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
三一
二十三,小年,祭祀灶君。
灶君神像贴在锅灶旁边正对了风匣的墙上,扫了灶台,摆上各式供品。
最主要的,还需是糖。
“司命随其轻重,夺其纪算。”
灶君爷上天专门告人间罪恶,一旦被告,大罪要减寿三百天,小罪要减寿一百天,如此“通天能耐”,当然要好好贿
赂。多奉些糖点,只求灶君他老人家顾了吃,便顾不了说,嘴也被糖粘住,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免生是非。
轰走又要偷嘴的狐狸,将买来存了许久糖瓜摆了正前,仔细码码后多了一块不和谐的,来回看看,顾宁正在扫陈没见
着,便拿起来塞了自己嘴里,嚼嚼。
黏黏糯糯,既粘牙,又甜至心头。
嗯……再拿两三块,为了灶君免得了蛀牙,得罪神仙。
鸡蛋之类的便是给了狐狸和黄鼠狼的零食,毕竟据说它们都是灶君的部下,不打点好了可不行。还因着这个,今日里
家中那红毛畜生倒是得了趣儿,被我赶出了门,竟翘着尾巴在村子里横行招摇,讨食偷菜混不忌,谁都不敢招惹。
祭灶时除上香送酒外,特别还要为灶君坐骑撒马料,要从灶台前一直撒到厨房门外,所幸屋后临时大的窝棚下还有头
小驴要吃食了,直接拿来了些撒上。这些仪程完了以后,才将将灶君神像拿下来烧掉,等到除夕时再设新神像。
过了二十三,诸神便都上了天,人间也都百无禁忌。娶媳妇、聘闺女,都不用再特意择选日子赶乱婚。
老百姓人家,有贫困的,平时不能成礼数的,多半在这时里嫁娶,称为“乱岁”。
日前也有几户人家送了喜帖来,望着我们能过去添了热闹。
当然,也想是认为我们认了字有些学问,给新人提些贺词,留下福祉,便能祝了他们一生和睦甜蜜。
顾宁也早以想要卜算开春年景为借口,捧着从吴老爹那处借来的黄历研究了两个晚上,给我俩敲定了个日子,腊月二
十八,双日添福增寿保富贵,更宜嫁娶,且回四那日正巧是大年初一,都是好兆头。
不过,俩个大男人,琢磨回四,有何用处?
到底是他回还是我回?回哪去?
“岁晏乡村嫁娶忙,宜春帖子逗春光。灯前姊妹私相语,守岁今年是洞房……”顾宁套了袖子松松散散的挂着那身让
他这败家子花了大价钱,只在短短两日内命人连忙于小年前赶制好的红绸锦衣,边吟唱边悠悠转身,笑谑的看向我。
而我,则看着铺在床上的我那套锦绣纹样更加繁复精致,又喜庆又美艳的衣衫,皮笑肉不笑。
简称冷笑。
不是对着顾宁,我还没那胆。
是冲着那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对着顾宁趋炎附势前倨后恭的成衣铺掌柜!
婚衣上金丝银线的绣了凤凰展翅啼鸣,百鸟跟随,花团锦簇。
但,二者相比起来,我那件上明显羽毛更艳更亮,而体型,却绝对小了不少。
公母一分就出来。
顾宁明明长得比我好看,可为何偏我就那么像被包养的那一个?
“榕儿,”顾宁唇角勾出抹温柔腻人的笑,拿起床上的锦衣套在我身上,侧头,眯眯眼睛,“日子近了,你不欢喜?
”
我哪儿敢!“哥哥,我想还想不及了,”挂着要掉不掉的衣服扑上去抱住人,晃了晃,头贴在肩上,谄媚的抛了媚眼
,嘟起嘴巴,“快给咱香一口~”
下巴被修长的指尖抬了起来,唇上也被点了点,“乖,再叫声哥哥。”
“……”
“嗯~?”
“哥哥!”
顾宁垂目凝视,睫毛微微颤了下,便噙着浅浅的笑,低首凑来,“好榕儿……”
尾音,皆止于唇舌,吞了下去……
梅瓣清晰雅致,枝蔓简约大方,还有那傲霜怒雪,凌寒留香的隐隐风骨。
手上放的这两枚对戒,只在窄窄的截面上就能雕琢出如此珍品,手艺之精良,令人不禁惊叹拊掌。
还有这内里所刻之字,也竟与我写的笔锋转折处分毫不差。
人才果然都是藏在了民间的。
正在把玩,顾宁又抱了一大摞的书,掀了车帘,俯身进了车厢。
面上带着浅笑,似是心情极好。
“都是些什么?”能让你笑成这样。
伸手过去拿,却被拦住了。
“榕儿,”顾宁摸摸我的头,侧头笑了,带了几分神秘,“这些你看不懂。”说着,还把书往旁边挪了挪,防我拿到
。
“……”你有鬼!
