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橘片糕啊,你拿号了没?”伙计问道。
“拿、拿号?”
“你傻啊,前面排了那么多人,不拿号难道打算哄抢啊。”
我厚着脸皮转头:“兄弟,能不能借我一下你的号?就算咱俩一起买的。”
那男子略略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片递给伙计,上面印着“张记橘片糕廿六”的字样。
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然后伸出两只手比了比。他的手生的也非常好看,白皙修长,跟他的脸完全不是一种颜色。伙计看懂了他的意思,拿了十盒橘片糕出来。
我不禁一呆,心中生出些许同情——这人不但生的难看,而且还是个哑巴,我居然还插他的队,这都让我开始感觉自己是在欺负他了。
一边这样想,我一边到怀里掏钱。一掏却掏了个空,我一惊,连忙仔细的摸了一遍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早晨出来的太急,我忘记带钱了。
“……兄弟……”这下连我这种一贯厚脸皮的人都觉得开口艰难了,“那个,我忘记带钱了……”
那男子显然也很意外,所以对着我愣了好一会儿。我心虚的看着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容貌虽丑,一双眼睛却美的惊人,眸子清澈仿佛可以溢出水来,对男人来说过长的睫毛像小扇一样整齐的覆在他的眼睑上。
他低下头在怀里取出一小锭银子付了钱,然后把包好的五盒橘片糕捧到我面前来。
“多谢兄弟!”我高兴的大声道谢。
他微微笑了一下,便拿着自己的那份糕点转身离开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回跑,只恨自己的步子不够大,差点把腿跑成劈叉状。一进客栈后院我便高喊:“师哥~~~我买橘片糕回来了~~~~”
但见眼前青光一闪,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晃过,我只觉一阵劲风瞬间扑面而来,倏然横扫而去,低头一看,手上的五盒橘片糕已不见踪影。将浮剑山庄的轻功发挥到炉火纯青、淋漓尽致状态的尹康,抓起一把糕片就没命的往嘴里塞。
“还给我,还给我啊~~”我凄惨的号啕着,上前抢夺糕盒。尹康满手是糕饼,行动不便,跟我扭打作一团。
“……你别跟我抢啊……大师兄找你找得可着急了……你先去找他啊……”尹康被塞满的口中含混不清的说。
“啊!大师兄去找我了?”
“是啊,他说你昨晚看上去就不对劲,今天一早又不见了……”
我一拍脑袋,转身就往外冲。
冲到客栈门口,看见苏澈正从外面回来。我一下子就扑到他身上。
“师哥,我买了橘片糕,被尹康那小子抢走了!”我先告状。
“其欣,你到哪去了?也不打声招呼,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知道多让人着急吗?”
“师哥,那橘片糕我是特地买给你吃的,尹康他怎么这么不懂事……”
苏澈这才停下来,看了看我,走到内院,看了看正在埋头苦吃的尹康,温柔的笑了笑:“其欣,你买东西给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康儿喜欢就让他多吃些吧。”
听见苏澈的声音,尹康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大师兄,我给你留了一盒。二师哥肯定吃过了,我就不留了。”
这混小子,我真恨不得抽他一顿。
我们在江陵府逗留了数日,直到苏澈收到鸽子送来的师父的手函,说是此事确有蹊跷,须慎重考量,即日便回程,尽快回浮剑山庄。
这次出行竟然又是这么快就要回去,我心里不禁大为郁闷。不但事先预想好的危险磨难一点也没遇上,连带出来的银子都没花去多少,这已经足够让我失望了。更让我失望的是,跟苏澈一起出来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
我们再次踏上旅途,却是返程的路了。虽然仍是与苏澈同乘一车,感觉却已与来时大不相同。
总觉得和他这样在一起的时间一点一点的减少,总是时时会想到他就要离开我的身边。等回到浮剑山庄,回到师父面前,他就仍是所有人的大师兄,而我只是他众多同门师弟中的一个。
一行车马,少年羁旅,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回头迢递便数驿。愁一箭风快,半篙波远,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踪。
行到午后时分,看见前方有一家小茶馆,门口就放着几张凌乱破旧的小木桌椅,写着“茶”字的旧布幔暖风中轻轻飘摇,三三两两的村民坐在竹片搭的凉棚下面捧着大碗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我们三人看到这一幕,都觉得有些口渴,便停下来叫茶喝。
我一路憋尿而来,不好意思跟苏澈说。此时见停车,自然是解决此事为先。
我顺着小路往荒僻处走去,渐行渐远,却听见更远处传来粗暴的说话声,隐约听见有人骂道:“魔教妖孽!不要以为装聋作哑就能骗过我们,再不开口说话,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心下好奇,当即纵身跃上树梢,飞身寻去,看到四名男子,身穿一色的青衫长衣,头发挽起,束发却无冠,用白布缠绑的整整齐齐,身后都负着长剑,看上去是名门正派的大好青年。看来十有八九是青城派的弟子——这是典型的川人装束,头上缠着白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而青衫长剑则是青城派弟子的惯有装束,我应该不会认错。
