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见颐眯着眼看他,“我道你连隔壁大婶孙子长了牙这种事都晓得,咋这事就把你给堵了?”
清溪瘪瘪嘴,委屈道:“乘天我是第一次来,苏公子在这的事我哪晓得这么多。”
“那你回去跟苏公子说,你明日随他走走去吧。”
清溪回道:“那不成……”
“怎的就不成?”
“我是先生吩咐来看顾你的,要出什么事叫我如何跟先生交代?不成。”
没想这唠叨的话包子还是殷先生给叫来的,这司见颐当下大为不快,扇子哗哗地摇得响。
见他兴味索然,清溪又道出一句:“我猜,可能是苏小公子的事。”
“苏小公子?”
“嗯。苏公子有个弟弟,唤作苏棠。”
这他倒是知道。
“那苏小公子不是已经过世了吗,你见过?”
“我来长生院的时候苏小公子就不在了,不过听先生提过,苏公子的故里是乘天,苏小公子过世,那自然是得归葬在这的。”
“噢,那其实就是来祭奠?”
清溪无奈地摇头道:“不晓得。”
司见颐想他知道的也不比自己多,便是不再问了。
从福临楼出来本来是想到别出逛逛,寻乐子的地方不外乎就是那么些,不过带着一个清溪去就叫人兴致都扫得所剩无几了,再说,他要是回来跟苏晚一说,叫自己拿什么颜面解释?
本想是要他自己先回客栈,结果对方正气凛然辩驳道:“你有病在身吧,我怎么好撂下你?你只身在外,多个人跟着总是好,要遇着有人于你不利,我还得护着些啊。”
“能有什么人于我不利?就算真有……”司见颐捏捏他肩膀,取笑道:“瞧你那骨架子,就我都比你能打。”
“不能打,那至少能挡挡吧?”他说得一脸认真,还真的死赖着赶不走了。
司见颐无奈之下也就只好打道回了客栈。回到客栈又觉得就寝尚早,于是在房间里闲着踱来踱去,无事可做,便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说要写信。坐在案前研开了墨,对纸提笔,却是没处落下,便寥寥提了“月华”二字。
几番细看,竟然越发心里烦躁,搁下笔将纸揉碎,便就着烛火燃了。
这时蓦然听见有人叩门。
司见颐沉声问道:“谁?”
“是我。”
那声音竟是苏晚。
司见颐心里惊喜,忙应声就去开门了。
只见苏晚伫在门外手捧一红木托盘,上面摆置着一彩陶熏炉,顶上塑了一对栩栩如生的艳丽喜鹊,端巧玲珑。
也不待司见颐问起,他就说道:“我问掌柜子要了熏炉,给你取来的。”
司见颐这才回意,想起之前素栈跟他提过的,是殷峦吩咐下多燃木樨对他的喘病好,苏晚是记下了,给自己送香来的。
司见颐忙侧身让了路给他进门,谢道:“有劳苏公子费心了。”
苏晚把熏炉小心翼翼地搁到案几上,自袖中取出一个繁锦雕花的红木漆盒,黄铜盖扣,拿在手里甚是精巧。
他从盒里头取了一香木就烛火燃开后置往熏炉里,不多会便是满溢沁人心脾的馥香,那香味好不熟悉。
司见颐朝他走过去,低声道:“这香……”
“是你送来的木樨香。我想你近日喘病才犯过,便给你拿来。”
我送过去的?
司见颐知道自己往厢庭送过不少东西,但是皆吩咐素栈从宫里带来的物品里拣些好的、能讨人欢喜的,就悉数送出去,根本没经自己手挑过,故此送了些什么,他完全是不清楚的。
但苏晚这么一说,他只能做作知道,笑了笑,又说:“听闻我使人送去的东西,都让你给麓庭去了。没想有点意思的东西苏公子都看不上,倒留着这木樨香?”
