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违背了誓言,不就把重要之人置于险地吗?然而,反对用心爱之人的性命做赌注的人,其实潜意识里已经存在了
打破誓言的念头,他对自己守住誓言根本就没有信心,那么发誓本身就没有意义了。
周平明显属于前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让爱人冒险,然后用尽方法将危险的可能性降低到最小。赵允让则是后
一类人,无论在何种境地,他都不愿意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所以他一听到周平可能遇险的消息就放下京中一切赶来
了。
用理性感性、或者成熟幼稚的单一鲜明的标准是无法衡量孰优孰劣的,实际上,两者之间根本就不存在比较性,没有
好坏,也没有对错。
有些事情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两人都心悦于彼此,关系却像是被刀一斩而断一样。
赵允让转身,离开牢房前以杀人一案证据不足为由释放了周平。
朝廷也许在后到的寇相压力下没有对自己进行处罚,但赵允让不得不将目光放远,现在还只是轻描淡写的问罪诏书,
他不能保证下次到的不是将自己下狱的御史。在这个节骨眼上,陕州不能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赵允让不让自己去回想隔壁厢房的那个人,当时为了亲近,只隔了一道墙,现在却显得格外讽刺。所幸第二天,周平
就借口练兵搬去了军营,纠缠住赵允让的窒息感觉也从针扎似的坐立不安变为空荡荡的焦躁苦闷。
他没有对周平的解释作出任何评论,但他明白自己的表情和行为已经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赵允让仍然怀疑,牢狱中的那些坦白明显不是全部的内容。
就像周平亲口所说的,他有八成把握保全自己,可剩下的那两成呢?以小瓶子思虑周全的个性,会忽视那种可能性吗
?
赵允让感到一阵恐惧,他的头脑很清醒,理智直觉都告诉他再想下去的结果很可怕,但思路就好像被什么牵引了一样
,控制不住地蔓延。
如果自己被当作替罪羔羊,短期内陕州的形势就会大变。天雄军加上民壮也不过数千人,绝对不够抵挡辽军铁骑。背
后是百姓,撤退不得,只有据城死守,那么,为了弥补兵力不足,只有引来援军这一条路。
赵允让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麻木的冷笑。
陕州往南最大的城池就是建宁——他爹的封地。
建宁军是雍王一手调教出来的部队,也是厢军里最强的军队,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力,都远远超过其他厢军,甚至连
稍弱一些的禁军部队也不是它的对手。澶渊之战时,真宗御驾亲征,禁军北上,被调去守卫京城的就是这支军队。
他不相信,周平没有动过打建宁军主意的念头。
“益之……”
赵允让倚窗而立,喃喃着爹爹临行前给自己取的字,愕然发现自己竟从未了解过他父亲。他爹遗留下来的那份手札里
,其实并没有过多地记录花卉名草等观赏性植株的伺养,相反,里面更多的是与军事、民生等实务有益的记载,有的
是风土民情,有的是城市布局,还有的是庞杂的医疗知识。
即使有万千抱负满腹才华,都被雍王这个名号扼杀了。
赵允让的叹气里,有种认命的悲哀。作为一方王侯,他的生命里也许注定不该有小瓶子的存在。
没过多久,这种排斥的想法被辽人开始往边境运送军粮的举动加剧了。
周平和赵允让在诸多下属面前发生了冲突,周平建议调援军主动出击,烧毁粮草打乱辽军部署,而赵允让像是被激怒
似地直言反驳,坚持固守待援。
“突袭?”赵允让语气激烈,“你知道辽人的粮草放在何处吗?又有多少兵马把守?无论胜败如何,只要你带兵出去
,陕州便是一座空城,剩下的百姓怎么办?要那些老弱妇孺去抵抗胡虏的马刀吗?”
继西夏向辽国泄露了暗卫的存在后,北方能送出来的消息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没办法推断,只是成功的可能性降低几
成。周平不能在外人面前直接回答前两个问题,皱起眉,稍稍平缓了语气说道:“城中粮草不到半月就要用尽,辽人
不会给我们更多准备的时间,到时候不用敌人来袭陕州就会变成一座死城。我建议疏散百姓,不以一城的得失论胜败
。”
这相当于是变相的撤退。
但赵允让仍然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各地都在闹饥荒,任何一路都负担不起数万灾民,逃难之途又不知要死多少
百姓。”
固守一处,死的是一城;放弃守城,乱的是半个国家。
一天的讨论下来,只勉强达成了调半数建宁军前来的认识,最后赵允让还下了死命令,不准一兵一卒出城。
第四十章:乱休
周平知道,赵允让那个不准士卒出城的死命令无疑是针对自己的,他也不执着,托病住在军医帐中,对外不管不问。
这天,他正和军医讨论药酒的事,却见赵正煊满脸焦急地闯进来。
“师父,即便是与王爷有误会,眼下也不是收敛兵锋隐退山林的时候吧?”
