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喉诀 下——陈陌
陈陌  发于:2012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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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封喉决是极其厉害,但也极其凶险的武功,只修内功会对身体有极大损伤。更何况我曾经修炼过一次,脉络筋行已经受了不小的影响,再重头练起只怕是凶险加倍。但我自己已不在乎这些,也不会有人在乎了。

自此而后,我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心法,甚至不眠不休,投注心力。不觉夏尽秋来,自秋而冬,岁月迁延。

第八十七章

黄瓦宫殿,金碧辉煌,夕阳照在琉璃瓦上,牌匾上书的四个大金字“圣道广慈”,令人目为之眩。

殿外日落月升,银钩洒下霜白,沿着玉阶,阶阶升高。

一青年男子身着黄袍,头戴龙冠,眉清目秀,丰神俊朗,坐在奏章累积如山的书桌之前,以手支颐,微微蹙眉,正是当今天子。

但听他低叹一声,开口说道:“祖宗创业艰难,天幸祖泽深厚,得有今日太平,华髟绥安。当初父皇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至今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什么缘故?”

一俊美的年轻男子青衫缓带,神态风流,举止却是彬彬有礼:“先帝对兵权、诸侯和西域外族势力尤为看重,却忽略了民间义军的力量。中原向来不乏志士,江湖中又多是武艺高强之辈,武林盟若是与政治集团联盟,力量不容小觑,足以与朝廷军队抗衡。”措辞恭敬,却句句点中要害,正是连默。

青年皇帝微微颔首:“没错。朕修研鬼谷子纵横之术,尤为推崇张仪和苏秦的制衡论。不同的权力之间形成彼此制约的关系,其中任何一部分不可独占优势。无论是兵权,诸侯,还是中原武林盟,虽都可颠覆皇权,亦可互相制约,保我朝纲。”

另一皂色长袍男子垂手而立,此时插话道:“陛下不必担忧。江湖势力已经大大不如先帝时期了。”正是叶朝礼。

皇帝蹙眉道:“武林盟乃是中原最大的武装势力,近年来更有兴旺昌盛之势,武林中人与朝廷素来不睦,若是与其他皇族相互联盟……”

“陛下如此精通制衡之术,早已知道,制约持衡,犹如拔河对垒,两边的实力越趋于势均,中间红绳儿也就越显得稳固。最怕的就是两方势力结成联盟,往同一个方向使力气。”连默微笑,“而今的武林盟,与地处西域的天重门便是如此。两者皆为强大的势力集团,原本风平浪静,平安无事,若是两者结盟,将足以威胁朝政。陛下多年来想方设法瓦解武林势力,促使两方对立,武林盟与天重门数场大战,早已各自消耗太多,元气大损,已不足堪忧。”

皇帝站起身来,握住连默的手凝视住:“爱卿,这都是你的功劳。你担此大任,数年来人在江湖,吃了不少苦头。你是朝廷解元,却从未受过一官半职。待到大局已定,朕要好好补偿你。”

连默突然跪下:“陛下。连默只是一介草民。若是大局已定,恳请陛下让草民解带还乡。高官厚禄,功成名就,不如良辰美景,行扁舟,赏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风流。”

此话脱口而出,说得十分大胆,但连默依然面不改色,神情坦然。

十二道冕旒长垂,缓缓晃荡,旒间白玉珠碰撞。皇帝抿紧嘴唇,握紧的双手微微发抖,终是放了开去。

走出圣慈殿外,已近子夜时分。清蟾月冷,暗花凝霜。

叶朝礼道:“时已至此,恕不远送。只是我不明白,我是为了仕途前程,加官进爵,子孙后代皆有庇荫,而你,数年来为皇上出谋划策,平定江湖之乱,削减武林之势,却空手而回,到底图的是什么?”

连默轻笑一声:“我也没图什么。只不过觉得风平浪静,人生无趣,想做点旁人不曾料想的事情,以此消遣罢了。”

“当真如此?”叶朝礼微微一笑,“连兄向来行事出人意表,行踪神秘莫测。这次来朝廷献力,只怕,已经把《封喉决》拿到手了吧。”

连默眉毛一挑:“叶兄果然知我甚深啊。你又是怎么想到的?”

