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基地——Yukikaze
Yukikaze  发于:2013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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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敲击键盘,孤寂的声音,在这加厚的帐篷里闷闷地回响。哈桑睡得熟了,我才干开始工作。最近上头开的会议有点多,所以要写的报告也不少。可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的,只有夜里才有时间坐下来写报告。不知道这种透支的生活,我这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前几天收到了武和平和陈芳菲发来的电邮,看着屏幕上有点陌生的汉语文字竟觉得恍如隔世。匆匆扫了一眼,大概都是在问我在这边生活工作如何,武和平叫我不要担心我爸,他会帮我照顾好。升主任医师的事情还不太明朗,中日人才济济,看来他还需要再熬几年。不过现在的他不光业务上要熬,爱情上也开始了鏖战。走之前我对他澄清了我与田泽之间的关系,鼓励他遵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果不其然这个没心没肺的在我走后没几个月就陷入了苦恋之中。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对田泽的是真的上心了,但也能看出田泽心里却还在惦记我,看来武和平还要多熬一阵子了。

我回了他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巴格达安全形势还是不要详细说的好,多一个人担忧我也不落忍。当然,回给陈芳菲的邮件里更加不需要提这些。同道中人,不,确切说是海外医疗方面的前辈,想必她经历过不少这样的场面。

“……我就这么两个弟弟,一个惨死,连尸首都找不到,另一个成了废人,活得生不如死。黎晓,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做什么,只求你身在异乡务必要小心。不要让晓非和子非的今天,成为你的明天。子非他,真的不能没有你……”

“Leo!”

听到有人叫我,我瞬间从对陈芳菲电邮内容的回忆中被拉了回来。看了那段话,我不知道我该回她些什么了。出于礼节性的考虑,我客气了几句,草草回复了她。

“黎晓!”

真的有人在叫我!我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只有煤油灯的火苗还在一跳一跳的。一瞬间,安静得让人害怕。难道是我幻听了?

“黎晓!出来!”

那声音来自帐篷外。

谁会在这种时候找我自不必说。但自从那天晚上很丢脸地哭了之后,我就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才好。幸好那之后很久,他都没有什么动静,我也踏实了不少。

尾随他来到小树林,一路上我们没有交流。他快步径自走着,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某处赶回来。我小步跟上,很想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却一直看不到。

他的小窝还是老样子,只是还没有生篝火,显得有点冷清。随意拾了几支树枝,他拿出打火机开始生火,然后坐下来掏出包里的食物,准备晚饭。

气氛太沉闷,我想随便说点儿什么。

“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这两天都在忙什么?”

他在忙碌中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这几天,一定不能进城。”

我脑中灵光一现:难道,他们又要搞乱子?

“为什么?”我耐着性子问。

“没有为什么。”他显得很不耐烦,“总之,你继续在营地里做你的医生,哪里都不要去。”

他一字一顿的,用英语认真地说到,是为了让我听得更清楚吗?难道真的要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他要特地深夜跑来告诉我?

今晚的卡罗一场的严肃,眉头的“川”字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难以靠近。准备晚饭不耐烦的样子倒不像个恐怖分子,倒像是个都市里工作压力巨大的蓝领。

“你今天怎么了?在担心什么?”我是在好奇。

“……”他好久都没有这么沉默的对我了。

锅子里食物的香气逐渐弥漫起来,我听到他在小声念叨什么。

“也许…也许……”

“什么?”我问。

“也许…也许你现在离开伊拉克最好!”他好像科学家有了重大发现一般惊呼道,“对!就是现在!离开这儿!这样最安全!”

“你说什么胡话?”我苦笑不得,“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看着我,表情从狂喜变得冷淡,最后又皱起眉头。

“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他心里有事儿,而且与我有关。

他把锅子从篝火上拿下来,还是那句话:“不许进城,尽快离开伊拉克!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当然知道这曾经辉煌一时的古巴比伦王国此时是多么的危险丛生,况且我身边就有一个危险人物在吃着晚饭。可如果不是因为战乱,作为一名医生,我来这儿就没有意义了。

然而那天夜里,我没有把卡罗的话当回事,也许是我今生今世最后悔的事。

9、八

不知是哪位作家说过的一句话:生活就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的。这话好像把人的一生归纳的太过简单了,然而在有些时候,却是真理。

卡罗神经兮兮提醒我之后的第三天,“法西斯”就鬼使神差一般地派我去市内办药。说是鬼使神差是因为这周的物资已经采购完成,本不该再进城了。而且采购物资的工作都是由后勤部门完成,很少派我这样的医生亲自去。他给我的理由是,从本部出发带来的手术台上要使用的精密药品和工具已经用得快见了底,这些东西只有我这样上手术台的人才懂。加之这周我轮休坐门诊,时间充裕,因此非我不可。

我并没有完全忽略卡罗的告诫,因为他那晚的认真严肃是在太不寻常了。但仔细考虑一下,巴格达那么大的一个城市,就算会有什么危险,也不可能正好发生在我买药的地方,那也太巧了!