苏晚说:“好的木樨香是上盛之品,入药甚佳,我想会有点用处的,便是留着了。”
“我还当是苏公子是喜欢这香味。”
司见颐低声笑说,站在身后侧看着苏晚的背影。
目光触到他鬓角,顺着那发丝一路落到细白的颈项,几丝散发垂在肩侧,就这烛光看竟份外地妖媚。
司见颐不自觉就倾身凑过去闻,那沾染在衣襟上清淡药草香味,居然比那天香入骨的木樨更是让他醉心。
正时苏晚却忽地一转身,不料这么一着,司见颐想收回那姿势却来之不及了,两人四目相顾时竟就近在咫尺,那一迳恬淡的容颜霎时泛起惊异。
既然如此,也省得掩饰了。司见颐笑了笑,就着这姿势把双手撑着案几边上,轻易便把人囚进怀间,鼻尖抵在他耳边鬓角厮磨,低哑着声音说:“这木樨香好闻得很,公子说是不是?”
温热的气息吹在颈上,暧昧如丝。
苏晚肩头一抖,慌忙想往后避,身后却是抵着书案无路可退,声音恼道:“走开!”
那话甫一出口,竟是带着颤的。
司见颐神色更是轻佻,唇贴到他耳边,伸出温热的舌尖在他耳垂上一舔。
苏晚惊得一瑟缩,手在案上一扫笔台纸镇稀里哗啦都掉到地上。
原以为这人再怎么样放肆,也没到敢对自己乱来的地步,竟是算得错了,现下状况让苏晚惶然失措。司见颐见他这般更是得意,平日里从容自若的人,现下如此仓皇,他话便越说越不三不四起来:“我还未曾去找苏公子,倒是公子自己先来找我了,如此良辰夜色,不若……”
顺势便是搂着苏晚的腰贴上自己,不想竟劈头盖脸就一巴掌下来,下手端的是不轻,打得他亟亟退了两步。
回过神来再看苏晚,正攥着手伫在一旁,白皙的脸上红晕薄染,唇紧抿成一线,既羞又恼,几欲张口斥骂,最后却是一言未发地转身出了房门。
翌日早膳桌前见苏晚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漠,司见颐在一旁惬意地摇着扇子,挑着眉眼毫不忌讳地盯着人瞧,见苏晚瞪他复又扬起唇角笑笑。
摸摸昨晚被打的脸颊,却也不恼气,虽然挨了打,却还是偷得腥了,自己还是占着便宜。
清溪在边上看了好些会了才开口,道:“大公子,你是看人就能填饱肚子的,干脆把你的份给我吧?”
司见颐倒也大方,伸手就往他面前推了。
苏晚也不吃了,取了桌前的伞站起身要走,司见颐见状便撂下清溪跟着出去,朗声唤住:“苏公子,这是往哪去?”
见他跟来,苏晚冷声道:“这与你何干?”
司见颐文雅地抬抬扇子,道:“我刚巧也要往那去,一同走吧。”
苏晚蹙眉:“你怎就知道我要去哪?”
“我就知道。”他收了扇子泱泱地笑,根本就是信口胡扯,耍无赖要跟来而已。
这时候清溪呼着嚷着从食馆里小跑出来,气未喘定便是被司见颐拿了扇子往他额上一敲,正儿八经地摆了脸色道:“你不要跟来,自个儿回客栈,我跟苏公子有正经事去办来着,别来妨事。”
清溪显是委屈:“为啥啊?是先生吩咐我跟着的。”
“现在你家先生不在,你听我的,还是听你家先生的?”
“我听苏公子的。”说着便是悻悻地向苏晚看。
司见颐也不待苏晚说话,便径自开口打发他:“难得来了乘天,你也不想想,去买些什么给棠裳姑娘?”
清溪听他提起棠裳,先是一楞,好生一会才忽然明白自己心思被人瞧透了,红煞了一张脸。被司见颐这么一说,倒真有点想挑些什么带回去送给棠裳的意思。于是目光又落到苏晚身上,低声问到:“公子……我可以去不?”
