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一个很大胆的猜测而已,父皇的态度却证明我没有猜错。我大着胆子说道:“您和连逸的事儿臣并不想过问
,只是关于太子的事……儿臣觉得是父皇做错了。”
“是么?”父皇苦笑的越发厉害,语气显得十分落寞,“朕确实委屈了太子。”说着长叹一声道:“你只知道朕做错
了,却不懂朕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为了谁?这个问题我是真的不懂,也不想懂,对于一位帝王来说,就算做的太多,其实也只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见我沉默不语,父皇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怒气,“你可知……朕……”
父皇眼神闪烁,那些话似乎马上就会脱口而出,可到了嘴边却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后父皇摆了摆手,神态有些颓
然,沉声道:“罢了,你回去吧。”
父皇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让我莫名地松了口气,遂行礼告退,只想快步离开这个地方,也远离父皇。
第二日我没有去崇德殿,而是出宫去了靖王府。
果然如霜竹说的那般,访客靖王一概不见。我也不恼,只是让刘福再通传一次,在事情还有转机之前,我必须见见二
哥。
没一会儿刘福就将我迎了进去,靖王府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就连有几棵树有几座假山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虽然发生了后来那些事,但这个地方是干净的,对我而言它永远只代表那些美好的东西。
“主子在书房读书,劳烦殿下您亲自过去了。”
“无妨。”即使被冤枉二哥也一声不吭,怕是早已知道父皇的打算,心里肯定极不好受。我只是挡了他的路他便那般
怨恨,如今父皇这样算计他,若将来再有机会,他还不知道会有多狠。
“你来了。”
我刚跨进书房的门,二哥就招呼了一声。
“怀远见过二哥。”我行了礼看过去,二哥正执笔在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也没停下。
“父皇让你来的?”二哥没有抬头,只是很平静地问我。
“不是。”我走近几步,细细打量他的神情,“我只是想来问二哥一些事情。”
“六弟想问什么?”二哥握着笔笑了一下,一向温和的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讽,“是问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还
是问我为什么不反驳?”
说这句话的时候二哥终于抬头看向我,五官因为没有了温文尔雅的笑容而变得锐利起来,深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
。
看着这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微微退了一步。这个举动让二哥又开始微笑起来,他突然放下笔,走到我身前,居高
临下地看着我。
“六弟,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说着二哥抬手伸向我,“想装作什么都不懂?”
我往后仰了仰,避开他的手,也避开他的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手即使握紧成拳也忍不住轻轻颤动着。
“我……”
“六弟,既然来了,就陪为兄喝几杯吧!”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哥突如其来的提议打断了。他微笑着说着话,又恢复成平日的样子,好像之前的那个人不是
他似的。
他果然还是如此反复无常,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刚才想说的话转眼已经忘的一干二净。
我不能喝酒,所以只是看着二哥喝。他也不在乎我是不是真的陪他,摆好了酒菜,他便倒上一杯慢慢地喝,喝完了就
再续一杯。
最开始我们都不说话,我是不知道说什么,至于二哥则大概是不想说。就这样看着他闷闷地喝了好几瓶,直到我忍不
住想劝他少喝点的时候,二哥终于开了口。
“六弟,我以前觉得你很怪。”
二哥笑着看向我,举止神态之间都不显醉态,但我却觉得他已经醉了。只有醉了的人才会说平日绝不会说的话,也只
有醉了的人才喜欢说起往事。
“明明有皇祖母的疼爱,有父皇的关照,而且也还只是小孩子罢了,为什么会那么戒备谨慎呢?”似是想到了什么,
二哥轻笑出声,“一副高高在上却又充满了怨恨的样子。”
“你在怨恨谁?”二哥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认真地问道:“是我吗?”
“二哥,你喝醉了。”我使劲挣脱他的手,站起身。
“是我吗?”二哥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你真的醉了,我去叫刘福过来!”
说着我便转身向外走,只是还没走到门边,就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整个人跌到木桌上,酒菜撒了一地。
“是我对不对?”二哥揪着我的衣领压在我身上,明明是醉了,直视着我的眼睛依旧深不见底,“你恨我、怨我、怕
我……”
我突然慌乱起来,使劲推了几下,身上的人却纹丝不动。
“但你却不想我死,还想让我当太子、当皇帝……”
“刘福!刘福!”我转过头避开浓郁的酒气,一边挣扎着一边高声喊道。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恨意?一边恨我一边帮我,你说,这到底是恨还是……”
“主子,您有什么吩……殿下,您怎么了?!”
