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朝堂覆压下依然还有这般纯净无垢的眸子,庙堂之上的男子居然有江湖儿女的透明清净,甚至更为坦然,这哪是
一个幸臣可以拥有的?容含之,真的如传说那么不堪么?
“我不爱游山玩水。”谢霖轻声,“我不会去。”
这个男子太过莫测,走得太近不会是好事。更何况,自己本就在这繁华的雁都呆不了多久,大概和上官莺云成亲后几
天便要回去戍边了,何苦在山水中虚掷时光,消磨了英雄的志气?
“来不来随意,我愿意等。”容含之继续说道,声音里藏了些许执拗,却挽不回那人静默离去的脚步。
“为什么邀他呢?”上官岚扬松了手,缓缓走到卧榻处坐下,低声询问。
容含之愣住。为什么呢?不过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不过是有一瞬间觉得那人的背影寂寥孤独,不过是认为那人和雁
都里往来酬酢的公卿贵胄不太一样……可这些理由,上官岚扬听了不笑死才怪!想了半天,终于硬憋出一句:“因为
他有观赏价值。”
闻言,上官岚扬足足愣了八秒钟才朗笑出声,半天直不起腰来。等到呼吸平顺下来后,上官岚扬笑道:“我还以为你
会说他很严肃,和你不同呢。谁知道更惊悚。”
容含之跳将过去,不满地瞪着上官岚扬,恨恨:“不许笑!”
“好。”上官岚扬果真止住了笑,伸出手指捏了一下容含之的脸颊,满意地发现对方双颊微微泛红后才接着说道,“
你啊,明明比任何人都美,却一天说别人有观赏价值,太可爱了。”
“再美有什么用?如果留不住所爱的人,还不是会生不如死。”容含之冷着脸,眼神灰暗深沉,难以见底。
上官岚扬笑了笑:“含之有爱的人了么?”
“没有啊。”容含之也跟着笑,举袖拭去眼角的一滴泪,如以往一般笑得没心没肺,“岚扬,你呢?”
“大概有了吧。”上官岚扬的嘴角翘起,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与他平日里的温文儒雅不同,这是那种发自内心的
、真切的柔和。
“是么?”容含之有一瞬的黯然,似是极乏地阖上双眼。复睁开眼时,以恢复了一贯的清明,眼神澄澈如秋日蓝天,
“我就说你会陷进去嘛,当时你还不信。唉,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失败,同你打打闹闹地一起长大,却比不上一个半路
杀出的毓南王,太伤心了。”
“够了吧你,你这样哪有半分难过的影子?扮弃夫也要有人信哪。”上官岚扬扬唇浅笑,“雁都谁人不晓‘容郎’的
珍贵呢?”
“也是哦。”容含之认真地点头,将所有的苦涩、难过全咽回肚里,若无其事地打趣谈笑,兼之自得自夸,玩得不亦
乐乎。
06.
天公不作美。翌日寅时起便下起了蒙蒙细雨,且久下不停。容含之自辰时起就傻傻地呆在忘忧亭里吹风,平时倒还没
什么感觉,这时才觉得秋意碜人哪,兼之容含之为求风度只穿了件薄衫而来。慢慢捱过了辰时、巳时,午时亦已过了
半,可还是未见谢霖的踪迹,看来这人是铁了心不来了。
“真是的,非要三番两次要自己难堪么?”
而另一方面,谢霖本准备在府里静下心来研读几本兵书,可一早晨都心神不宁的。待食过午膳,突然想起昨日容含之
的相邀,心念一动,就想要去看看那人是否真等在那里。
于是整衣上马,一骑划破烟雨的缭绕,直奔忘忧亭而去。
远远望去,忘忧亭里并没有那消瘦的身影,谢霖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失望。正欲拨转马头归府,却见一袭白衣从湖畔走
向亭子,身形单薄得让人心惊。谢霖下意识地握紧缰绳,加速飞奔过去。
容含之抬头看着踏雨而来的俊朗男子,终于轻轻地笑了起来,待谢霖下马后,便迎了上去。
苍白的面色,毫无血色的唇,脆弱而单薄的模样。无意识地,谢霖一把揽过容含之,毫不意外地感觉到怀中人的一颤
。想是在雨中等了太久,太冷了罢?这样想着,不禁也有些自责,低下头的刹那不经意与那清亮的眸光相撞,谢霖连
忙移开眼,低声:“抱歉。”
容含之笑笑:“不用抱歉的,若早一点来,我们仍旧可以游湖,可惜刚才我已打发船夫走了。”
“还要游湖?”谢霖握住容含之如冰一般冷彻的手,小心地呵了几口气,“再等下去肯定会染上风寒的,先回去再说
!”
容含之挑了挑眉,神色促狭:“端北王不请我去府上一聚么?从这里到我家可远得太多。”
谢霖想了想,将容含之抱到马上,自己也随即跨上马,飞驰回府。
端北王府的仆从看到自家王爷与清远侯共乘一马回来时都惊诧万分,正在思考前因后果时,已听到谢霖扬声吩咐:“
准备一大桶热水来!”说完牵起容含之的手向正厅走去,走了几步又扭头来加了句,“找一件适合清远侯的干净衣服
送来。”
闻言,容含之笑意更浓:“端北王如此担心我的身体么?”
