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希尔在此时暗自深深的抽了一口气，看向站在巨大的房间中央的两人。

父亲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但如果仔细观察，并不难发现他似乎是想走过来说些什么，却正被牢牢的按住动弹不得。这种郁闷无奈的样子，在平常一定会让自己坏心的露出笑容，但此刻自己根本无法开怀。

另一双紫色的眼睛……从出生起，就给自己以强大的压迫感。

从小到大，身为皇太子的自己获得了无数赞誉。

不论是军事、政治、学识、灵敏度或者艾德芬值，自己在各种项目上所表现的天赋与勤奋都让授课的老师吃惊，让人们惊叹。但这一切，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全都变成了「一般」、「勉强」、「还可以」。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天才。

——笼罩在天才阴影下的所有人都会黯然失色，包括自己。

这样的念头在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这个人在我刚刚出生后就杀死了我的母亲。

——为了抢走我的父亲。

——他拥有着我一直想得到却无法得到的东西。

父皇俊朗的容颜晃动在罗杰希尔眼前。

——真的无法成功吗？

——注定会失败的比试吗？

会这样想的自己，原来已经被被迫到了如此地步。

帝国唯一的继承人真的就只能走到这里吗？

罗杰希尔猛的抬起了头，「很好。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那么明天？」

「我接受。」

TBQ，全名TheBloodthirstyQueen，它是在银河帝国的第三位皇帝亚历山大二世主持下制造的一艘梦幻般的战机。

在银河联盟的历史上，TBQ是噩梦一样的存在，被称为「嗜血女王」。亚历山大二世曾经驾驶着它，亲自率军出征，攻占了联盟占有星系的75%。如果不是亚历山大二世的突然死亡导致远征军溃散，也许现在的银河系已经被统一划入帝国的版图之中。

任何人翻开那一页的历史，都会觉得那个时期的帝国征战史可以用「神话」二字来概括。

由于星系与星系距离遥远，帝国或者联盟的领土在三维及四维空间上都是极其庞大的，任何一方只要深入对方的领域，补给和支援都会成为巨大的问题。亚历山大二世在征途中也曾数次陷入全军被包围或者误入圈套的危险境地，但每一次他都能有惊无险的安全化解。

只是他解除危机的手法实在骇人听闻。

不管对方的参战人数、军舰再多，身为皇帝的亚历山大二世总能驾驶着TBQ，在千军万马中找到敌人的旗舰，再毫不留情的消灭。

一位经历过当时战争的联盟将军在日后的回忆录中写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当时发生的一切。联盟由军舰组成的、坚固如铜墙铁壁的战阵，被一线火红色的闪电撕开了一道口子。那是一架通体赤红的战机，在那些庞大的浮动太空堡垒面前，它渺小得犹如一粒尘埃。但就是这枚微尘，仿佛穿梭在暴风雨中的海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穿过了无数战舰的阻击，最后紧紧咬住了隐藏在大本营深处的联盟总旗舰。它叮上去那一刻的凶狠与恶戾，立刻令我忆起了地球时代传说中的吸血魔鬼，我想我正在经历一场噩梦。而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

TBQ带给联盟军队创伤是无法估量的，以致于在百年后的现在，在联盟宇宙网络的搜索词汇中「TBQ」仍然被规定为禁语。

亚历山大二去世之后，TBQ再没有被投入战斗，只是每代皇位继承人会在十八岁成人式时驾驶着这架代表「胜利」的战机，巡游帝国首都上空，接受人们的欢呼。

至此，TBQ不再具有实战意义。

对此联盟的反应十分微妙。军方一面庆幸着不用再看到恐怖的「嗜血女王」，一面又忍不住猜测帝国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否有其它深层次的含义。

各种各样的揣测甚嚣尘上，最后连联盟和帝国民间的议论声潮也越来越大。

皇室不得不最终决定召开新闻发布会来平息这场全银河系参与的猜谜游戏。

帝国官方发言人意外的引用了联盟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军事家的话来说明：「所谓的胜败，是取决于战场之外的，战术终究只是对战略的完成做技术性的辅助而已。若战略条件做了万全的准备之后，叫呆子来也能获胜。以少胜多是奇迹抑或神话，它之所以显眼，和疯子在正常人之中会比较显眼的理由是一样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把奇迹与神话列入要素而进行战争，那可是很令人受不了的事。」（注：这段引自杨威利语录，略作修改）

所有听过这段发言的联盟将领全部脸色铁青，什么叫「呆子来也能获胜」，什么叫「奇迹抑或神话」，无法反驳的犀利讽刺令联盟军方日后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缄默，对TBQ不再参战的探寻也暂时搁置起来，但双方都明白这样的平静仅仅限于表面。

里维现在就身处这架传奇的战机中。

与TBQ历经百年不衰的盛名不同，它的内部结构几乎可以用「简陋」来形容。没有现代高端战机复杂的操作系统，也没有密密麻麻排列的显示屏幕，整间操作室内竟然只安放着两张座椅，上面没有任何按钮和操控杆。

如果不是刚刚惊叹于它华丽甚至是艳丽的外观，里维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身处一间廉价的小旅馆房间内。