叶朝礼笑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封喉诀》原是一个文士写给当时朝廷写的一封奏折,因其中有一句‘面壁十年,封喉一剑’而得名。文士因政治斗争而死于朝野,封喉一卷文书则遗落在民间。人人都道是宁舒将封喉之论的思想精髓改为武学典籍,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么?”

“文士为何只因一纸奏折便死于非命?封喉典籍又到底源自何时?搞清楚这些陈年旧事自是不易,然而既然一切皆由奏折而起,自然还是到朝廷皇宫一探才可得吧。”

连默摇了摇手中不变的折扇,笑道:“你料得果然不错。数年之前,我便猜测真正的封喉诀秘籍仍在朝野之中。苏鸿正的《封喉诀》只有内功心法,残缺不全,仅仅是宁舒遗落下的一部分心经,对身体损伤极大。容止危的《封喉诀》同样是宁舒所传,然而修炼困难,还会有失去武功的危险。而宁舒呢?为何他练封喉决就能平安无事。原因只会有一个,那些人所修的,只是封喉的一部分而已。那么真正的封喉决又会在哪里——谁会想到将一封不着边际的奏折转为武功,其中必有渊源。要知道真正的《封喉诀》全本所在,我猜来猜去,也只有朝廷皇宫了。”

叶朝礼笑了笑:“连兄不必担心,我不是武林人士,对这个是不感兴趣。你既然如此决意要走,想来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是皇上呢?这一别之后,你便永远不打算再见他了?”

连默眼中的不舍和遗憾亦只是稍纵即逝:“杯酒举天向明月,陪君醉笑三千场……算起来,同他在一起不多不少,三千日的时间,总也是有了。只是伴君如伴虎啊。我同他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朝野帝侧,凶危险恶之处,远胜江湖武林。我自由自在惯了,就算拿不到什么,也断然不会久留此地。愿叶兄来日珍重,好自为之。”

时过六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指间流沙,匆匆而去,莫可追回。

六年了,距离最后一次与容止危见面到现在,已过去整整六年。这六年中江湖上经历了各种血雨腥风,明争暗斗。许多人崭露头角,功成名就,亦有许多人销声匿迹,音信全无。初生牛犊的少侠成了持重沉稳的青年,豪放直爽的志士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圆滑,恬淡寡欲的世外谪仙滋生了无穷的欲望,胸怀野心的武林高手变得心灰意冷,看破红尘……六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亦足以忘记一个人了。

这六年之中,武林盟盟主苏澈,一心将武林盟发扬光大,不计前嫌,心怀坦荡,侠义仁德江湖上人人称道,无人不服,无人不敬。

我想师父如果在世,一定会为这样的苏澈骄傲。他不但完成了生父的理想,而且比以往的任何一任武林盟主都要更加出色。

想到师父忍耐一生,伪装一生,谋策一生,断送一生,皆只为了这样的一个苏澈,不由得心酸感叹,百感交集。

苏澈为师父守孝三年之后,终于于次年大婚。妻室为炎珠门灵炎师太门下的女弟子陈湘(还有人记得这个文文刚开头出现的比路人甲还要路人甲的比武时候的姑娘么)。我似乎见过,然而记忆十分的遥远模糊。只是听江湖人传道是个温柔美貌的女子,且十分贤良淑德,是武林之中少有的淑女贤妻。

我想苏澈一定过得十分幸福,因为在少年时期他就说过,娶妻他便想娶这样的女孩子。

虽然这六年来我都未曾再去见苏澈一面,也隐匿了自己的去向,不再与他有任何音信联络,但也时常记挂着他,听到他成婚的消息,知道他不再是独自孤单一人,仍然为他感到非常高兴。

六年之中,也许只有我是孑然一身罢了。

少年时期背下的口诀仍然铭刻在心,我将《封喉决》重头练起。手脚早已痊愈,只是由于之前内伤加外伤落下的病根,身体已然大不如前,六年来仅仅修到第七层,然而已经比我预想得要好很多。