“不管是谁,病了总归是不便的。”谢霖领着容含之穿过正厅,转进内室,等到热水备好,才笑道,“先泡个澡,我
去书房看书。书房就在正厅的那一边,若闲来无事,不妨来找我。”言罢出房掩门,侧转身向书房走去。
静坐在书房里,谢霖却依然感觉容含之似乎就在身边,一颦一笑自有俊雅风骨,端端是风流入髓。在忘忧亭那瞬间,
自己真是怕了,害怕他被风刮走,害怕他在自己面前倒下。莫名其妙却正中心房。容含之果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短短时间竟让自己有了牵挂,实在是,悲喜未明啊。
而浸泡在热水里的容含之,疲倦地闭着眼,突然就回想起那一刻:浑身冰凉的自己立于亭下,猛然就被一个温暖的怀
抱揽了过去,突如其来的温度使自己不自觉地战栗,寒冰似的心也有些微融化,如同开在冰上的花,虚妄而美丽。
容含之伸出双手,睁开眼细细打量。手指白皙修长,是标准的贵公子的手,而那时握住自己的那双手,指节有因长期
握剑执戟而磨出的薄茧,却依然温柔得让人沉醉,只是可惜,不是他。
不是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自己要的,大概只是他吧?
07.
谢霖抬眼的刹那,猛然发现门口那个笑意盈盈的男子──眼角微挑的安宁眉目,神色是三分探究三分讥讽三分漠然,
只有一分,若有若无的温情,发梢还氤氲着湿气,愈发衬得那张脸干净明澈,秀美平静中又带着点寂寥悲伤。谢霖放
下书走去,轻轻握住那双手,想要试试那手是否已经暖和过来,可容含之却无比敏捷地抽回手,谢霖只在一瞬碰到了
对方微凉的指尖。抬眸看去,容含之的表情似笑非笑,轻道:“端北王今日真是出人意料得紧,不过我们已在温暖的
居室内了,冰冷时的相互温暖,大概是无用的了吧?”
谢霖尴尬地垂下手,默然。
“人在冷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靠近温暖,其他时候嘛,本不能如此放纵自己的软弱。”容含之不在意地笑笑,“只
是不知端北王有无准备我的饭菜,我可还未食午膳呢。”
“已经备好了。”谢霖低声,“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必。”容含之断然道,“有生人在侧我是怎么着也吃不好的,端北王可不会强人所难,对吧?”说的是疑问句,
用的却是肯定语气。
谢霖颔首,却在容含之毅然转身时低沉着嗓音补充了一句:“叫我谢霖吧。”
容含之侧头讶异地盯住谢霖,半晌轻笑着说:“也好。你便唤我‘含之’吧。名字只是身外物,何况你我二人互唤对
方的名字,怎么着也是我捡了个便宜,何乐而不为呢。”
说得云淡风清,若无其事。
谢霖忽地觉得容含之和上官岚扬很相似,似乎都是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人,也似乎万般事都不放在心上,冷静到冷漠
,只是容含之孩子心性未泯,纵然早已加冠,亦存有一分可贵的稚气,无端地引人去呵护。
“含之?”
“唔?”容含之漫声应道,懒懒地扬扬手,“谢霖,我是真的饿了,先让我去吃些东西吧。”
谢霖笑了一下,坐回书桌前又翻开先前所看的兵书,只是此刻,心情慢慢飞扬了起来。
不过是个称呼罢了,自己竟也可以欢乐如斯?
“主子,清远侯晕倒了。”小半个时辰后,伺候容含之用膳的仆从急急奔来汇报。
谢霖猛地起身,快速甩门而出,向容含之晕倒的方向跑去,跑到半路,才恍然忆起找郎中这回事,忙找来一个仆人如
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同时唤人先将容含之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等着。
容含之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有不自然的嫣红,双眼紧闭,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谢霖用湿布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
,那高热却始终让人惊心。等了许久,等到谢霖差点都忍不住要再派人出去了,太医才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个不速
之客──荥阳侯上官岚扬。
太医细细诊治了番,方道:“只是感染了风寒,本应无碍。但清远侯一向身子弱,病了后稍不注意便要缠绵病榻,所
以还是注意些为上。”又转头对上官岚扬说道,“荥阳侯,恕小人多嘴一句,上次不是提醒过不能让清远侯再受寒了
么?”
“是我的疏忽。”上官岚扬淡淡地扫了谢霖一眼,再瞧着太医,轻道,“含之有时会任性些,也怪我从小纵容他惯了
。”
“严重么?”谢霖问道。
“回禀端北王,并不甚严重,先开几副药吃着,等烧退下去就好了,只是可能还要休养一阵。”
“这样么?”谢霖喃喃,苦笑道,“一个男子,身体也太娇贵了吧?”