这次要采购的都是小件的东西,所以只去了一辆小型的货车。“法西斯”完全信任我的能力,只派了我和一名巴西籍的后勤人员杰森做司机,两个人一同进城。拉丁美洲人特有的热情和健谈让旅途并不单调,我完全把出发时对安全问题的担忧抛之脑后了。

巴格达市区内在没有恐怖袭击发生的时候是和其他中东城市一样的拥挤和嘈杂,一样会有早晚高峰,一样的人流涌动。只不过堵车的行列里常会见到USA的装甲车或者UN的巡逻车,上下学乱跑的儿童不光要穿过高耸的地中海植物,还要在美国大病的冲锋枪和军靴之间穿梭。

杰森常去货品市场采购,所以对路况了如指掌,并没有加入堵车的行列,我们就找到了出售这些精细药品的店家。并不宽的街面,货车开不进去,杰森只好把货车停在街口。

中国人给很多外国人的印象之一就是杀价,我也不例外。老板一开始还意志坚定,说什么也不松口。但在经过我的软磨硬泡和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后,最终还是投降了。

他告诉我,他店里进的是比政府出售的药品便宜一半的高质量货,很难搞到的。原本是打算打进黑市里狠敲一笔,没想到当地人不认账,相比于药品声音,军火生意好像更受欢迎一些。对这些医疗用品感兴趣的除了我们MSF就是国际红十字会了,“全是救死扶伤的神圣组织!”他说道。虽然没有像当初计划的一样,成功在伊拉克淘金,但自从把药卖给了我们这样的组织,他也觉得自己的境界提高了不少。

“您的帮助我会记下的,上帝也会眷顾您的!”我由衷的感谢他。

“力所能及而已。”他摆出英国人典型的绅士微笑。

如他所说,伊拉克战争表面上是政权的更替和两派的纷争,但由于美国政府在这儿投下了数不尽的dollar,就像老板这样的淘金者便蜂拥而至。从食品到药品,从军队到军火,一切的一切在这个混乱的无政府无法律管辖的地方都可以肆意兜售,这里满足了无数人的发财美梦。因此这位老板的行为真是十分的难得,他没有一味的向着财富。虽然他给的价格是同类药品在中国市场的十倍,但已经比有些巴格达市区的商店所卖的食物便宜很多了。

这就是伊拉克,混乱不堪的伊拉克。

我郑重地感谢了这位英国老板,他是无私和谦逊将换回更多无辜的生命,我会永远记得他。但后来,他所付出的远比我想象的多。

还有两箱多巴胺,老板说在后面,要我和他去取。我说我要和司机说一声。他却告诉我杰森已经在后面清点手术服了。我们正要过去,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和老板都应声回头,一个黑衣的蒙面人赫然出现在门口!

面对可疑人物老板非常警惕地准备掏出腰间防身用的枪,可就在我反应过来有危险的时候,蒙面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英国人的额头上开了洞。直到这一米九几的男人倒在地上发出巨响我才惊醒过来,我甚至没有听见枪声。

我知道死亡离我越来越近,双腿动弹不得,从内心升起一股恶寒。没想到那蒙面人竟抓起我的手腕往外跑!

“来不及了!”

这声音是……卡罗!

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我只是机械地被他拉着往外跑。当我注意到他另一手持着装有消音器的波勃朗宁袖珍手枪时,我停止了机械运动。

“是你……”我本想问,是你做的吗,却变成了肯定句。

他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我清楚地看到,卡罗回避了我询问的目光。

我企图甩开他的手,却被突然攥紧,接着整个人被他搂进怀里。随着他身后的一声巨响,我从他臂弯的缝隙中看到,我们刚刚逃出来的药品店,从里到外被炸开。玻璃被震碎,烟尘让一切都化为虚无。一瞬间震天的声响让我一度耳鸣不止,我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他的肩窝。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距爆炸地点不远的肉铺的石阶上,我看着肉铺老板呆呆地望着出事地点混乱的场面,切肉的刀迟迟不落下,嘴里叼着的烟快燃尽了。

巴格达市民难道不应该对这些司空见惯了吗?

“请问,是谁把我送到这儿来的?”我问肉铺老板。

他一脸的惊奇:“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心里冷笑:卡罗,你一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杀人如此,救人也如此!

上衣口袋里有东西沉甸甸地坠着,伸进去一摸,竟是那把袖珍手枪。又是一张小纸条:

“保护好自己!”