第七层,已然是我的极限。

师父在修到第十层,将功力传给苏澈后,力竭伤损而亡。这世上除了苏澈,容止危和宁舒以外,应该也不会再有人修到更高的层次了。

我的状态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随着功力的进步,身体也同样日渐损耗衰弱。

从初时练功起就会感到胸腹间的剧痛。本来还以为时间长了就会慢慢习惯,谁想到会越来越痛。

寂静的夜。连透过窗棂的月色都似乎带着寒气。

陶土的炭盆里烧着金色的煤球,时不时的蹦出灿黄色的火星子。

我裹着半旧的粗布棉袄,蹲在火盆旁,百无聊赖的用铁钎拨着炭火。那么久以来独自生活,我已经习惯了冰冷不眠的夜晚。

一道寒风刮来,将窗纸吹得呼啦啦作响。我有点担心窗纸撑不住了。果然嗤啦的破裂声响,寒气迅速溢满了整个房间。

我抓起一张毛边纸,起身走到窗边。寒风擦过脸颊,疼得钻心。我颤抖着手,好不容易才将窗纸重新贴好了。只是空屋又是一片冰凉,连炭盆子都灭了。

我想到了血尘山也是这般冰雪覆盖,而华辰宫内却是温暖如春。

华辰宫里的那个人,美得毫无瑕疵,又邪得令人难以忘怀。

我想再见他一面。如果见不到他,往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六年来,天重门一如往昔,只是他在江湖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的踪迹。

中原武林办过数次武道大会,据说胜者便可得到《封喉决》的内功心法和外功秘籍。曾经有沸沸扬扬的传言说只要有与《封喉决》有关的事情,他便会出现,与武林中的强手一决高下,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过。

我不知道他过得如何,是否仍是天重门教主,是已另结新欢逍遥世外,还是如我所猜测的内功全失,就此隐匿……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仍尚在人间。

或许,我还能再见他一次。

痛楚的回忆又一次涌来,曾经的点点滴滴如细雨一般,浸湿到心里,湿润而冰凉。没有在六年的时光里干涸,估计也永远没有干燥的那一天。

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整整六年,早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连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我实在没有见他的理由。

我很想问问他是否后悔过,后悔曾经付出一切来爱我。

如果来问我,我一定会说不,也是这一生我唯一确定不后悔的事情。

第八十九章

封喉决的功力修习到第七层,已然可以运功于无形。想当年容止危以树叶茶水都能作兵刃,武功便也出自这一路。然而我身体衰竭,能使出功力已然不易,哪有余力谈得上姿态是否优美、动作是否无形。

今日来身体十分不适,也不知道自己的大限何时到来。人生本来就无常,师父当年或许也想不到他说去就去了。思及此,心下不禁一片不甘和落寞。

我准备了些许盘缠干粮,最终还是决定往血尘山去一趟。不管最终会是如何,总算是了却自己一桩心愿。

碧天如洗,血尘山脚下枯草猎猎作响,已到了深秋季节。我策马沿山道缓缓而行。那马奔波一路,已是十分疲惫。这数年来足不出户,难得有这般游历时光。如果不是为了见那个人,又如何会到如此遥远的西疆。

一路上城镇景色已然完全陌生,到了血尘山脚下,却仿若经年未变。到十里亭时,暮色还未落下,自然算不得晚上。远处石坡涧流的衰草摇曳,暮秋时节的野花也开得很是颓然,只有零星的几朵,仍旧是这个地方,让人不由回忆起当年带着一身伤痕,从血尘山上逃下,心慌意乱的擦身换衣的情景,心跳也不禁微微加速起来。

越往上行,险峻山势之下越是密林森森,很快便到了峭壁之下。仰望怪石嶙峋,嵯峨叠嶂,如刀削斧砍,原本乘坐的木栈已然吊了上去。

我摸了摸粗糙的岩壁,微微一笑,运起轻功便纵身跃上,双脚踏在凸起的岩石之上,借力轻点便跃上二三丈的高度,树影在身下渐渐缩小,不过多时便跃上数百丈。

我高估了自己的功力,只觉胸口一阵剧痛,登时难以为继,立时攀住手边的岩石,挂靠在峭壁之上。这峭壁陡峭耸立,岩石上已蒙上了薄薄的冰雪,往下看去已是云遮雾绕,深不见底。我心中大叫糟糕,没有体力继续往上,这不上不下的吊在这半空之中可如何是好。