学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我看不懂的书!
扑过去要抢,一下被抱住了腰,失了力道下便被按回去。
“到底是什么?”你绝对有鬼!
顾宁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与好笑。
头又被摸了摸,“乖,等我看完了,回头教你。”
声音里带了分暗哑底醇,浓浓的都是蛊惑。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还是不学的好……
“榕儿。”
眼睛瞄着那摞被顾宁包好藏在被子下书,企图释放X射线进行透视,“嗯?”
“戒指呢?”
惊讶!转过头去,“你怎知是戒指!”
“带了手上的,除了戒指,便是扳指,”展了左手掌摊在我面前,勾勾无名指,“你那日没动拇指。”
“……”哥哥,你别这么聪明行不行……
本还想给你来个惊喜的。
不甘心的将手掌也摊了开,递向他。
顾宁将两枚戒指都拿了,仔细看了番,挑了一枚,递给我。
抿抿唇,蹭过去,贴在他身上后将戒指接过来,看看字后,握上他又再展开的手,顺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带了。
然后,顾宁便举着手仔细看了看,抿了笑,又自己拿起剩下的,抬头笑看着我。
剩下的那个,是留了“宁”字的。
被看穿了心思,脸上有些热,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抬了左手。
无名指被一股轻轻柔柔的力道握住了,冰凉的银圈缓缓推进,停在了指根。
“这便是套住了么?”顾宁低首,于我耳边轻语。
又埋他怀里蹭了下,躲开耳朵上传来的热度,“嗯。”
“被套住了啊……”顾宁低声笑笑,将我揽得更紧,“真好。”
是啊……
真好。
三二
到了二十八,细细的又下了场小雪。
却不曾阻了众人的热情。
杜家的最为貌美的小女儿出嫁,娶了媳妇的良人,也正是村中的卢姓青年,踏实肯干,在城中谋了分管事职务,于村
中,二人算得上品貌皆佳,天作之合。
今日里在家里摆了席请了客,准备了大红花轿,用牛车拉了好几车的聘礼。
新郎特意从城里借了马来,吹吹打打的喜悦,孩子们争相跑闹的欢快,直从村子这头到了村子那头,过了小坡,经了
田地,在众人的祝福中接了新娘。
跟着还换回了又好几车的嫁妆。
高堂满座,亲朋皆来,大笑大唱。
而这一日,也是我与顾宁盼了许久的日子。
看着一对新人拜堂之礼时,顾宁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等今日事毕,我们回家……”
声音淹没于众人喧闹起哄的“洞房”声中。
新郎笑得爽朗,拜谢亲友,牵着大红绸子,拉了身后蒙了盖头低头碎步,似是羞涩无比的新娘,去了卧室。
轻轻的闭上眼睛,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家中书房里已经布好喜烛婚衣,今日回去,便是我们的吉时了。
虽不能有高堂赐福,不能有亲朋祝贺,不能大肆宴请,不能告之天下。
但只要身边有这人在,便再也无怨,无憾。
我本就从未想过能求得这许多,他愿意给我,便是我今生的造化,前世的福祉。
院子里架了二十几桌的酒席,虽按着前世标准都是寒酸之物,但在这时代,却是殷实人家才能置办的。
顾宁今日似是也极得兴致,不仅给新人提了字,说了话,更是不拘酒水,来人敬,便满杯尽饮。
烟霞似火,熏了醉意,引人侧目。
就连指间的银戒,都染了光彩。
盼眸流转间,看向我的,都是满满笑意。
他笑着招了手,我便过去,也接了杯,与他一同满饮。
辛辣甘醇的液体流过喉咙,浸染了整个胸口中快要溢出的幸福。
想是他与我一般,都将这里的喧乐,这里的欢闹,当了我们自己的婚礼。
忍不住的,就醉了。
再出来时,就连仗着言辞狡黠诡辩,有幸躲了几遭的我都开始头脑发晕,就更不用说来者不拒的顾宁了。
“榕儿……”
架了人,推辞了要帮忙的,披了披风,踩着细雪,一步一步的走回家。
茫茫的一片白中,四周静谧,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生之中,我今日,最是高兴。”
顾宁酒意不轻,附在我背上,低低笑着,开始耍了酒疯。
听闻此言,心里头不仅翻了白眼。
这谁能想了,平日里一副文雅风流的出尘人物,一旦饮了酒,就开始不找边际的说胡话。
但,听了,还是甜。
“我也是。”轻声回了一句,脸上一红,继续走。
顾宁又笑了起来,侧靠在我肩上,呼吸都喷在了颈间,带起一片酥痒。
“榕儿穿红衣,最好看。”
脸上更红,“回去,就穿给你看。”
“呵呵……你今日……今日……便是我的了……”
嗯?这什么话,不早就是你的了?