那么此刻和自己开房间的人，正是皇太子罗杰希尔殿下。

「我刚刚进入TBQ时候，反应和你一样，少尉。」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方才起就一直表情沈郁的王子终于开始微笑，「四个月前，是父皇教我驾驶的。」

四个月前——里维在心中计量着——正是罗杰希尔去皇宫的时间，原来那时的他与迪兰二世会面是为了学习驾驶TBQ，看来是在为明年的成人式做准备。但是，一出生就作为皇位继承人的罗杰希尔难道在之前从来没有乘坐过TBQ？对它的操作训练更要由皇帝亲自进行？

「殿下，与大公的这场较量……对您而言非常重要吧？」在考虑了许久后，里维终于开口。

「是的。」

「那么您该知道我从来没有驾驶TBQ的经验。」

「其他人也没有，除了我和父皇。」罗杰希尔扫视着四周的布置，仿佛正在回忆什么，「TBQ只有帝国皇室成员才能操纵，其他人作为副驾驶员只是帮助战机启动。」

「无法操纵？」里维有些诧异，「是因为艾德芬值不够吗？」

「应该不是。奥菲大公是战机操作天才，艾德芬值高达139。他无法驾驶TBQ，但艾德芬值只有78、95的父皇和我却可以。」

「我的艾德芬值只有66。」里维低声接口。

「那我们下次就来场战机较量吧，少尉。相信一定比比试搏击有趣。」为了提升彼此的士气，罗杰希尔的语气刻意轻松起来，「先坐上去试试，感受一下，这可是银河系所有军人向往的位置。」

如果伊索斯知道自己曾经身处「嗜血女王」的操作室，一定会尖叫着抓住自己的衣领逼问所有的细节，完全顾不上平时慵懒狡猾的形象。

「嗜血女王」，是全体军人的梦想，不分国籍、性别、种族。

在童年的美梦中，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幻想，但里维至今还记得，年幼的自己将这个愿望告诉母亲时，她脸上的勉强笑容。直到进入少年军校后，在战机模拟驾驶课上，里维才真正理解当时母亲眼中的忧虑。

钢铁的机器不能接受自己，或者说自己无法做到与战机融合，每当操纵电流的波段通过，脑中就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

这并不是如何罕见的情况，仅仅是艾德芬值过低的表现。

艾德芬值60分以下，代表操纵电流会对大脑造成毁灭性损害，自己只是刚刚过了及格线而已。

无法自如的用大脑思维操纵战机，一旦驾驶时间稍长脑部神经就会抽搐似的疼痛，曾经的一切都在说明自己与所有的战机无缘。

现在，自己却马上要协助驾驶TBQ！

被宇宙之神牵动的命运丝线是那样的错综复杂，也许你永远都无法预料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

这样想着，里维在皇太子的帮助下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当臂膀、双腿、躯体与战机全部贴合，熟悉的电流感从后脑与驾座的接触面传来。按照屡试不爽的惯例，接下来的感觉应该是大脑皮层轻微的刺痛感，然后是昏昏欲睡的思维迟钝。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与以往不同。

眼前掠过了一道强烈的白光，大脑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敲打了一下，整个灵魂似乎被人从刚刚敲打出的缝隙中抽出去，然后抛上虚无的高空。

再缓缓的下坠。

『是你回来了吗？』

一个可爱的、稚嫩的小女孩的嗓音。

没有经过听觉，这个声音如同直接从心底浮现。

『是你吗？亚力克。』

小女孩娇嫩的声音如夜莺初啼，带着浓浓的依赖和思念。

但此时里维唯一的反应是——危险。

身体的动作更加快于大脑的指挥，他四肢猛地一挣，与TBQ的密切贴合被立即切断。

意识仿佛沉入无底的海洋，在历经苦苦挣扎后，终于回到身体中。

当里维重新睁开眼睛，经过了几秒钟的空白，皇太子的声音才进入听觉。

「很难受吗？」罗杰希尔苍冰色的眼眸因为担心显得温柔，「TBQ对驾驶者的精神力损耗很大，如果有恶心、想呕吐的感觉也很正常。实在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没有……」自己嘶哑的声音让里维吓了一跳，他顿了顿，试图让自己先平静下来，才低声道，「殿下，请问您驾驶TBQ时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皇太子眨了眨眼睛，虽然不太明白近卫官这个问题的意图，却还是努力形容，「感觉……和使用普通的战机没有太大差别。但TBQ是完全不需要任何物理操作系统驾驭的，所以神经更加紧绷，也更累。不过父皇似乎不太一样，他是觉得异常的兴奋，但是下机后通常会疲惫得睡上四十八小时以上。」

「就是说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按照皇室留下的记录看，应该是这样。」

「那有没有人能听到什么声音？」里维的声调骤然提高。

「这倒没有。」罗杰希尔沉吟片刻，「历史上，只有亚历山大二世曾经单独操纵TBQ进行战斗，但他的死亡太过突然，所以什么记录也没有留下。后来TBQ的启动就需要两个人的精神力才能实现，不过主驾驶一直只能由皇室成员担任。副驾驶人选就麻烦得多，除皇室以外的其他人有的可以、有的又不可以，而且能够驾驶的人员在艾德芬值、身体结构以及其它方面都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所以很不好挑选。今天带你过来，其实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不过幸好的是你似乎没有太多的排斥反应。……至于你说的‘声音’，目前我还没有听任何人谈起过，你是听到了什么吗？」

