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石不哭了,抬了小脑袋拧了眉毛仿佛回想,鼻音仍旧重重的,“好像,是。”
我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胸腔间曾有的滞涩与嗓子的痒痛果然缓解了不少。
身入官场勾心斗角了几年,多少也有些锻炼了人。
“那混账,有阴谋啊……”
我这病已被太医诊出因果,说是积劳成疾,郁气结于心口久久不散,又经了塞外苦寒所激,这才突然短时爆发,有几
个甚至定言我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侍书倚墨偷偷拭泪了不少回叫我发现,更不用说荀石那哭包,就连君上也亲
来了,带了药材若干,叹息着好好安抚一通让我宽心,我却只能苦笑。
王子鸿倒是因了储君之位政务繁忙了许多,却在几次来时让我装睡不见,听荀石之言,每回都见他在门外站了许久,
才当离去,神情也总是郁郁。
而我待了身上终于见好,便急不得的进宫陛见,免了以后他总来看的更多麻烦。
其间于远那家伙,听着也没回东边,却仍旧找不见人影,让人心中不禁恨恨。
多日来的细雨早已停了,未有宫路上的石板间隙中偶有一两处裹夹了水迹,尚未被打扫干净的落叶,可见前日天气。
去了雨,温度又降了几分,愈发近冬的时节也能让人十分容易便可察觉变化。
抬手拢了拢身上貂裘,便听见门里传来君上声音。
“子敏来了?快进。”
让荀石在外等了,由旁边宿卫推了门,进后左右看看不见王子鸿,不禁松了口气。
这种时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后又察觉周围气氛有些沉重,微微奇怪再往上看,惊见正与几位大人商议事情的君上脸色难看的很,背了拐他心肝儿
子的嫌疑,一时叫我心里有鬼,不由有些忐忑。
压下各种心思,我推了轮椅上前,俯身,“君上。”
不想君上见了我,却神情微缓,点点头,“无须多礼,子敏身体怎样?可还好?若不适还需多多休息。”
“让君上忧心,”我笑了笑,“臣已无恙。”
“你就是这样,自己有事也都不见言语,小病拖成了大病,”君上似是还忧心我的身子,见我只是笑,便无奈叹了口
气,“算了,寡人说了你也不愿听,还是快来一同分说,又要让你费心了。”
我心头微微一讶,双手接过君上递来的表折。
“似是已在城中留了几日,不知为何今天才递了上表求见。”
蜀中来使?翻了翻手中东西,见了其中领兵将军的名字。
李林?唔,这倒是与我同姓。
却在往下看后不禁蹙了眉,越拧越紧。
当初领命前往蜀中查探毕竟是张贺,那人素来缜密的紧,如今使者已来,怎么先头竟一点消息都没有了?而且咸阳城
的护城军难道都吃干饭去了?人都已经来了,竟是对方不言语,此刻也不得发现,这要是来窃取机密,或是刺杀……
不由吸了口冷气,“此事十分蹊跷,”顿顿,看向旁坐的大鸿胪与执金吾,“廖大人与孔大人也不曾听了讯息?”护
城禁军自改革后军令昌明兵士精悍,向来防守严备,怎会突然出了这种大过?
在君上的凛冽目光中,郎中令韩离早已是一脸惨白简直快歪到一边晕过去,中尉孔任额上皆是冷汗,但不愧是军旅出
身,此刻还能说话,“回先生,举重确实不知。”
“现下人都在哪?”
大鸿胪廖言答道:“已安排于郊兰殿。”
“君上,”将调查来的表折还回去,正言,“不如遣了职方司去查探一二,能瞒下这许多人马悄无声息便进了都城…
…”
我长长吐了口气,看看旁边几位在君上更加寒锐的压迫中又开始提心吊胆,便出来顶了责,笑笑,“看来蜀中来客都
是一群不凡之人,军容整饬出自臣之手,臣于此处还是有几分信心,”虽此刻君上只怒责他人,想知信任仍在我这处
,可若是此事办得不好,却说不得我也是该掉脑袋的,“如今不想还叫人窥见了疏漏,这倒是叫臣好奇的紧,想要会
之一会。”
见君上终于露了情绪,气氛有所松动,思量了一下,便又笑道:“君上何不请来使一宴,亦可让众大人与榕得以观之
言行,再琢后法。”
“司马之言大善!”这几位附和的真快,想是已经在君上这股冷气压里挨了许久折磨。
君上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其他几位似是终于松了口气悄悄抹了抹额上的汗,“一切由子敏调度。”
我躬身应道:“诺。”
“万事有劳司马,司马辛苦。”
“榕之职,不敢言累。”
几位军中的向来接触多,也熟悉的多,称呼便更见亲近,“先生若有事情,尽管吩咐。”
“好。”
终于与几位忧心重重的官人告了别,想招呼荀石一同回去,却不知那小子这会子又跑了哪里去,竟一时左右寻觅不见
。
死小子,宫中之地岂是可以胡乱瞎逛的!也不怕出了事!