瞧他那副扭捏模样,苏晚心里不觉好笑,脸上却是淡然,温声应允:“你若是想去,就去吧。”
清溪连连点头道:“那我这就去啊?”
苏晚扬扬手道:“去吧。”
清溪一脸欢喜,转身要走又被司见颐拉至一旁了,在耳句几句低语不知说的什么,清溪连连点头。司见颐见苏晚正看着自己,便抛去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也不知道这人在教唆什么。
眼看清溪笑嘻嘻地跑远,司见颐才慢悠悠地踱到苏晚身侧,竹扇摇得云淡风轻:“瞧把他高兴得。现在清溪跑了,乘天这地方我又不熟路,苏公子不会想撂下我吧?”
苏晚只当没听见,撇下他径自走开。
但没要他别要跟来,似乎是没丢下他的意思,见颐顺理成章追上前去,不尴不尬地跟着。
“苏公子还在恼昨晚的事?”
边说边是故意看伞下人的清冷侧脸,想是瞧出什么端倪来。
可苏晚置若罔闻,完全不为所动。司见颐不禁暗自惋惜,二话不说便是挽过苏晚举伞的手,苏晚吃了一惊,诧异道:“你做什么?”
说着那柄杏花伞已是被他取了过去。
司见颐欣然道:“公子要是恼了,我便给公子你打一程伞算是赔罪,如何?”
苏晚不悦,沉声道:“拿回来。”
“让我给你打一程伞又何妨?”他却是正起了脸色,温声细语地请求一般。
该如果说他是好?惹了别人不高兴,复又借口说是来赔罪,冷言冷语他亦只当没听见,自得其乐得很,怎得会有这么一个人?想方设法恣意纠缠,打发都打发不掉的。
苏晚想来也懒得与他挣揣了,继续走了去,司见颐见他默许,一方的纸伞举在苏晚身侧,与之比肩而行。二人穿街过巷,越走的地方却是越显僻,最后到了处黛灰矮墙环起的阔落小院,院内一棵老榕枝叶扶疏,浓绿一片,晨光披下,宛若撒了一地碎银。
院里头是一处白墙朱瓦顶的私塾。
苏晚和司见颐走过去靠在窗前看,内室整齐置着两排木矮案几,端端坐开来十几个孩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清清朗朗地念:“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一身沉蓝长衫的先生不期然看往这边,见窗前二人自是一愣神。
一篇诗经念完便是下堂让孩子歇息去了,自个儿出来见着苏晚,脸上挂着儒雅的浅笑,熟稔地说道:“你怎的来也不先捎个信说一声?”
瞅见苏晚身后的司见颐,一身锦服,长身玉立,又问:“这位是……”
没待苏晚回话,司见颐已是拱手揖了揖,莞尔道:“敝姓上官。”
对方笑笑,亦是作揖回道:“在下纪云。”
原来这便是纪云。
是个教书先生,没多少书生的文弱书卷气,倒是多了几分道貌岸然。
苏晚瞥了眼司见颐,冷声打发他道:“我与纪先生有些话说,那上官公子你先行到别处走走看,可好?”