「不……」里维直觉的否认，「可能只是一时不太适应的幻听。」

「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不用，我可以继续。明天就要比赛了，时间很紧迫。」

「……那我们一起来试一下操作。」稍稍考虑了一会儿，罗杰希尔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嗯。」里维重新坐下。

刚刚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是否真的只是适应TBQ的正常反应？

里维将头靠向椅背。

相同的感觉再次袭来。

只是这次不再有方才的眩晕感，反而似乎飘浮在云端，意外的令人感到安心和宁静。

『亚力克，我好想你。』依旧是那个声音，带着隐隐的抽泣。

『亚力克，真的是你。』

「你是谁？」里维试着在心中开口。

『我？我是莉迪亚，你不记得了吗？』

「莉迪亚？」里维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对，你最好的朋友莉迪亚。』

「我不是亚力克，我叫里维。」

『你明明就是亚力克，莉迪亚绝对不会认错。』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分明是在撒娇。

但可惜的是，除了皇太子，里维显然对其他任何人的软语温柔都不太感冒，他加重了语气，「我是里维，不是亚力克，你认错人了。」

『哦……好的，里维……』女孩的声音噎了一下，充斥着委屈。

「……」这种时候，里维选择沉默。

『亚，呃……里维，你不喜欢莉迪亚了吗？你忘了吗？莉迪亚能帮你做很多事。』

「很多事？」

『你感觉不到吗？莉迪亚能帮你实现任何愿望。』女孩的声音忽然变得空灵，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感觉不到吗？里维，你——感觉不到吗？』

孩童柔嫩的嗓音瞬时充满巨大的张力，压迫感如澎湃的海浪席卷而来。

就在这一刻，里维一直所知的感知方式被彻底颠覆。

他感到自己的手脚在无限延伸，全身的神经网络如蜘蛛网一样绵延开来，身体似乎不再具有往日的形态，而是变成了一件奇异的事物。

在所有的知觉与感官里，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张毯子，正小心翼翼的托举着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人。

这种官能感如此鲜明。

即使隔着衣物，自己也能感觉到他背后流畅的身体线条和充满弹性的肌肤触感。还有平直的肩膀，韧性的腰身，以及又长又直的双腿。

是谁？

这样的熟悉，令人这样渴望，拥有无限的肉体诱惑。

迫切的愿望已经在心底发出渴望的呐喊。

『里维，你知道他是谁，不是吗？』

轻轻的、天真的声音蕴含着奇异的诱导力量。

纯白的虚空中，似有巫女突然挥动手杖，施展禁忌的魔法，让自己污秽、隐秘、不堪的渴求瞬间实现。

是罗杰希尔！

是罗杰希尔正躺在自己怀里。

他闭着眼睛，长长卷曲的睫毛垂在眼睑下，天使般的脸庞上是毫无防备的表情，线条优美的四肢全然放松，正在安然的沉睡。而自己与他的身体紧密的贴合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热度，在肌肤与肌肤之间燃烧，疯狂跃动的火焰似乎已将自己燃成一片灰烬。

被突然赋予的感觉，是这样的虚幻，又是这样的轻易让人沉沦。

自己仿佛突然身处一个魔幻的世界。

然而……

「为什么会这样？」心底奇异的保持了一丝理智，它的来源竟是对皇太子纯然的恋慕。

爱，并不仅仅来源于身体上的需求。

『不喜欢吗？只是像以前一样，我们又融合在一起，你感受到我所感受的。』

「融合？你究竟是谁？」在找回理性的时刻，无限贴近王子的触感瞬间消失。

『我？当然是莉迪亚。』

小女孩咯咯的轻声笑起来，尖细的童音中透露一丝乖戾的端倪。

『当然，也有很多人叫我——嗜血女王。』

第五章

「真是丢脸，刚才我好像睡着了，平常都没有这样的事。」罗杰希尔的脸上浮上淡淡的红晕，仿佛落在白雪上的花瓣，但现在的近卫官却全然没有心情欣赏。

实际上，从刚刚结束TBQ的驾驶训练，回到皇太子府邸，里维就一直皱紧眉头。

注意到近卫官脸上不同寻常的表情，皇太子自动的将其理解为初次接触TBQ的不适，出言安慰道：「少尉，其实你并不需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这场比试……大概从一开始，我就是注定要输的。」

里维转过脸来，平和的表情下蕴含着危险，「难道不是一决生死的战斗吗？为了您的爱情。」

「少尉？！」罗杰希尔震惊的抬起眼眸，却发觉从来温和沉默到让人觉得缺乏个性的近卫官脸上竟然出现了咄咄逼人的表情。

「您喜欢陛下，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

「不，应该说是深深爱着，爱到渴望得到自己亲生父亲身体的程度。」经常紧抿的唇角竟然逸出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