上官岚扬不作声,径自上前抱起容含之,朝房门走去,谢霖这才回过神来,拦道:“待他好些了再走也不迟。”太医
也在一旁附和着,上官岚扬这才点头,小心将容含之放下,柔声:“含之,几天后阿瑶要回府省亲,你若不在,她定
会恼的。你也不愿她生气吧?”
“阿瑶?”谢霖疑惑。
“皇上的昭仪容瑶啊,”上官岚扬笑了笑,“她是含之的二妹,是前几日皇上立后时顺纳的嫔妃。”
“这样啊。”
“好了,我也该走了。”上官岚扬振衣,深深看定谢霖,“端北王,含之便拜托你了。”说罢俯身一礼,形容严肃。
谢霖搀起上官岚扬:“我自是要照顾好他的,毕竟他受寒的事,我亦有过。”
“如此,那多谢了。”上官岚扬又施一礼,款款离去,临别时又侧头叹息,“含之生病时脾气有些怪,望端北王多包
涵些。”
08.
第二日午时之后,容含之的热度才退了下去,白皙的双颊上还残余着红晕,但意识已逐渐清醒。睁开眼后,映入眼帘
的完全是一副陌生的情景:白色的床幔干净而朴素,没有任何的装饰。显然不是自己的床,亦不是上官岚扬的床,这
感觉实在太奇怪。
容含之正欲撩起床幔,另一双手已代他将幔子挽了上去,接着谢霖的脸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那脸上眉梢似乎有遮掩
不住的惊喜。
“是你的床?”容含之皱紧眉头,没好气地问道。
谢霖点头,再将另一边床幔挽起,不经意地侧眼看去,容含之已半撑起身子,作势想要下床,但额间的汗珠冒个不停
,脸色也苍白如纸。
谢霖忙扔下幔子,将其按下去,用锦被严严实实地裹住他。
“谢霖?”
“没养好身体就不准起来!”谢霖理直气壮地说,“总之这几天你就睡在这里,我答应了荥阳侯要守着你。”
“岚扬来过?”容含之倒是一惊,“他来了为什么不带走我?”
谢霖困惑地扬眉:“荥阳侯为什么一定要带走你?”
容含之怔了怔。是啊,岚扬为什么一定要带走自己呢?即使是莫逆之交,也并非要事必躬亲。更何况,他的心底沈淀
最深的,是毓南王,自己又能算个什么?
“含之?”
“哦,”容含之敛容,眉目冷肃,“可是你不是要娶亲了么?我留在这里恐怕不那么方便吧?”
“没事。”谢霖俯身替容含之掖好被子,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方道,“没甚要紧,反正不过是一场联姻罢了。
”
“你不愿么?莺云可是岚扬的妹妹,从小就善解人意,虽然生在上官家,但又有什么关系?”容含之愤愤,“你不能
因为这样就嫌弃他!”
谢霖失笑,握住容含之伸出的拳头,轻柔地把他的手又置回被中,“谁嫌弃她了?含之,你也太爱打抱不平了吧?”
“我就爱打抱不平,怎么的?”容含之狠狠地瞪住谢霖,语气傲慢,“不服气?”
“哪敢?”谢霖笑着摇摇头,接着从桌上端了一碗药过来,“正好你醒了,起来把药喝了吧。”说着揽衣坐于床沿,
小心地扶起容含之,让他靠在自己左肩处,再用右手舀起一勺药,慢慢喂给容含之。
容含之蹙眉,冷声:“堂堂端北王,做起伺候人的事情来倒是毫不含糊啊。”
“在边陲冷僻之地,谁管你是王爷还是平民?每个人都必须学会照顾自己及身边的人,这才能生存下去,”似乎对容
含之话语里的嘲讽不以为意,谢霖淡淡道,“好了,把药喝下去。”
“真要喝呀?”容含之马上一脸乞求地看着谢霖,“不喝行不?很苦的。”见着谢霖摇头,容含之立马转过脸去,任
凭谢霖怎么做都不回头,谢霖无法,只得好脾气地不停哄,直到口都有些干了,容含之还是不理睬。
“好了,只要你把药喝了,我就帮你做件事,什么都行。”谢霖无可奈何,只好咬牙说出了这个承诺。明明是为了对
方好,为什么反而是自己要再退一步呢?真是,莫名其妙。
“真什么都行?”容含之狐疑地转过头来,对上谢霖认真的神色,才大义凛然地抢过碗,一口气喝完了整碗药,再把
碗递回给还在呆楞中的谢霖,倏忽一下又缩回被子里,一迭声嚷道,“太难喝了,太难喝了,谢霖,你要补偿我,太
难喝了。”
“嗯。”谢霖淡淡应了声,吩咐下人收好碗,准备些清粥给容含之。接着容含之又在他的逼迫下喝完了整碗粥,之后
便倒头睡下,嘴里还在嘟囔着:“强硬的王爷做派啊!还说王爷和平民没什么两样。”
“对不同的人自然该用不同的处理方式。”谢霖悠悠然站了起来,几步跨出房间,“含之,你先休息着,你不舒服的
话就叫人,门口就有两个婢女。”
“假装老实的混蛋!”容含之轻轻骂了一声,转个身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