那四个男子身前还有一人,被五花大绑,身形单薄,乌黑的头发直直散落下来,沾上了些许灰尘,一语不发的坐在地上。我觉得那身装束有点眼熟,有点不相信的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一看,竟然是我前些天买橘片糕时插队遇上的那个容貌丑陋的年轻男子。
我心里暗想他怎么竟会被青城派的人当成魔教教徒抓起来,原本就是哑巴,却硬被说成装聋作哑,当真倒霉。
要是换作别人我多半不会多管闲事,但看到是这个人我不免犹豫了起来。毕竟他不但让我插队,借我票号,还替我付钱。现在他犯了霉运,我袖手旁观未免说不过去。
思及此,我悄悄抓了一团泥巴在脸上乱抹了几把,弄的满脸又脏又黑,确定没人能认出我了,我施施然的走上前去,正撞见一个青城派弟子刷的抽出背上的长剑。
“这几位大侠,怎么四个人欺负一个哑巴,还对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动刀子?”我说。
四个人惊愕的回过头来看着我,坐在地上的丑陋男子却依然头也不抬。
“哪来的狂徒,敢插手我们青城派的事?”拔剑的男子立刻将剑尖对准我。
“宋师弟,不要这么冲动。”一个看上去年长些的弟子对我说道,“你怎么知道他完全不会武功,还是哑巴?难不成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了,这不是王家村的王二宝吗?”我随口胡诌,“他爹刚才还在村口找他,叫他赶紧回去喂猪呢。”
四个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满脸疑惑。
那丑脸男子茫然的抬起头望着我——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
“哪里来的野小子信口开河,刘师兄,我们不用理他,直接把人带走。”
“慢着!”我伸手拦住,“你们抓错了人,赶快放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抓错了,”另一个弟子冷冷说道,“你跟他是一伙的吧,魔教妖孽!”
“都跟你们说了他不是……”
我的还话音未落,一柄雪亮的长剑便直指我的咽喉:“混小子,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快滚。”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一边说一边晃身而上,抓他的手腕,正是浮剑山庄绝技“浮步擒拿手”中的一招。那弟子修为却也不弱,向左侧一闪,剑招随即递出,来势极为迅捷刚猛,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便似化作一道青影,剑芒横空,青衫急舞。
猛听的嗤的一声响,他陡然停下,向后跃出丈许,似不敢相信般的望向自己右臂,右手衣袖已被扯下大片,而他的剑则已经握在我的手中。
年长弟子大声喝道:“这厮武功不弱,我们三个一起上。”剩下三名弟子便一起攻了过来。
三人并肩齐上,其中两人的长剑都细长锋利,又薄又轻,而另一名弟子的长剑却不知是什么材料锻造的,黑沉沉没有一点光亮,厚实沉重,舞起来呼呼生风,两把利剑直刺往我的面门与小腹,那柄重剑则向我左肋劈到。三件兵刃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三个人相辅相佐,看准了地形,教我无法向旁踏出,非以长剑硬接不可。我便不得不横剑抵挡,当当当三响,将三柄剑尽数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
那三人手中兵刃被长剑荡开,随即又攻了上来,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三个弟子都晃了几下,我稳稳站住,不等三人缓过气来,疾挥长剑横扫。三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我看准了他们出招的路数,再不留余地,出手如风,剑招飞闪,这次当当当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三人手中的长剑都被挑落脱手,掉在地上。
那四个弟子惊疑不定,转身就逃。
我得意一笑,去看那男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漠然的看着前面。
我顿时有点失落。这人怎么这样,就算你不懂武功,见我毫不费力的一挑四来救你,好歹也该也投给我一个崇拜的眼神让我虚荣一把吧?
看他一身又是泥又是灰,连厚厚的粗布衣服都磨破了好几处,转念一想,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自然不知道刚才那四人有多强,我使的招数又有多精妙,我干嘛跟他一般见识。
我走过去,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喂……那个……兄弟……”本来想尊称一声公子,但瞧他那衣衫褴褛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像公子,只好还是沿用原本搭讪时的称呼,“抓你的四个人被我打跑了,你可以走了。”
他对我微微一笑,一张丑脸上露出感激又茫然的神色,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显得很吃力的样子。那双修长细腻的手撑在黑乎乎的泥地上,更显得说不出的白皙好看。
我伸手想扶他起来,他却自己站起来了,身子一歪,又软倒下去。我一把揽住他:“你怎么啦?”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指了指自己的右腿,我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出来,心想他多半是坐了太久腿麻了,问道:“你自己能走吗?”