周平示意军医下去,招手让赵正煊坐到一边:“王爷的安排有条不紊,就算我出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赵正煊敏锐地觉察到称呼的不同,尽管只少了一个‘小’字,但意味着距离的改变。他想要追问,却被周平堵了回去
。
“师父身体有恙,你怎么不闻不问?”
“……您还没到风湿的年纪,”周平有些惊讶,赵正煊翻了翻桌上的药材,道,“白术、桂枝、防风、乌头、附子…
…这些都是益气温阳,祛风散寒的药材。”
“牢狱湿气集中,不开些散毒的方子,小恙变成大病,到时候再治就晚了。”
周平回到正事上,反问赵正煊:“率兵出击的胜算能高过据城死守吗?”
赵正煊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现在我告诉你,哪怕多一倍的兵力,我也没有把握。根据目前的情报,根本无法确定军粮是否是诱我军深入的诱饵
,”周平说得洒脱,“反正都是死路,为什么不选以逸待劳更保险更省力的那一条路呢?”
暂时打发走了徒弟,周平见药丸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偷偷去了知州府。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提分手的事,而是看似冷静地接受了关系破裂的事实——不管小王爷的想法如何,周平的情绪
并不是那么无波无澜。
平时装满各种得失算计的脑袋就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一样,呈现出一幕令人惨不忍睹的空白。
周平蓦然回首,看着过去忙个不停的自己,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
在最初的惊慌无措后,周平试图让自己去适应那种空洞,不出所料地失败了,因为他居然产生了顺应形势战死沙场的
愚蠢念头!
只有在爱情没有降临或者已经离去的时候,人们才会产生它是奢侈品自己负担不起的念头,那是种谨慎小心、敬而远
之的情绪。越是没有安全感,充满控制欲的人越会害怕那种激越到燃尽一切的感情。
亲情友情让生命温暖而平静,唯有爱情,才会让生命充满期待和精彩。亲戚友人可以是港湾,在船员疲惫、虚弱的时
候提供庇护和帮助,而爱人,就像时而狂暴时而温柔的海洋一样,无时无刻都在吸引着船员的注意力。
期待,靠近,伤害,理解,治愈……每个过程都让人欲罢不能。
即使是热情消失一片死灰的时候,看到恋人因为自己的名字瞬间的失神,周平还是控制不住心脏的跳动。
周平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沦落到临死反击的地步,而形势比人强,大宋就像一匹受伤的豹子,眼睁睁看着虎狼的包围而
无能为力。在缓慢的等死过程里,周平渐渐产生了一个疯狂刺激的冒险念头。
不管是否因为小王爷的离去让他的生活失去重心,周平见了赵允让最后一面之后就去了北城门。
他来时带的一百禁军还在,不多不少正好一个都。
整军待发,无论是马匹还是士兵,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城门缓缓打开,天雄军士兵的脸上有死别的决然和敬畏,周平知道违背军令的他们也未必活得了,只希望罪不责众会
让赵允让从轻处置。
小王爷毕竟未曾带过兵,所以不知道将领不听统帅号令是多么常见的事。
等出了陕州,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统治的世界了。
周平没有像所有人所料的那样去劫辽国粮草,军粮重地必定埋伏了重兵,百人队伍给对方塞牙缝都不够。
队伍轻装简行,除了武器、药包、水壶以外,周平只要求他们自备碗筷。
一路疾行越过宋辽边界,直到长城以北。
周平休整了一天,然后带着军队扑向了村庄。
军队是深夜潜入的,大多数村民连惊呼的机会都没有就去见了死神。
周平让人留了几名活口,分别审问,以保证信息正确,由于汉文化传播甚广,达到双语标准的辽人几乎是百分之百,
根本不存在交流的问题,周平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军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取水生火造饭,补充足够之后,将所有尸体抛入河里。
禁军里有半数是新兵,一开始动起手来很生疏,但熟能生巧,不出几天周平能够明显感到这支军队气势的变化。见血
前虽也雄赳赳气昂昂,却少了那股杀戮的凌厉。
他们就像马匪一样在辽国流窜,由于地广人稀,各个村庄之间距离较远,消息传得很慢,这无疑方便了禁军行动。
每个士兵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疑问,周平选择的村庄毫无规律,行军经常变换方向,有时候他们连自己所在的方位都不
清楚。
对周平而言,他们只要知道屠杀的不是宋人就够了。
如果仅仅是出于扰乱敌后的目的,区区几个村庄的覆灭对辽国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在等,只要旱季尽快过去,就有生还的希望。
随着噩耗渐渐传开,各个村庄的警惕都高了许多,部队已经开始出现伤亡,得不到兵员的补充,周平行动更加谨慎了
。
他们已经完全和大宋失去了联系,幸运的是辽军忙着集结大军,并没有对这一支匪徒进行太大的关注。
士兵纷纷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只是仍然不适应周平的诸多要求,比如不喝生水,不吃生食,碗筷不得互相交换,
