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妥,今时不同往日,官家一心利用封禅挽回与胡虏称兄弟的颜面,再多叛乱的冷水也是徒增烦恼,现在坏消息能瞒
一时是一时。
然而兵乱如火,稍不留意就会有燎原之势,需派人过去镇压才是,只是又该立什么名目才不会引人怀疑?
对忧国忧民的王相来说,今晚又难成眠。
周平回了宫,躺倒在呼呼大睡的赵允让身边,预感到自己离开汴京的日子不远了。
第二天,两人的精神都有些恍惚。
洗漱穿衣的时候,赵允让一直躲着周平的注视,避免和他进行视线接触,连早饭都留周平一起用。
周平照常到皇城司报道,在巡城的间隙找张环交了差使。
“不愧是我徒弟。”张狐狸风采依旧,丝毫没有因为进入而立之年而妨碍潇洒不羁浪荡子气质的散发,他一手勾着周
平的肩膀,一手拎着酒坛,总会在说话间隙喝上一口。
周平将王相之事细细道来,听得张狐狸慢慢收敛笑容。
他大骂道:“你这不怀好意的小崽子,怎么把这秘密和我说?”
这等机密要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时候吃苦受累地出京办事,极有可能就在知情人里面挑选。
周平与赵允让形影不离,真宗断不会让储君出入险地,周平自己被派出去的几率就变小了许多,与之相反,轻功弓射
万里挑一的张将军几乎成了平叛的不二人选。
周平笑得真诚,那声‘张叔父’也动听了许多。
“能者多劳,况且……”周平居然恬不知耻地拿王相的原话激将,“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如今我大宋内纲不稳,外
敌环伺,张叔父要错过眼前建功立业匡扶社稷的良机吗?”
“去他贼娘的鬼话! ”张环自被讹进暗卫以来就没爆过这样的粗口,要不是手上提着的酒价比黄金,他定会用酒坛
和那破瓶子的脑袋比比硬度。
第三十八章:封禅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这就是历史上报得出名号的“天书”……信封。包天书的黄绢上有老天爷亲手写的收信人姓名地址。
“天书”是写给承受天命的宋朝皇帝赵恒的,赋予他守护神器维持正义的使命,作为任务奖励宋朝的江山会有七百年
,稳定系数是最高的九中之九。
宣读信封之后才能启封“天书”,宣读才知道,老天爷的文字水平造诣颇深,年代至少和上古时的大禹时代相仿,因
为天书的格式文体是相当地接近《尚书·洪范》以及《老子道德经》。
赵允让虽是潜在意义上的储君,但毕竟官家没有正式颁旨,他仍然只能站在宗室子弟的班列之中。祭服饰物颇为沉重
,压得人直不起腰。
偏偏“天书”还有三卷,一时间念不到头。
三卷“天书”的内容层次分明,条理清晰。
第一卷是夸奖了伯父用孝仁之道治了,充分肯定了伯父即位以来的政绩——赵允让听得脸红,这老天爷的语气怎么那
么像自己的一个太傅呢?
第二卷以告诫为主,戒骄戒躁,要清静简俭,切忌奢华——赵允让暗暗点头,没错,就是王相的语气!
第三卷收尾,再次重申了一下老天爷对我朝的特殊关爱,许诺了运昌盛幸福永远,只要听从天意,坚定不移地跟着伯
父走,那么连七百年这个大限都好商量——即使小瓶子不在身边,赵允让也能想象得出对方竭力抿着嘴唇掩藏面部肌
肉抽搐的扭曲嘴脸。
赵允让也不能笑,不是因为周围极尽肃穆的场合,也不是这“天书”是自己伯父按照梦中神明的指点找到的,更不是
因为“天书”是继张狐狸外调之后轻功第二的小瓶子亲手放到屋檐上去的,而是为接下来更耗时耗力的表演发愁。
“惯性越大的东西,启动时就越费劲,而且,一旦运转了起来,要停下来就越难。”
赵允让不明白小瓶子口中的‘惯性’指的是什么,但道理是明白的,老天爷要向人间传旨意,仅仅一道“天书”是远
远不够的。
接下来的五十天,朝野一片沉默,但从御道上来回的车马就能看明白:这事,没完!
