分明是说终于有个不怕死的冒头了。
他放下脚,我在他对面坐下。
一个丫环过来,在我们身后垂下一道厚布幔帐。敢情,怕被别人偷学了去。
“请。”定襄王道。
“定襄王请。”我说。
两人各自插上旌旗。在这种沙盘游戏里,兵卒都是用旌旗作数的。
神威军有四方阵,他插了四面蓝红白黄的小旗子。罗阳军三万人,史上是一万人一队,分别由正副队长带领,可是我
没必要尊重史实,只拿起一边放着的一面黑棋,抬手插在罗阳城的旌旗旁。
“好了。”
我说。
定襄王略带惊奇的看我,我也看他,这人眉眼极重,像刀刻上去的一般,和闻哥那种俊逸正相反,却也是神气洒脱。
“一日一动,还是三日一动?”
他很爽快,直入主题。
“三日。”
“九月十七。”
定襄王边说边把蓝旗移动到勃山东侧,红旗移动到勃山之中,从他的方向,红旗经过的是天罡生门,不过从我的方向
,那就是死门了。
“守城不出。”我答。
“九月二十。”
他说,又把黄旗移动到勃山之中,而把红旗移动到罗阳城下。
“守城不出。”我答。
“九月二十三。”
白棋也移动到勃山山路终端了。四军合围,口袋已经张好。
勃山之战,即是在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打响。
可我说的是:
“守城不出。”
“……九月二十六。”
他没有移动,他已占领最佳的位置,无须移动。
“守城。”
我懒懒的答。此时除非后撤,不然不管我从罗阳城哪个方位出来,都是一个结果。
“九月二十九。”
“守城。”
“你……”
定襄王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笑笑。
自己从旁边摆军旗的盒子里拣出一根橙旗,插进罗阳那个土围:
“十月二日,汾州援军赶到,罗阳军倍增至七万余人。您,是不是该退兵了?”
他怒视我,额上青筋暴跳:“你不按史记行事!”
“王爷,”我好心的解释道,“我不是当年那易中激将法的罗阳太守,若我不自投罗网,太宗天罡阵妙绝天下,也不
过是个摆设罢了。众所周知,当年太宗起兵仓促,虽人心所向,却兵力不足,而西北守军城坚粮多,若能据势以守,
将勃山一战拖至十月,恐怕整个西北的局势都要重写。”
定襄王盯着我,那迫人的气势像要在我脸上挖两个洞出来:“所以你早就想好,要龟缩不出?”
我尴尬一笑,不出就不出,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
“这的确不是什么妙法,不过却是察度形势后,得出的合理行动……”
我解释道,看他面色渐趋温和,后面的话也敢说了,“而且我想,那些在我之前就过关的人……恐怕也没有足够的时
间,来想出复杂的破解天罡阵之法。”
定襄王的眼神突然变深,带着玩味的意思看我。
“你怎么知道你想不出,旁人就想不出?”
又来这一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信。
可我坦然对上他的眼睛,“啪”的一声展开纸扇:
“无他,因为苏鹊,断然想不出!”
定襄王霎时陷入怔愣,稍顷,他抬手指骂:“——好个狂妄的小子!”
我轻摇纸扇,盈盈而笑。
这一句叱言声音虽大,却并不恼怒。
“哈……”定襄王接着抚掌大笑,“好,好,哈哈哈……”
赌……对了。
其实自己虽强自镇定,心却一直怦怦跳如惊兔。
纸扇摇风,吹干我一头冷汗。
对面定襄王肆意笑了半晌,才渐渐止歇。
末了,他擦擦眼角滚出的泪水,收起了那份故作的嚣张跋扈,仔细看我一眼,问道:“刚才你说,你叫苏鹊?”
“正是。”
“唔……”
定襄王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又变得开心起来。
“慢慢玩。”他咧着嘴对我指指点点。
我被丫环领走时,还莫名其妙的想着他这句话。
下面,是王府后厅正堂。不算旁边站的一排丫环,也不算前面站的锦衣玉带的世子,连我在内,厅中一共有五个人。
那四个人各伏在一张案上,奋笔疾书,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若说刚才中庭那些人已经是青年才俊,后来一轮一轮,到此间剩下的几个人,虽然年轻,已然名士风采。
我也懒得多话,进来就站在一边,掏出扇子在胸前使劲扇风——这回我可不是为了附庸风雅,经过几番折腾,只是心
烦气躁气血上涌,已算我涵养很好。
一个丫环过来,引我到一张空着的案几,施了一个万福。
我看案几之上,有文房四宝,有茶盅,还有一封红纸信笺。
到了这个地步,早已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反正有人搭台,我苏鹊也不在乎把这出闹剧唱下去。
于是打开那封信笺。
“去岁中原大旱,江淮水涝,秋粮仅常年七成,谷价上浮,农部压价不下,度支库补贴纹银六百万两方才持平,一季
国库虚空。万幸今年自春以来,天佑吾皇,风调雨顺,秋必能五谷丰登。农部现估算如下,水稻收成将高于常年一成
上,小麦可高两成,玉米大豆……补贴去岁亏空外,应尚有剩余。农部工侍请详备今季北军支粮用度,早定谷策,平
复人心,以免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要求是就此呈文,写出三条策论。
我放下信笺哑然失笑,难不成廉王家在选秀才?