而且使用前必须用开水烫过等等。
周平自然知道他们的困惑,只是没有解释。毕竟在明朝李时珍以前,谁都没有专门写过一部《本草纲目》,其中的水
部就有“凡井水有远从地脉来者为上,有从近处江湖渗来者次之,其城市近沟渠污水杂入者成碱,用须煮滚”的记载
,建议百姓讲究饮水卫生。
古人对瘟疫的认识有限,大多数百姓还停留在得了疫病是因为“鬼厉之气”这等戾气入体的程度,更别说将日常饮食
与疫病联系在一起了。
历史上有几次大的瘟疫都来势汹汹,最可怕的并非死亡,而是猝不及防的传染速度。短期之内,村为死村,城为死城
,十室九空,生者无一。
在队伍只余四十人的时候,周平终于听到了的有村出现四五个风寒患者的消息。
他以罕见的仁慈放过了那个村子,连夜赶路到了更远的北方。
六月,北方的雨季终于到了。
辽国百姓期盼已久的甘霖并没有带来幸福和希望,相反,比旱灾更可怕的灾难降临了。
北方土壤是黄土,虽苏松,渗透性却很差,一旦下了暴雨满地都是泥泞,雨水积聚而成的水潭与受污染的河流湖泊连
在一起,无疑加速了瘟疫的传播。
一夜之间,长城之外到处都是病患。又三天,如泰山压顶般包围陕州的军队突然退了。
尽管小心翼翼,连塞了木炭的口罩都准备了,回程途中还是有体质差或受了伤的士兵染病。回过味来的辽国开始了无
穷无尽的围追堵截,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自己会不会横死异乡。
同经生死,周平再也没有对其他士兵隐瞒事实,他觉得他们有资格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
产生了操纵这等天大祸事拉了那么多人垫背死而无憾的感觉。
逃亡不是一味地策马狂奔,如何选择路线、掩盖踪迹、以及休整都是学问。其实众多条件中最重要的还是士气,军心
一乱一旦遭到袭击队伍就会立刻溃败。
周平不厌其烦地为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逃,后来那些士兵也能够和他辩上几句了,如果能活着回去,大宋必能多许
多将才。
怀着这种将自己遗言传递回去的愿望,周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带着士兵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陕州这两个字已经完全超越了地理名称的意义了。
周平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城上的那个身影,他与身旁的那数名士兵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燃烧着狂热的眼睛里看到同样激
动的自己。
大宋境内也有灾情爆发,但因为事先有所准备而损失不大。
在离开之前,周平就与军医商量了对策。中医里对瘟疫的研究并不少,像由华佗创制后来被唐代孙思邈流传开的屠苏
酒就是其中最出名的药剂。再加上周平诸多关于饮食卫生的现代常识,灾情被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在大疫流行时,真宗回光返照,十分坚决地下了自责诏书,坦承执政失误,以安抚众官吏和平民百姓,并严令各级官
员共同抗疫。各地不但提供义诊,药费由政府支出,还下令官员减少吃喝玩乐,削减马匹坐骑,用于救援染瘟疫的灾
民。
灾上加灾无疑加重了朝廷的财政负担,但无论如何,都要胜过亡国灭种的命运。
自此大灾,辽国再难逃衰弱之势。
北方无忧。
——正文完——
番外:赵正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赵正煊眼睁睁地看着城门缓缓关上,没人会天真地以为那疾驰而去的百人队伍会活着回来。
拦住了主动请罪的士兵,赵正煊以身为周平徒弟的自觉承担了所有罪责。
他无法形容王爷的表情。
那是远远不能用一两个词语说清楚的神情。
震惊之后,类似于孤狼濒死对月嚎叫发出最后声音的凄然,又像是被无情夺去领地的悲愤。
原本惋惜哀痛师父涉险的赵正煊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如果师父能看到王爷这时的表情,知道始终都有一个为他伤、为他痛的人,大概也会觉得死而无憾吧……
垂首跪着,赵正煊不敢再看王爷的表情,违背军令,生死瞬间,他恍然感到王爷往外走去,经过自己的时候他的身体
摇晃了一下,赵正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狠狠推开。
赵允让摇摇晃晃地往前跑,推开一切阻拦他的东西和人,赵正煊咬牙,还是追了上去:“王爷,王爷!”
“追……把他追回来!马匹——!!”赵允让死死盯着门口,好像努力瞪大眼睛就能看到那个混蛋远去的背影。
“王爷,来不及了,”赵正煊几乎不忍心将真相道出,竭力用平稳的声音说,“师父昨晚就走了。”
离师父离开已经两天,府中上下都忧心忡忡。
“王爷还不肯吃东西吗?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
赵正煊没有叹气,他知道现在那个印象中温和儒雅的男子已经形容憔悴。旱情蝗灾,再加上朝廷的异变,诸多压力让
人难以承受,而师父的离开,更让他虚弱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看上去好像只要再往上加一根稻草,他就会崩塌、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