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穿着呢绒大衣,随随便便坐在办公室窗台上喝咖啡的样子。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朋友。
“拉斐尔·修兹,”朋友无所谓的说:“这个人战争中没有上前线参军,是个懦夫。”
“那战争期间他在哪里?”
“天知道,从来不说。”朋友耸耸肩。
我想起自己也没有上过战场,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是我不认得拉斐尔·修兹这个人,于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
离开了。
朋友和我讨论着伦敦空袭时的壮烈,还有他再也没有回家的亲人或者朋友。他神情哀伤,但是眼睛里却充满希望:“
战争胜利了,真不敢相信!”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每当我试图回忆它们,只觉得心底空空荡荡的,像头顶不列颠高远湛蓝的天空。
和安得蒙在一起的第二年,我遇见一位失忆前的老朋友。他找到我,说我做过他表弟的家庭教师,要还给我一样东西
。
正好是冬天的早晨,街道上漂浮着阴冷的雾气。我开门取牛奶,听见身后有人喊:“艾伦?”
说话的男人带着金丝眼镜,左手牵着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站在街角的浓雾里面。他让小男孩等在原
地,然后向我走过来。我们就在门廊上聊天。
“我以前做过家庭教师?”我很惊讶。
“对。你每周都来我外公家,我们是朋友。”他关切的问我:“小艾伦,听说你失忆了?”
“空袭中头受伤了,真倒霉。”我耸耸肩。
金丝眼镜男人想事情时似乎总是习惯性的眯起眼睛。我们聊了一会儿,他打量我,评价说:“艾伦,你看上过过得不
错。”
“哦,是的。我和恋人住在一起。”我问他:“你看上去不高兴?”
“我失恋了。”
“你可以追回来。泡妞是有诀窍的,只要方法对了,没有追不到手的女人。”我安慰他:“诀窍在于坚持不懈。亲爱
的,不要放弃。”
“艾伦,你不理解。”他说:“我没有能力给予我爱的人保护。他曾经深陷危险,而我只能看着他痛苦,没有办法把
他从这种痛苦里面拯救出来。我想过把他从瞭望塔里带出来,送到乡下,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
哦,艾伦,我真的这么想过——你要相信我。”
“他?”
“哦,对。我是同性恋。”
“真巧,我也是。”我咧嘴笑,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别放弃。会好起来的。”
“是吗?艾伦你真的这么想?”他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认真的问我,仿佛突然燃烧起了什么希望。
“什么?”
“你认为我不该放弃?”他直视我的眼睛。
“除非他爱着其他人,不然你应该坚持,亲爱的。”
他的脸色暗淡下来,叹息一声,从西服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金色怀表,递给我。
“这是你的东西,我依照约定还给你了。”
怀表做工精细,似乎出自名家手艺。它拿在手里有些沉重,冰凉冰凉的。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过它,也想不通当初为什
么要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进去喝一杯咖啡?”我提议。
“不了。我要回去。”他笑眯眯的拒绝:“我有必须去办的事。我是顺路来向爱人道别的。”
“哦,对了。”他仿佛突然想起一样:“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艾伦。我们曾经约过九月份时一起坐火车去湖区看薰
衣草田。没去成,真遗憾。”
“是啊,真遗憾。”我赞同的说。
我们像朋友一样拥抱道别。我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阿诺德。阿诺德·维斯科,心理医生。”他已经走了好几步,忽然笑了,向我抛了一个飞吻:“艾伦,亲爱的,再
见。”
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哀伤。
我目送他走向远处的红发小男孩。小屁孩向我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和他表哥一起消失在伦敦街头的浓雾中。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在乳白色的浓雾中。
我不喜欢伦敦冬天的雾。它们阴冷潮湿,让我胸口的旧伤隐隐发痛。有时候本来很平常的东西在雾里会显得特别扭曲
怪异,让人产生儿童看童话书时常有的幻觉。
几天前安得蒙开车,我们去伦敦西区办事情。那天上午雾气前所未有的重,摊开手掌几乎能感觉到湿气在指缝中流动
。我在车窗外的雾气中看到一座灰色的瞭望塔。只是模糊的轮廓,耸立在不远处。笔直的灰砖砌成的塔身在雾气中凸
显出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见过它在万里晴空里的样子。
从塔楼的窗户望出去,外面一定能看见工厂高耸的烟囱,有鸽子一圈一圈的盘旋。门一定锁得牢牢的,不管怎样绝望
的摇晃都打不开。
不知为什么,这样普通的画面却让我全身发冷。
我对安得蒙说:“亲爱的,看见外面灰色的瞭望塔了吗?看到它的那瞬间,我突然觉得不爱你了。”
安得蒙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空出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十指,然后踩油门,加快驶离了这片街区。
过了很久他才对我微笑:“没关系,艾伦。只要我爱你就可以了。”
安得蒙想了想:“春天的时候我能够休假。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柏林。”
“我不想去那里。”我说。
“那边有很多上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废墟和公墓。那里可能埋葬着一位极具天赋的数学家,我想你陪我去看看她。她
奠定了密码学中现代机械加密的基础。你会喜欢她的——我看见你最近在玩报纸上面的密码题。”
“是吗?”我说:“你还说过要去贝肯福德郡买一栋别墅,我们搬过去。”
“哦,是的。”安得蒙在街边停下车,靠近我,吻了吻我的脸颊:“你说你喜欢乡下。不过那要等很多年以后去了。
”
“很多年以后?”
“嗯,亲爱的。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
圣诞节前后,我收到过一封来自美国的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和几片干枯的玫瑰花瓣。空军专用信笺,上面一个字都没写,是一张蓝黑墨水画的写
生。画上面是青年时期的我,抱着厚壳书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下面。有风吹过,我微微闭着眼睛,把下巴搁着书
脊上。
几乎能感觉到干净美好的时光从信笺上流淌而过。
信封上没有地址,邮戳盖的是旧金山。
我把它叠好,夹进安得蒙送我的《叶芝诗选》里。我从来不看诗集,但是安得蒙坚持要把它送给我。
第一首是《当年华已逝》
当你年华已逝,头发花白
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
取下这本书来
……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容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
本来想在扉页上签名,可是这本书的扉页被人撕掉了,因此安得蒙在这首诗下面用蓝黑墨水写上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
艾伦·卡斯特
安得蒙·加西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