爆炸发生后,MSF很快得知情况,“法西斯”过来接我。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差点哭出来。

“杰森……杰森……”我只能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再也不会回应我了。那么热情的一个人,他还有妻子和孩子。英国人就死在我的面前,我无法忘记他倒下去时我内心彻骨的恐惧。

“我知道,你别急!”这样的状况“法西斯”显然也没有料到,他安慰我,“庆幸自己没事,别想别的了。”

我不敢面对他,其实我原本也是该死在这里的。

因为是目击者,我被要求留在巴格达接受审查。日后的几天,美军对我做了一系列的询问。这案子除了袭击目标是药品店这个疑点外,和其他的事件没有什么区别。美方一副公事公办习以为常的样子,让我不禁为死去的杰森和英国人感到难过。

当然,我没有提那把手枪,更没有提卡罗的名字。因为这是我跟他的事,我们要单独解决!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真是适合算总账的好日子。

直到月光投下,我才发现卡罗和他的小窝,已经近在咫尺了。

我握紧了那把袖珍手枪。

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火堆旁抽烟,但却没有生活。香烟一明一暗的在寒夜里格外明显。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他,那个人,那个我极力想要逃避的人。

“对不起,”他看都没看的就说,“你头上的伤是贾巴尔打的,他……”

“药店被你们破坏成那样,店主和杰森都遇难了,同样在场的我却毫发无伤?这事不合理对吧?我要谢谢你为我圆场。”

他可能是料想到我会这样刁难,一脸的平静,不动声色的吸烟。

“我还要感谢你救了我,没让我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手里。”我举起手枪对准他的头,“你给我枪是想干嘛?让我保护自己,还是在禁受不住煎熬的时候自我了断?”

双手举着这只并不沉袖珍手枪却剧烈地颤抖着,完全没有手执手术刀时的从容,这终究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卡罗却只是直视我的眼睛,眼里透着不解,而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完全没有自觉。

“自我了断……我怎么会想要你死……”

完全被愤怒和悲伤所充斥着的大脑根本没有思考那么多,我只要一想到英国人和杰森就那么不明不白死去,我就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下得了手……那是活生生的人啊……他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无声地哭泣,放下了举着的枪,现在的我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我在第一次见到他、知道他这个小窝的时候就把他报告给美军的话,英国人和杰森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可是,我没有胆量,无论是与他同归于尽还是出卖他,我都没有勇气。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还是一个医生,杀人害人的事情我实在干不来。

好久没有这么清晰尖锐的心痛过了。在伊拉克工作的这段日子,我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和麻木。原以为我面对的死亡已经够多,却不想这里的安拉这样的心狠,每天都要收走那么多人的生命。这心痛这恐惧让我真实地感受到我是活着的!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一个冰凉的物体放进我的手中,我抬起头,卡罗的面庞在月光下映衬下显得异常憔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也许除了道歉,他此刻也不知该对我说什么。

我低头,是一打子弹。

“这是我的任务,就像你必须在手术台上救人一样,”他组织着语言,慢慢地说,“是我的责任和义务,我无法违抗。“

“闻所未闻,”我看都不想看他,“什么时候杀人也变成了责任和义务?你还有没有是非观念,你还是不是人!”

毫不留情地对他说出这些恶毒的话,我把子弹甩手丢掉。

“我不是人,”他幽幽地说,“我是地狱里来的魔鬼。”

越来越无法交流了!我不再理会他,也不给他解释的时间,甚至都没有眼神的交流,我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地域不同的两个人交流起来是有些困难,但也并不是完全不能互相理解。我和卡罗完全形成默契,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10、九

药店袭击事件后的两个月,我再也没见过卡罗。他一次也没来找过我,我更不可能去树林里找他。然而市区里不断出现的恐怖袭击还是让我了解到,这段时间卡罗并没闲着。

同时,MSF就更闲不下来了。不光要处理在袭击中受伤的人们,我们还要面对等待已久给的,更加强大的敌人——瘟疫。

时间不可阻挡地来到了春天,各种各样的传染病也悄无声息的降临。春季常见的传染病我们都有重视,并做了预防措施。一直以来营地内部的卫生都是很好的,是按国际高标准要求的。

起初,对于这个没有证件的乞丐,我们是拒不收治的。因为直升机一架一架地不停飞过,就意味着我们将有若干伤口要缝合,谁有闲工夫去看一个乞丐哪儿出了问题?可就是因为我们忽略了这个来自巴格达贫民区的乞丐,才把瘟疫带进了营地。

MSF最早创新的就是疟疾的急救包,所以面对小范围的传染还是可以控制的。但忙中出乱,那几个星期所有人的工作重心都在处理恐怖袭击伤员上,前段时间安逸舒适的生活也让我们对传染病的预防放松了警惕,疟疾这种比我年龄还大的传染病就这样不可遏制地传播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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