赵允让先是听说衮州人三请封禅,以往开明的伯父居然一反常态都没有答应,狠狠驳了老天爷的面子。
“自导自演,自娱自乐,官家真是……啧! ”小瓶子省去的内容赵允让在心里补上——无聊。
赵允让偷偷吐舌,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伯父在殿堂上义正言辞的一拂袖:“封禅乃古往今来少有的人间盛事,不是谁
都有资格去做的。朕不妄想,你们更别做白日梦! ”
对老天爷的书信不管不顾,使得不少自比魏征的士大夫心灰意冷,如有冷水浇头。可惜雪花般飞入宫中的奏章都留中
不发。
“小瓶子,你说伯父要辞到什么时候?”赵允让心中有数,但自从那晚以来单独面对周平的时候总觉得别扭,没话找
话。
周平对华夏传统文化的谦虚敬谢不敏,同时诧异于百姓对神明会费心研习上古文体的深信不疑,他并没有及时注意到
赵允让偶尔出现的脸发红、头冒汗、视线乱瞟还会发呆的症状。
“等消息迅速传遍全了,把官家冷静、客观、务实、谦逊的作风告诉了每一个臣民百姓之后,时机就成熟了。”
这等调侃是入不得上级耳朵的,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人失笑。
赵允让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想与小瓶子的肩膀联络感情,可等看到他起手式的周平摆好迎接拥抱的姿势,赵允让的臂
膀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扭到肩膀了?”周平直觉地问道。
“……”赵允让脸色一僵。
“不是?那就是甩到手?”周平说着去检查赵允让的关节。
“……哼! ”赵允让躲开,不悦地瞪眼睛。
周平一阵莫名,猜测是不是自己刚才议论皇帝的话惹恼了皇帝的侄子。
“爷,官家心中有数,王相爷也是懂得分寸之人,断不会使封禅一事脱离控制。”
赵允让察觉出自己怒气涌现得太快太猛,又看到小瓶子良善安慰的表情,对比之下更觉得自己有失皇家风范,一时间
慌乱起来。
草草回答:“嗯,王相办事,我放心的。”
“对了,王相的病治好了吗?”赵允让忽然想到,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议,“我们不妨去看看?”
周平遗憾摇头:“还没解决,似乎遇到了麻烦。蛊毒一事有专人负责,我不懂,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他担心自己
扛不住赵允让的追问,对入画一笔带过。
果然,赵允让就把话题引到了那个神秘故交身上:“你说过认识他比我还早。”
“是的,”周平干巴巴地说道,“交情其实也就一般。”
“那你怎么放心把朝堂股肱之臣的性命交予他的手上?”赵允让质问。
周平编谎道:“虽然见面不多,但偶尔有书信来往,他的为人我信得过。”
“是嘛……”赵允让喃喃。
“爷,当务之急是封禅大事,不如去劝劝官家?”
自家人说话果然比臣子管用,当晚,周平就从暗卫处拿到了老天爷的第二封信。
邮箱是皇宫内院的功德阁。
第二封天外来信的内容和第一份的一模一样。
很明显,老天爷在说:赵恒你太不懂事,同样的要求要我说两遍,我在给你面子啊,为何还不去“封禅”?
若是再拒绝,就是有违天意了,会招致祸端。
效仿古代敬天畏命的圣人,真宗不得不答应封禅,勉为其难从了库里支钱,又让了家大臣放下手头工作翻阅典籍,寻
找封禅的步骤与礼仪。
封指“祭天”,禅指“祭地”。连在一块就是,到泰山之巅堆个宏伟的土堆,向老天爷近距离问候。
从古至宋,历史上有两次封禅——秦皇与汉武。
秦皇一统六合,混成天下之后,准时上泰山向上天汇报工作,可不想刚上到半山腰,突然间电闪雷鸣,下起倾盆大雨
。嬴政大惊失色,在五棵大松树下躲完了雨,就下山回家了。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封成禅,整个行动就是封了那五
棵大松树——“五大夫松”。
汉武远退匈奴,汉威远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威名妇孺皆知。鉴于秦皇半途而废,他必须自己摸索如何封
禅。所谓彪悍的人生无所不能,汉武自己制定了封禅的礼仪,可是最后到底耍了什么花招谁也不知道,因为他是一个
人带着汉人史上军功最盛锋芒最锐的霍去病……的儿子上山顶的。祭祀的过程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而霍将军的儿子
下山后不久就暴病而亡,秘密从此被断绝,成了彻底不可考据的死证。
因此,大宋的封禅才是中华历史上第一次最正式最公开最轰轰烈烈的天人沟通活动。
祭祀活动,不是一纸诏书就能完事的。
比起翻遍两万余卷典籍的翰林们,和各地搜索枯肠制造祥瑞的大臣,周平那两次翻身上梁寄送天书根本不算什么。
此时朝廷之中最闲的怕是只剩下赵允让一人。太傅们都忙着考据祭祀礼仪去了,再也没人监督他背诗词歌赋,张狐狸
又被派遣出去,本就应付了事的武学连样子都不用装,何其美哉!