寻思半刻,策论写得快。从小被师傅摧残,这种功课早已烂熟。我虽不济,止范师傅一个就是当世鸿儒,从翰林学士
到鸾台阁大学士,皇子太傅,人家就用了五年。
我写完交给丫环,丫环递上去给小王爷。
世子看文章,我看世子。这个元凛高瘦清矍,比他的二弟严肃多了,看起来不到三十,却一幅老成持重的老夫子样子
。
策论短,他两眼就看完,平平淡淡吩咐丫环几句,并不看我。
丫环下来,在我旁边屈膝成礼,“恭喜公子,王爷书房有请。”
我叹一口气,何喜之有?不过还是站起来,跟着她出去。
终于结束了吧。
13.四国之争
此时戌时将尽,天已黑透。丫环在前面打了灯笼,我跟在后面,这么一转,又绕到前面去,又让我感叹一遍王府之大
。
一边感叹,一边忍下腹中空空。本来我也没准备进王府大吃大喝,可也没想到是这种待遇,到现在连半个点心也没有
,实在是苦了我平时娇生惯养的肚子。
暗暗后悔,早知道刚才案上那杯茶,应该喝了的。
更后悔的是,我没去何员外家喝杯满月酒,没上董将军家讨杯喜酒;也错过了杜府尹家的茶会,还放弃了和张氏米行
大小姐秋游苗圃的机会……
偏偏跑这来受罪。
进了王爷富丽堂皇的书房,我一眼看见茶几上的果盘和点心,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才没错了方向,上前叩见王爷。
“好,好。”廉王笑呵呵的说。
王爷体胖,面相是极为有福之人,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却看不出哪里有景氏美貌。
“坐,坐。”
他一笑,嘴边两道笑纹更加明显,还有两个酒窝。
我坐到一位青衫男子身边,数了数,他,他上首的灰袍男子,我,这屋里,一共只有三个书生。看来这最后一关,我
还入了三甲?
坐下来,又没人说话。看看旁边的两个人,要么一脸淡定的喝茶,要么不知所谓的沉思,王爷呢,对着空无一人的门
口,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一个个涵养都这么好,搞得我是想开口也不好开口。
等吧……
我等。
在此期间,至少还可以拿了旁边的果子垫饥。
虽然我早就饥肠辘辘,可王爷就在眼前,总不能折了自己的面子,只好安安稳稳的坐着,拿过一颗葡萄仔仔细细的剥
了,再潇潇洒洒的放进嘴里,然后再重复这一步骤。
约摸过了两刻,葡萄吃了个半饱,有侍从在门口报备。
“王爷,世子说,已经结束了。”
“好,好,”王爷如释重负的点头,“知道了。”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世子元凛进来。我们三人起身行礼,他看看我们,略略点头,严肃的脸上不带什么表情,也不说
话,往王爷下首一坐。
我们接着等。
再过一会,门外响起一阵说笑声,接着进来三个人,最前面老二元胜我是见过的,中间老四,绝对错不了的那张脸上
笑眯眯的,最后还有一个身材相貌极似王爷的,不知是老几。
哼,总算来了。
“大哥已经来了?哦,这位是我三弟洛南王,这位是四弟。”
定襄王兴冲冲的向我们介绍道。
我克制怒意,摆出一幅笑脸跟着旁边那两人上前迎接。
“拜见几位小王爷。”随众哼哼一遍。
“罢了,三位快坐吧。”元胜说道。
四公子早看见我,脸上笑意更深,拣了我对面右首的位子跷起腿舒舒服服坐下。
我也直直看他,按耐住跳起扁人的冲动,纸扇轻摇,笑的是光华灿烂,满脸生辉。
众人刚坐定,没有寒暄没有过场,世子站起来说话了。
“郭公子,顾公子,苏公子,你三位天纵英才,人中翘楚,我廉王府上下,俱是十分仰慕。先前多番游戏,只为拾得
明珠,其中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他一番话说得极为有礼,又没有失了身份。
“对,对。”
廉王在上面点头。
“我父王与我及众弟,位虽不在朝班,但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理。身为宗室之后,虽无谏
言,亦不敢不闻天下之事。既此,父王好名士,尤好名士解说天下大势,今日得识三位饱学菁英,不世经天纬地之才
,还望不吝赐教,使我等有幸得闻慧音,洞开茅塞。”
世子声音动听,言辞恳切,美中不足,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
瞥一眼四公子,他还是那张笑脸,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增减一分。
我暗叹,廉王家……好可怕的血缘。
“请问廉王殿下,不知什么样的天下大势,才是您心中所想?”
我还在心中念叨,旁边的青衫男子,好像是叫郭公子的,发问了。
暗自点头,果然不愧是比我先进来的,这句话问得够刁,但这话也必须得问。
刘备孔明隆中对三分天下,叫天下大势,中书令吏部尚书明年谁做,叫天下大势,未来十年是儒家更盛还是百家复兴
,也叫天下大势。说什么,全在人家想听什么,而告诉别人自己想听什么,也就同时泄漏了自己在想什么。
今日之问,若稍有偏颇,王爷治我等妄言之罪,甚至我等日后举证王爷有谋反之心,都可真可假。
火坑啊,我叹。
再看人家问他,廉王只笑,也不答话。
话还是世子答的。
“我朝有制,王侯不入朝班者不涉政事,廉王府不敢擅议朝政。”
他扫视众人,还是面无表情。
“今日所要请教的,乃是四国之争。”
房中已经没有一个下人候着,定襄王元胜亲自把一边的立扳推来,解开遮布,是一张牛皮地图。
地图看一眼便明白,北狄,西凉,我国,还有南凤阐。
“我朝自武德帝始,便与北狄连年交战,西凉凤阐虽也是吾帮外患,却并不可比,不知王爷四国之说,有何深意?”
又是郭公子问的。
他也乖觉,早知这里廉王并不管事,不过嘴上称着廉王,眼睛却看着世子。
“其中也没什么深意。北狄是我朝大敌,四国之说,只不过是论起家国安危,把环伺的豺狼虎豹一齐数一数罢了。”
说话的是定襄王,他摆好地图,拍拍手立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