刘福终于进来了,我捂住二哥的嘴,大声吩咐道:“他醉了,扶他去休息!”
诡异的场景让刘福有些呆愣,我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将二哥依旧拽着我衣领的手掰开,然后把继续嘟哝着什
么的人扶到一旁的榻上。
我被二哥吓得心慌意乱,顾不上刘福奇怪的眼神,随意整了整衣服就离开了。
原来我还是低估了二哥,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懂,却不想这个人早已将我看的清清楚楚。我对上他,再无一丝胜算。
第三十六章
我没有再去过靖王府,父皇的身体越来越差,早朝也暂时停了下来,我每日都会过去帮忙整理奏折。最开始的时候父
皇只是摘出一些简单的折子给我,见我处理的妥当,又将一些批复过的重要奏章给我看,很多政事也会询问我的看法
。
父皇想做什么我已经猜了个七八分,所以对于这种状况,我保持了沉默,只是将父皇交代的事都打理的妥当。
每天一些朝中大臣都会过来禀报要事急事,父皇命我旁听,这让官员们有了某种猜测,所以因为扳倒太子而心喜的桓
王的境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八月中旬,怀宇回京,我去城门口接他。
少年骑在马上,率领一众亲兵直临城下,他本来不过十岁,只是因为多年习武身量看上去比一般的孩子修长些,但也
还只是个小少年罢了。可离开我不足半年,他脸上已不见丝毫稚气,沉稳坚毅的眼神,通身潇洒的气势,当他利落的
翻身下马向我走来时,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长大”的涵义,他已经不再是只能被我护在身后的孩童了。
尊父皇之令跟着我来的一干重臣纷纷拜倒行礼,怀宇脸上波澜不惊,认真给我行过礼后才让他们起身,依旧清脆的声
线傲气却不失亲和,除此之外,让人听不出喜怒。
我满意地点头,又觉丝丝惆怅,拉着他上下打量了许久,才轻声道:“回宫吧。”此处人多嘴杂,想说什么也不方便
。
简单说了几句,一行人就回了宫里,官员们也早各自返家,只是桓王怕又不得消停了。
“在军营里一切可还好?”拜见过父皇,我们兄弟俩终于得闲说说话。
“嗯,挺好的!”怀宇点点头,微笑着道:“我跟着柳将军学了不少东西,还上过战场呢!”
我听他眉飞色舞地讲着军营里的事,心下大安,放他去边营果然是对的,少了皇宫的拘束,怀宇整个人都越发鲜活起
来,言行举止间带上了几分豪迈,再加上从小养出来的优雅气度,更显得尊贵雍容。若父皇真是那个心思,倒也没有
选错人。
说完自己的事,怀宇又细心地问了我的身体状况,直到明安被我拉过来作证,他才真正放了心。
两人说了半天,怀宇才似突然想起一般的问道:“哥哥,父皇的身体……真的好不了了吗?”
我看了看怀宇,他脸上除了担忧瞧不出别的情绪,“无药可医,父皇自己也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
“哦。”怀宇应了一声,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的局势很复杂,你最近行事也小心些,还有……”我有些迟疑,顿了顿还是说道:“你准备准备,过些时日,
怕是有我们忙的了。”
“是,哥哥。”
父皇卧床不起,我挑出重要的奏章念给他听,再说出自己的意见,若父皇同意,则代为批复。
二十日,父皇召见靖王,两人单独呆了很长时间,靖王离开时一语不发,面色平静如水,让人窥不出丝毫端倪,此后
靖王依然闭门不出,概不见客。
又过三日,父皇精神大好,宣我陪于榻前。
殿里点着轻浅的篆香,窗户都被打开,微风吹拂进来,撩动珠帘叮当作响。
我敛眉垂目端坐在床榻边的脚凳上,任凭半靠在床上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自己。
长久的静默过后,他终于轻叹一声,“你和他真是像。”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有沉默不语。
“朕和他分离了太长时间,所以朕记得最深的是他少年时候的样子。”父皇的笑容十分苦涩,“你和那时候的他一模
一样,特别是面对怀宇的时候……因为太像,有时候朕几乎都分不清了,朕到底是……”
说到这里父皇突然停了下来,再开口事又说起了别的事。
“朕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只是那个时候朕以为不管做错了什么都是可以弥补的,是可以被原谅的。”
我看向父皇,还不到两个月,他本来乌黑的发就变得花白,皱纹也爬上了他的眼角嘴角,这个我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
人,在命蛊的毒性下让时间有了可趁之机,此时他虽语气平淡地说着话,寂寥和遗憾却如影随形。
“后来朕才知道,有些事,一错就是一辈子,再弥补也无济于事。”说着父皇对上我的视线,眼底的不甘和悔意清晰
可见,“远儿,你说……朕是不是该后悔呢?”