“小瓶子,我们去看看王相,听说他因为集不齐祭祀用的玉碟,急昏过去了。放心罢,我已经向伯父请了旨,我们可
以光明正大地去,当然,要带上太医装装样子。”
周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同意。
看天色已经过了入画为王相医治的时间,现在去应该无碍。
两人到相府时,王子明已经醒了,精神还算不错。
见礼之后,王子明出乎意料地当着赵允让的面问道:“周侍卫,上次老夫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什么提议?”赵允让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直接看向周平,视线里包含着不满。
周平皱眉,看了赵允让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兹事体大,下官还未想好。”
王相捻须道:“事关周侍卫终生,刻不容缓,还望尽早做出答复。”
“是,下官明白。”
赵允让一听是小瓶子的终身大事,自己却毫不知情,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慌,好像丢了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那究竟
是什么,焦急之下更是难受。
“你们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虽然说的是‘你们’,但赵允让的眼睛由始至终都死死盯着周平,眼里满是对事实真相
的渴望。
周平不知为何,从赵允让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类似于委屈的情绪,隐隐看出里面不同于面对一般案件时的好奇与探究
,只粗略地将它归结为兄弟之间被隐瞒秘密的失望。
第三十九章:蛊毒
醋甚于毒,周苦也。
对于小瓶子突然出现的故交,若说心中不牵挂,那绝对是假话。
赵允让萎靡了两日,气色比中蛊的六旬王相还要糟糕。王相六旬高龄,昏过来昏过去,都还坚持每日到中书省报道。
私底下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周平也不好受。
——要是有人一天到晚对着你苦脸叹气视线还像防贼一样半分也不错开,你好受一个给我看看?!
“爷,我带你出宫吧。”如今周平也扛不住无聊至极的赵允让的注视,主动提出违禁之事。
赵允让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脸:“好啊! ”
快走几步去换便服,随着脑袋的运转,脚步却越走越慢。
——这小瓶子打的什么鬼主意?
——反常即为妖!定是被我一直暗暗盯着找不到机会与人私会,才用计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开好便宜行事!
——哼哼,我就说呢,每天防着我乱跑的家伙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
赵允让这样一想,就一点也不想出去了,他拿周平以前的话婉拒道:“你不是说过,伯父已经下旨,因为我们上回出
去半个月,今年的份额已经用完,所以不许我出门吗?”
对着小瓶子他鲜少说假话,平时顶多是厚着脸皮耍赖,哪里当面算计对方过?
周平瞧赵允让脸色不甚自然,以为是受到当朝皇帝封禅的不良影响,也玩起了假推辞的游戏。他生怕今后也出一个三
请三辞不得不从的主子,看今日士大夫疲于奔命愁白须发的劳苦模样就知道任由情况发展下去自己会面对怎样忙死不
偿命的结局。
当即果断道:“爷,官家的言行,我们不必完全死守,更不能盲目模仿。君子坦荡荡,一是一二是二,绝不能虚伪做
作。”由于里面隐射了金字塔顶尖的上司,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周平点到即止。
赵允让心中一跳,以为周平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恼羞成怒:“出宫就出宫!要是伯父怪罪下来就说是你绑我出去的!
”
“别人会信吗?”周平觉得好笑,脸上一时间没绷住。
“……”赵允让咬牙,暗暗下定决心定要抓住小瓶子的贼尾巴。
没有张狐狸和酉戊的宫墙格外好翻,两人没有遇到丝毫障碍就出了宫。
东门附近是皇城最为热闹的市区之一,因为皇宫内采买的衙门大多在东部,其中就包括御厨房。商贩络绎不绝,人声
鼎沸,吆喝讨价不时传入耳中。
两人行至醪糟汤圆的小摊,按照老规矩,赵允让占位子,周平去买点心。
赵允让心怀鬼胎,等周平走远看不见自己就偷偷跟在他后头,可对方真的只买了点心就往回走,赵允让只好小跑着回
到摊位上。
店家生意好,赵允让到时就只剩下了两三个空位,他走开之后转眼又客满了。
面对周平质疑的视线,赵允让羞愧地低下了头,兀自镇定了一番才掩饰道:“我刚才看到一个卖果脯的小贩走过去,
东西很新鲜,水分十足,我就起来多看了两眼。”
“晒干的果脯怎么会水分十足?不是被讹了吧?”周平质疑。
“谁、谁讹你了?! ”赵允让慌道。
周平来回打量表现尤为异常的小主子,赵允让躲闪视线和轻咬下唇的动作让他想到了‘做贼心虚’这个词。
头皮发麻,心中甚虚,赵允让只得拿出自己最擅长的用身份气势压人的方法糊弄过去,恶声恶气道:“爷想看果脯就
看果脯,想看水果就看水果,轮得到你管?”
话说到这份上,周平再无追究下去的兴趣,请示道:“那么我们现在去哪?”
初战遇挫,赵允让并未丧失信心,相反,他听到周平的问话,脑袋里警铃大作。
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去哪?”
“不知道。”
赵允让一边狠狠唾弃小瓶子出品质量保证的无辜面具,一边极具暗示性地建议:“这好天气,不用来出门访友可惜了
。”
周平了悟:“爷的意思是,想去我家看看?”
“……”赵允让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自己的朋友,除了小瓶子以外,好像还真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