司见颐见他话都说到这面上了,自己还伫这不走实在失礼,只好应了。
看着司见颐走开去,纪云方才苦笑道:“这怎的好,都没好招呼你们。”
苏晚说:“他自个儿要跟着来的,你使不着招呼他。”
说罢便转身进书塾了。
不大的内堂,竹床漆木,堂前悬着的丹青画是碧寒千竿的翠竹,劲节处收笔凌厉,气势傲然。
纪云画得一手好丹青,苏晚听闻他没来长生院前,是乘天大户人家的少爷,后来家道中落了又在京城的远戚家寄住了一段日子。
“幸好你是不好喝茶,我这可没好茶招呼你。”
纪云捧来了杯壶,给他斟上了一盅温水,客气地递了过来。苏晚应了,接过去细细啜了一口,好一会才低声说:“你在这儿挺好的。”
“嗯,苏棠很是欢喜这儿,我也觉得挺好。”就他侧旁坐下,纪云叹息般回道。
苏晚看着他,说:“我还道你会当个大夫,没想你却当起个教书先生。”
纪云付之一笑:“教人仁义礼信,总比瞧人生老病死要容易些。”
说罢,外面忽尔传来学童的嬉闹声,嘈嘈囔囔,几个人提着一个蹴鞠踢开来,铜铃的声音滴滴清脆。
苏晚见窗外晴光泻在杯中,晃悠悠地看得心下散乱,便扣上杯盖遮了起来,说:“纪云,你亦好说房媳妇了……”
纪云一怔,强着张起一脸笑颜,“你莫使替我挂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的。”
“我知道你惦着苏棠……”
纪云那笑容顿即就掺和进了几分苦涩。
“既是知道我心里惦着有人,又怎好叫我平白去辜负了别人家。我这辈子到这里,兴许就只爱得他一人了。”
那话出了口纪云才惊觉不妥,亟亟看向苏晚,他却只垂低眼睑不说话。
心里愧疚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别都说我。”纪云忽是伸过手捋起苏晚鬓垂的发丝,放在指间细细地抚,看进墨色的眼里尽是化不开的忧戚:“你的病如何了?”
苏晚微微颔首道:“还好。”
沉默了许久,纪云才缓缓说出一句:“当初带苏棠走,我至今亦没后悔过,是真的……”
苏晚应他:“我知道。”
那时的苏晚和苏棠初来丹州长生院不久,是在麓庭与先生同住。苏晚那时候身体还好的,苏棠却自小是病秧子。两个孩子长得般般地像,雪肤粉颊,秀眉清目,走到哪都是如影随形地一对儿,端的叫人见着就欢喜。
后来苏晚在永庭随别的学徒习药,便与别的学徒一样住到永庭去了,苏棠自个儿在麓庭便是呆不住,经常趁了先生没在就跑去训苏晚了。
那时苏晚跟纪云结识,相交甚是要好,苏棠来的时候多了,也跟着和纪云熟稔起来。
直到后来苏棠的病越发严重,先生再不让他出麓庭的门为止。
这就换了纪云天天往麓庭跑,带着远香饼家的合桃酥、桂花糕来,要不就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来哄他开心。别人见了就要逗笑他,纪云纪云,苏棠要是女儿家,你就是想把人家讨了当媳妇的吧?
叫站在侧旁的苏棠听了,羞得脸上微红宛若桃花雪。
苏晚回想起那些光景,一晃就是好些年。
“苏晚,我对不住你。”纪云忽然这么说。
苏晚听见,捂着茶盅的手紧了紧,道:“你没有对不住我。”
纪云看着他,却还是那句话:“是我对不住你。”
那眸光柔和,化开一江春暖烟雨。
苏晚躲不过,温声说:“……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惦着念着也是丢了。”
意指的不知是什么。
书塾外头,司见颐百无聊赖地倚在矮墙的树荫处,拢起的纸伞端平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伞柄磨损过不少,看来是用过好些时日了,显得有些老旧。
目光时不时瞟向书塾窗户往里头觑两眼,二人也不知聊的什么。
远远看着苏晚低眉垂目,竟是平素不见的情态温和。
在殷大夫口中听过纪云的名字,于苏晚而言,该是怎么样的人?
司见颐这么想罢,恍然回神便忽觉自己好笑,怎的就这么揣测起来,这种事岂不是太上心了……
正这么想着,就见纪云打着伞和苏晚往这边来。
两人说是要外出,也不交代去哪,只让司见颐别跟来。
他听闻苏棠过世后是归葬故里乘天,两人这回应该是去上坟,司见颐想自己也不好随着,大方得体应了好,也不多问。
苏晚又道:“你若是等不下,就先回去,一时半刻回不来的。”
司见颐摇头,温声道:“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