“先生,”正头痛的按按眉心时,就听有宫中侍卫近前,约莫是看我在此处呆了许久不见动换,便俯下身恭敬的问了
我,“可有吩咐?”
我顿了下,向他道:“麻烦大人,”由人推着我向外走,问了,“可曾见了我那……”
话语刚起,却有一阵轻风而过,带起微微清雅迎了鼻。
摇头笑笑,秋日中花草早开始凋零败落,这般自然之香,许是也只能于集了四海之富的王宫中……
心中不知为何突地一跳,似是有什么紧紧勒了紧了扯了,不知因为何方的一股子劲道作了祟,竟怦怦作响。
抓着扶手的手指都抠着了力气,微微颤了起来。
我慢慢转过头去。
只见几人似是由另方宦官领了向正殿君上那处走,其中为首一人此时察觉什么缓了步子,侧首移来视线,下一刻却仿
若遭了狠狠一击般震了身形,驻下了足。
那一袭映了万千出尘风华的青衣静立于不远处的纷黄秋叶下,只怔怔的看着我,几分痴然,几分涩痛,几分恸伤,全
部缱绻在柔和如水的目光中,缠绕不散。
任凭旁边人如何催促呼唤他,却再不肯动。
五七
师父教导,向学做务素来须谨记专于一意,不可因外物轻引滞涩,不可因外事相扰钝木。
我从未想过,其实自己还是有那一心二用的本事。
而且境界颇高。
“先生,流程……”
“先生,君上与储君……”
“文武大臣……”
“还需请哪些贵胄……”
“歌舞之事……”
“先生,这席面……”
“护卫警戒怎样,可需禁中加人……”
一个个的来问,一个个的又急忙忙而去,我却已然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就算面上带了平和微笑,镇定淡然的细细叮嘱
各方事项,胸腔里跳动的那颗东西,却早已经不知感觉。
只能朦胧中,眼前不断回现起刚刚所见的那落叶下的寥寥青衫,凝注着我的双眸,接着便能加恍惚。
上辈子仿佛已经是很远的事,那般物欲横流的环境下,情爱之事早已不复纯澈,我也从未料到自己如今得福重活一次
,会甘愿为了一人舍弃性命,只求一生一世伴他左右。
不是没期待过再见时的场景,我以为,到了那一刻,无论周遭如何境地,我总是能不顾一切的向他跑去,埋入他怀,
得了他暖暖的回拥。
然而当时我却未能动,僵硬着阵阵发冷的身体,直至被人推了轮椅离开,也未能过去。
性命可丢,生死可弃,然而肩上的重任,君上珍重相托的大业,一国百姓安泰之责,又怎能不顾。
“先生,君上有言,请先生入席。”
听见宦官的话,我怔了下,才愣愣的转过眼睛看向上首正位,却见君上不知何时已至,我竟是一时未发现先头的唱诺
,大大失了礼仪。
赶忙俯身至礼。
君上此刻见我注意过来,笑了笑,微点了下头,然后侧首与低了一阶坐着的王子鸿说了几句什么,王子鸿闷闷的答了
几声,瞧了我,小幅度的动了下,就立刻遮掩的将视线投了他处,过不了片刻,又偷偷看回来,觑着我的神色。
我只好做个木讷迟钝的,维持着笑容,装作无事。
君上见状竟又笑笑,后又抬头向我招招手,叫我过去。
此地不是荀石的身份能进来的,我便自己推动了轮椅上前。
“君上。”
“子敏坐那里就可。”君上抬手就指了个位置。
“这……”与王子鸿相应,坐在他的另一侧,就算再是宠臣,这也不合适吧?
笑了一笑,“怕是于理不合。”
君上摇头,“子敏素来也是个洒脱的,怎的此刻却顾忌上了虚礼?”
“总不可让外地之臣……”敛下眼睛,说出这话却哽了下嗓子,自己心里倏然钝搓了下,漫上一股子疼痛,极慢的呼
出口气,才能稍微缓缓,掩袖喘咳了几下,“看了笑话。”
“这样……也好,”君上未再坚持,“那就寻个离得近些的,也 好说些话。”
“诺。”我按着胸口,轻轻应了,由人搀了坐到蒲团上。
“先生身体,可还不爽利?”王子鸿见了我的动作,关切看来,微微向着我这方向挪了下,似是想过来。
“臣已无碍,”这可怎么行,“劳储君惦念,臣惶恐。”
王子鸿眼中失望,蹙了眉,“先生……”
君上似是也发现什么,微微挑了眉,我不能接口,心头多了更多无奈。
正当尴尬,却突然听了君上声音,“哦?长辽也来了?”话中带了些笑意,“听闻这几日他只闭门不出,仿若正惧着
什么躲了,子敏可知其中一二?”音落时,已看向我。
我脸上也漾出笑,想必是极为温柔的那一种,“臣亦不知。”转眸看着如黄花鱼一般溜着边悄悄进座的于远,察觉什
么向这方看来,对视了我,竟微微一僵。
笑意更重,眼中冷嗖嗖射出刀子的瞪着那已经躲闪到他人身后的于远,“臣正想着何时能得了空闲,”咬牙切齿,“
好好问问于将军。”
君上看看我,又看看于远,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寡人明了,寡人明了。”
旁边的王子鸿也忍俊不禁,刚才还有些郁郁的,现在却笑弯了眼睛,我起先也绷了片刻,却终是被他们笑声所染,也
不由笑了。
“蜀臣到!”