正在焦急之间,突然头顶传来轧轧作响之声。山顶有人扳动机括,将木栈悬梯放了下来,想必是正逢有人下山。我心中一喜,静静伏守在岩壁处。

木栈下到头顶三丈处,我运起功力纵身跃起,立时跳上了栈梯。木栈上站着一个人,正是天重门教众的装扮,一身玄色衣衫,一见到我,惊叫道:“是谁……”

两个字还没说完,我便出指如风点了他的穴,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我笑道:“这位兄台,得罪了。”一边说,一边撕下衣襟,堵在他的口中,随即去剥他身下的衣衫。

那人惊恐万状的看着我,我顾不得说什么,迅速换上了他的衣服,将自己的衣衫盖在他身上。穴道半个时辰后自会解开,我就不帮他穿了。

到得山下,我将他放了下去,随即机括回转,木栈又往上行。到得山顶守卫处,我又如法炮制点了他的穴。这些教众守卫,武功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我一路避开众人,来到元螭宫前。但见元螭宫里已然聚集了不少教众。森严壁垒,琼檐玉顶,我心下暗叹,容止危的排场在武林中确是少有人及,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无声无息的越上横梁,连呼吸声都尽量克制住。以容止危的武功,只怕还是能够察觉,不过这大殿里这么多教众护卫,只盼他不会发觉的太快。

长殿彼端,一人端坐在长榻椅之上,旁边的桌柜上放着烛台,火光摇曳,身前垂着帘幕,只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虽然只是个轮廓,却仍是让我胸口一热,立时便想奔将过去,只得生生将自己的念头克制住。

教中有人上前通报,不过是近一段时间内武林中的大事。几人说了各个门派的比武较量,又或是少林的高僧赴西域说法,最后有一人上前报说武林盟盟主苏澈大婚,天重门送去的贺礼被原封退回了。

以苏澈的脾性,这倒是一点也不出意外,他不知道六年前救他命的人是容止危,断不会接受魔教贺礼以落口实。只是为何容止危会送贺礼给苏澈,却是有些奇怪了。

心下正自狐疑,便听教主说既然无甚大事,要回去休息了。

他一直以来未有开口说话,只说了这么一句,我便听出这不是容止危的声音。虽然两人声音十分相似,但容止危的呼吸声线已铭刻在心中一般,只消有一点不同,便发觉了出来。

我惊疑不定,竟是无法自控。他到底怎么了?我闭门不出的六年之中,难道天重门已换了教主,那容止危又去了哪里?然而若是换了教主,为何身形轮廓乃至嗓音都与他这般相似,莫不是容止危遭人陷害夺位么?

大厅之中人已逐渐散去,只剩一片寂然的安静。若真是容止危,早该察觉有人在房梁之上了吧。

我轻飘飘的落地,一把掀开长垂的帘幕,剑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了他的咽喉。

这人眉目俊朗,鼻梁高挺,倒是颇有容止危的轮廓,连一头漆黑长发和衣着也如容止危一般无异,只是惊慌失措,一脸惊恐,却是大大的不像了。

我低声冷冷道:“说!为何要冒充教主?你欺众夺位已经多久了?”

那人牙齿打战,索索发抖:“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我喝道:“奉谁的命!”

那人只吓得面色惨白,却是不敢说,我剑尖一侧,作势要割下去。

旁边一个声音道:“华少侠手下留情!”

只见侧面转门处走出一个人,正是当年的降风使云泽天,紧跟在其后的是瞬火使萧影。

我见到箫影空荡荡的左臂衣袖,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当即收起长剑,然而容止危下落不明,我还是怀有敌意的:“我早就不是什么少侠了,降风使,瞬火使,好久不见,容教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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