看着这样的父皇,我的心里涌起些怜悯。关于父辈的事,我每每能从父皇的言语间窥见些许,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故事
,却也知道,当年无论是谁伤了谁,被伤害的人痛苦,伤了人的人也一样痛苦。他们两人就这样赔上了后半辈子,竟
说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的。
这些时日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日渐衰老,我不是不难过的。虽然我一直防备着父皇,但他对我的好也并非不让我动容,
就算是因为连逸的缘故,那些关怀备至毫无原则的好也足以让我刻在心底,我不是君瑞,更不是二哥,怎么可能真的
无动于衷?只是上辈子的记忆太深刻,父皇的好里又掺杂了太多东西,我被感动,但也仅此而已。
“父皇……不害怕么?”感觉着死神日益临近的脚步声,真的一点恐惧都没有吗?特别是对于不想死的人来说。
“怕什么?”父皇轻笑出声,“怕死吗?”
我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那碗下了毒的药,想起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鼻子和嘴里流出的感觉,低声说道:“其实死并不
可怕,一会儿就过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然后只是一眨眼的事,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虽然相似却又大不同
的世界。
“呵呵,远儿说的好像自己经历过似的。”父皇看着我,眼底有某种情绪晦涩不明,“朕不怕死,只是很不舍。”
不舍么?我垂下眼睛,最爱的人已经死了,舍不得的是地位、财富,还是权力?
这么想着,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不管不舍什么,时间都不会留情。
怀宇在院子里练剑,我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听剑刃破开空气的呼啸声,十分萧杀,现在的怀宇,已经有了些内敛的
煞气。
明安推门进来,我不看他也知道必是到了吃药的时间,他一向比日冕还准时。
“明安,我什么时候才不需要吃药?”就算明安煮的药并不太难喝,但时间长了也有些厌倦。
明安看了看我,想了很久才回道:“再等一段时间吧。”
他很少说这么不确定的话,对此我心里也有了些底,这个身体想完完全全好起来怕是不太可能了。
我一口一口慢慢喝药,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问道:“明安,你进宫也有将近一年了吧,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明安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就想。”我转头看向他,“想离开吗?像明师父那样走遍大江南北,做一位悬壶济世的仁医?”
“想。”明安干脆地点点头,“不过要先把你治好。”
我看着他淡然却出奇认真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那你再等等,等怀宇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你就带我走吧!”
想象着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的心情也轻快起来,“等我身体好些了,就帮你做事,你可不许嫌弃我笨手
笨脚。”
明安的嘴角也扬起一抹笑意,“只要你不怕吃苦就行。”
我还是笑,那么多痛苦都经历过了,和自在的生活相比,还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
二十四日夜,父皇骤然晕倒,昏迷不醒。顾及到我的身体,怀宇代替我在病榻前守了一夜。
次日傍晚,父皇终于清醒,宣怀宇和几位老臣觐见,半个时辰后又唤我过去。
进去的时候怀宇他们已经出去了,我看见左相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
我站在榻前,看着父皇虚弱的样子,眼睛有些酸涩。
“远儿……”父皇说话已经很困难,只是唤了我一声便咳喘起来。看着他努力想抬起的手,我半跪下身轻轻握住,“
父皇。”
“朕……只能……做这么多……你……保重……”
父皇的话断断续续,握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紧,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终于忍不住抽泣了一声,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
说什么,只能使劲点头。
“远儿……”父皇深深地喘息一声,握着我的手突然用力,疼得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朕……对你……”
我看着父皇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二哥很像,深黑的瞳仁里暗流涌动,所有的思绪糅合在一起沉淀其中,变得复杂万分
,让人永远都看不透。
瞳仁里的光渐渐暗淡,父皇无力地合上眼睛,紧握着我的手也慢慢放开,然后无力地跌到榻上。最后的话,父皇还是
选择留在心里。
我在病榻前跪了一会儿,直到膝盖失去知觉才艰难地站起身。
父皇的样子显得十分安详,甚至还有几分解脱,我静静地看着这张脸,理智已经接受,情感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