疑惑的看去,顾宁却不再出声,只阖目不停的笑着。
笑了一路,让人都有些奇怪,他哪里就能这么高兴了。
好不容易将人搬回了家,进了卧室,这家伙倒好,早就睡沉了。
连我将他扔在床上,脱了鞋子盖了被,他都没能醒。
但唇上,还是带着浅笑。
俯下了身,忍不住戳戳他这张仍旧染着红晕,俊美无俦的脸。
“做什么美梦了,不是还拜堂了么,倒是醒醒啊哥哥……”
嘀咕着抱怨了一句,看了他仍带着酒香的红唇,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我可没忘,隔了男子外席,可是还有不少女人不顾忌讳,特意偷跑过来看他。
就连男人,也有那么不少于一两个的,没能逃过他的魅力。
守了这祸害,我今后得操多大的心。
静了瞬,慢慢低头,向着浅浅吐吸着清浅酒香的红唇……
“咣当”/“小先生!”
“……”面无表情的抬了头,扭过去。
“小先生!小先生!您在哪儿了!小先生!哎呦!”
收回给了狠狠一拳头的手,“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终于把师父总用在我身上的斥责给了别人,“还知晓礼貌否?
”进别人家连门都不敲直接就闯,你还有没有规矩?
我好歹也是你老师吧!
石头蹲在地上,呜呜的抱着头,可怜巴巴的瞅我一眼,“小先生……”
理着衣袖,走到一旁撩了衣摆坐下,“何事?”
“顾先生怎样?”
“嗯?没怎样,睡了,问这作甚?”
“哦,我就说有小先生在,定会没事么,”石头低头轻哼了一声,又抬头看我,甜笑,“见了今日顾先生饮了不少酒
,姐姐怕先生明日起来头痛,嘱我来送醒酒汤了。”说着,便又呶呶嘴,指了门角的一个篮子。
我眯了眯眼,笑了,起了身,走过去拿了篮子,翻开,“是么,多谢令姐好意。”
哟哟哟!还有些菜式了!又是肉又是汤,怎了,还怕他胃空不好受了?
哼!
哼哼!哼哼哼……
“小……小先生……”
“作甚!”
“没……没……”
收了泛酸的心思,“若无事,你便先回吧……”
“哦。”
“等等,”突然想起了,提着菜篮子左右看看,“那贪嘴狐狸呢?”平日里有了吃食,第一个跑过来抢的那家伙怎不
见了?
石头也站了起来,跟着找找,随即想起什么,拍了下掌,“新娘子过山坡时见着跑在一群小子后了,现下……”
拧了眉,难不成还上了山!
这小畜生!这几日里多是为了过年上山猎野味的猎户,遇上这村子的人认识还好,撞上其他村子的人可怎办!
还真以为灶王爷没走呢!
拿了门口挂的披风,“先在这儿看着你顾先生,我去找找就回。”
“嗯,好。”
“等他醒了,莫忘让他喝了醒酒汤。”先便宜那姑娘了。
“知晓啦。”
这敷衍语气?
弹了他脑门一下,“好好看家,别给我惹事。”反正现下摆着烛台的书房上了我独家秘制的精锁,谅你再怎么摸索也
进不去。
“弟子听命!”被弹疼了,改了态度,还给我抱了下不标不准的拳,弯了弯腰。
笑了声,穿上披风,拿了些腊肉,系好了带子出门。
山上起了风,有些不好走。
至了半腰,拢好衣服,凑了食指拇指放在唇边,吹了声长长的哨子。
不一会会儿,就听了远方一声“嗷呜”的长鸣。
找见了。
松口气,顺着叫声来的方向走去,这红毛小畜生,净给我惹事。
只是没走几步,鼻端便猛地冲进了一股腥气……
那般味道……就似曾在郯遇到的……
一箭穿喉,一剑横砍……四溢飞洒,溅了满脸满身的……冰寒……腥甜……
心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小叔叔!”
这声音……许……慎?
后脑上蓦然一阵剧痛,眼前那一片血泊中的断肢横臂也混乱了一般,天旋地转的染了黑。
糟了……
身体软倒在地上。
不能赶回去给他穿红衣,逸之该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