门口又一声唱,也硬是断了所有笑意。
四下声音蓦然一静,投目过去,只见三人从外缓缓而入,领先那人直裾长袖,步行中自有一番风华临世,直让观者屏
气凝神,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秦王。”行近位前,揽袖一揖,如画眉目中有些疏离的谦和,然礼数周到,挑不出半分错。
“李将军快起,看座。”
“谢秦王。”
他直了身,仍旧敛垂着眼睛,由人带至我的对面,又谢了,才撩起衣摆,悠然坐下。
灯活下苍白的脸色,失血的唇,还有从头至尾,未曾看我一瞬的眼睛。
铺在正道上长长蔓延至正殿大门的红毯,那样炽烈的红,左右相隔,虽只短短几步便能过去,却于这一刻仿若天堑峭
壁生生阻在路上。
突觉呼吸都有了些困难,嗓子又起了痒痛,死死的咬住牙,方咽下喉咙上漫上的甜腥。
闭上眼睛,案几下慢慢攥起的拳,指尖刺入了掌心,微微痛楚,移了心绪能注意下他献礼恭祝之词。
却不至一会会儿功夫,伴着歌舞礼乐,听了他与这宴上大臣言辞交锋,游刃其中,自己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唯记那番梦中之景,仿若又进了眼前,琴声幽幽。
不想耳边忽闻君上一喝,震得我吓了一跳。
“李将军究竟何意!”
宴上气氛凝滞,静可闻针落。
君上之声已沉了下来,带着上位杀伐的威压,眯了眼睛看向对方,往日只要 被他此刻这般冷厉眼神所视,众臣少有
能挺直背不下冷汗,腿不哆嗦的。
再观王子鸿与其他几人,脸色竟也都变得有些难看。
真不愧是顾宁,我这才走了多少时间的神,他就已经搅风搅浪了。
我也抬目看去,然而那人却仍旧未看我,只淡淡一笑。
“秦王莫不是还有不明?”他目中光亮熠熠,朗声如玉,“昔年灭六国者得六国仇,世代累之,虽时事已变,然他国
存惧留恨之情并未曾灭,此刻若想逐鹿争鼎,不得外人之助,如何成势!”
君上脸上又难看了几分,几个年老的大臣胡子都开始气得抖了,甚至居后有几位将军,已经隐有蓄力。
“李林!秦之大殿,还容不得你猖狂!”
顾宁却毫不见怯懦,反以笑迎。
我叹了口气。
虽不知他们先头都因何吵了起来,但现下只听了这两三句,哪里还不能推敲些。
这家伙应是最善易势而变,任为己用,这回竟怎就显得毛躁了起来。
他身处他国,先头那般突然出现早就遭人忌惮,自己的安危已是悬于峭壁,又怎好再去树敌。
“外使不居秦地,不知秦之国事,”我举了杯,向他的方向笑了笑,道:“自商君入秦之日起,百年间唯有秦之法能
胜六国,唯有秦之力能平乱世。”
我顿了顿,见他终于沉默的看向我,略微平复了下有些不稳的呼吸,“榕至秦几年,已观田良农富,边境险固,此秦
之地利,兵壮锐甲,士者显才,此秦之人利,关中众国主享乐安逸者多,忧患大志者少,此为秦之天利,若想重修此
世太平,非寡君莫属。”
顾宁静了许久,才带了丝恍惚喃声道:“你选了秦……”说罢,又轻轻重复了句,“你果然选了秦……”
胸口忽的疼了起来,一扯一扯的鲜血淋漓。
他沉默了下,又道:“观之此言,司马倒是忠于秦。”
命道坎坷磨人,我怎会想过,我与他,也有这日须得算计言语,争锋相较。
掩着痛咳,我又喘了声,笑着轻声道:“李榕素来爱秦,榕心中,他国虽不乏优者,然与秦较之,却如浮游苍鹏,存
云泥之别,终失了鸟瞰于天之势。”
顾宁抿了唇,微微笑了起来。
“李林孟浪,出言失礼,”他向着君上方向俯下身,“请秦王莫怪。”
君上淡淡道:“无妨,”抬手示意,“李将军快起。”
顾宁却依然向下俯了显出谦卑,就算他旁坐那人悄悄扯了他的衣服,仍旧未能让他直了身子,“林代吾主之命,奏请
秦王联秦伐楚,今确见秦中能者在,必可得胜。”
他从袖中拿出一叠折子,双手托上,由人拿了放置君上案上后,又微笑道:“望秦王莫怪李林试探,还请允外臣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