他点了点头,表示能走。
第八章
“那好,你慢走,我不送了啊。”我掸掸衣服,挥手作别。
他深深躬身一揖,转身便走。他走的很慢,拖着右腿一瘸一拐。我看着他可怜兮兮的背影,不禁有点不忍,不如好人做到底。我上前叫道:“你要到哪去?我送你去算啦。”
他有点惊讶的回过头来,便微笑了,伸手比划了半天,我才看懂他大概是想到附近镇上的客栈,离得倒也不远,我们乘车的时候刚好路过。
“行了,我扶你走吧。”我拉过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他犹豫了一下便没反抗,算是同意了。我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扶住他的腰——他的体内没有一丝真气迹象,完全是个毫无武功之人。
“你怎么会被当成魔教的人抓起来的?”我难得助人为乐一次,嘴上自然不停歇,“你不懂武功,就别乱跑乱惹事,你知不知道江湖是很危险的。”
他是哑巴,我自然不指望他回答,只是他一个劲的向前走着,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像压根没把刚才的危险当作一回事。
“刚才那个对你拔剑的人,他武功很厉害的,要是我出来的晚一点,他手一动就能把你脑袋削下来。”
见他无所谓的样子,我故意这样说想吓唬他一下,但我发现我是对牛弹琴,他半点没害怕,还回头来冲我笑了一下。
“你怎么事不关己似的,下次再这样遇到有人欺负你,可就不会有人来救你了。”我有点不高兴的说。
他低下头去。正在这时,后面一个人声说道:“魔教的奸徒,你们还想逃到哪里!”
我回头一看,十名青城派弟子从林中跃出,其中便有那四个刚才被我打走的,原来却是去搬来了援兵。我将那丑陋男子扶到树下坐好,说道:“什么魔教奸徒,那么难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是魔教了?”
一名高大的青城弟子越众而出,指了指那丑脸男子说道:“如果你不是魔教的人,就把他留下来。”
“那就抱歉了,你们摆明了是要他的命,我自然不能看着不管。”我一边说,一边挡在他身前,暗自庆幸亏好刚才夺下的长剑到现在还没扔。
“多说无益,出手罢!”
刷的一声长剑出鞘,那人一声呼啸之下,其余九人团团围了上来。十柄长剑闪闪生光,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适才刚对打过一场,之所以能胜过那四个青城弟子,全仗自己看准了他们的招式路数,之后凭功力占了先机。但现在十人同上,所使的诸般不同的招数,同时攻来,我哪能一下子一一看清,在这十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惶急之下,只能不停舞出剑花护住全身,至于如何破敌,更是无暇无想。
突然之间,眼前的人影少了三个,我一怔之下明白过来,向树下看去,三名青城弟子已经挺剑刺向那丑脸男子。我大惊之下,乱了方寸,再顾不得恋战,长剑斜劈直斫,手腕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四名弟子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分别中剑,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树下的那三名弟子听到同门的惊呼,动作一窒,我这才想起“流风回雪”的招数,飞身上前,直纵横跃,电光火石般一瞬之间,劈手便把剩下六人的兵刃全都夺了下来,啷啷锵锵的全部扔在地上。
我眼光望向那丑脸男子,这次不同之前,他挺直了腰,一双眼睛凝视着我,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我对着他哈哈一笑:“别怕,这种程度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请少侠留步。”适才年长的那个青城弟子高声说道,“你的武功内力纯正,招数精妙,显然是我武林正道一途,并非邪魔外道,却为何要如此袒护魔教妖孽,同流合污?”
我回头说道:“我说了,他不是魔教中人,他半点武功不会,半分内力没有,不过就是一介平民。”
“少侠此言差矣。魔教人诡计多端,心怀叵测,把武功内力隐藏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人会隐藏自己的武功故意被你们抓来杀么?”
那弟子一时语塞,半晌才说道:“少侠有所不知。我们当时在城中遇见他,他的身上竟带着这个物事。我们便将他抓了起来,不管问什么,他都不开口。”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个火焰状的镶金黑玉。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天重门令牌。”
“魔教令牌?”我大吃一惊,看了那丑脸男子一眼,他脸上露出茫然无措的委屈表情。
“这令牌在他身上,想必此人不但身出魔教,还是教中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他,他是重要人物?!开什么玩笑?!”我看了他那一身土里土气的粗布衫和坐在地上的委顿之态,说什么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一个半点内力武功都没有的人会在魔教里身当大任?”我看是他无意中捡到这玩意,觉得值钱所以留下来准备拿去卖还比较可信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