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方始——橄榄
橄榄  发于:2012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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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最近有点忙,哥抽不开身回来。这话一出总又引起母亲的一阵刺耳讥讽。

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一座公馆就是她的红楼,梦也好醒也罢,年年岁岁就这么过去了,正如她说的,知道得少一点

,心里好清静,倒也过得安稳。这里俨然成了她的桃花源,不知外面有“世界大战”,我们民族经历了多少趟生死存

亡,学校里又因为这停了多少天的课。有同学走了,或是北上参战,或是南下避难。只不过这一战没打进我们城里,

饶是让我们凭空逃过了一场劫难。

见不着哥这一段时间,我心里也没了底,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那次以后又遭遇了些什么。整个城市被一种山雨

欲来风满楼的气息给包裹着,那里面有燥动,有兴奋,一点就着,还是一发不可收拾那种。幸好学校里的事传得开,

有什么活动过不了半昼便已通了天。一有什么大的集会,定能在那群领头的人里找到哥哥,再不出了校的,也还不时

有同学透些消息过来,最近又在哪个工厂码头见过我哥,他正和工人们慷慨陈辞,要动员他们组织大规模的罢工和游

行。

同学里赞叹之余也有人说,哥哥的风头太大了,怕是早晚要出事的。这点我不是没有担心过,只是比起那个人,我更

宁愿哥哥被这样那样的活动困得分不开身。

听说北平那边闹得厉害,巴黎和会上,顾维钧那代表北洋军阀的五人提出的要求被列强们置若罔闻,现在签字在即,

学生们直接就冲进了东城赵家楼胡同的曹汝霖住宅,寻不着那姓曹的,却见了那章宗祥,不旦只痛打了他一顿还放火

烧了曹宅。一时之间罢课的罢课,罢工的罢工,那势头像是倒了杯子的水,迅速地、一片片地向四周漫开来,沾湿了

之前还浑然不觉或者知觉尚浅的人们,扭头已是扑面巨浪。夏洛舒也被原来的大学急召回去领导游行了,一家子走得

匆忙,这事也是等其他老师来代他的课时我们才知道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哥哥知道了吗?

哥哥都知道,比谁都早。这是邵杰后来告诉我的。

正在我像无头苍蝇般在校园里胡乱踱着步的当头,我遇到了他。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他已站在路的另一端,稳步走来

。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我看着邵杰,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像样的头绪。最后还是他把我拉到校外的一铺小茶馆

里,叫了两碗云吞面,我们边吃边谈。

他告诉我夏老师来找了哥哥几次,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他不清楚,只是有一次他刚好外出回来,开门便见两人正襟危坐

着,似在谈什么严肃的事,却又在他进去的不约而同地泛起尴尬神色。

“那哥哥是知道了吗……全部都知道了吗?”我急着追问。

“评宇知道没有我是不清楚,但我猜——该说的,夏老师应该都说了。”

“这之后呢?哥哥现在怎样了?”

“他——倒是挺冷静的,那小子你看他一声不吭,没想到第二天就继续出去给工人们上课,这段日子里跑来跑去像个

铁打似的,怎么都不累……”

说话间他把目光投向马路对面的茶楼,指尖往缺口的瓷杯里细细地摩擦着。

听得出他的话里有所保留避重就轻,就是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存我还是为了维护哥哥。那天的事我甚至不敢问他

——他都知道了,又是怎生看待的?平静的外表是不是暗藏着鄙夷或者同情?还是说他的面无表情本来就是对这一切

的否认,他不作真,只当是阴差阳错地在梦里走过了一回?我问不出口。

“你们……本来都不该这样的……”

对面茶楼传来吚吚呀呀的亮嗓,盖过了邵杰的落声,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但就是真说了我也听不进。“客满堂”请了

新的琵琶女来过场,满口京腔让听惯了吴侬软语的客人眼前一亮,吃茶尝新的人多了,没钱吃的也站了一门口,好个

水泄不通,就是有风给挤进去了也甭想再出得来。

凝神细听,是古调,刚好唱到一句“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吴山点点愁。”

吴山在愁,愁那远逝的千古;歌女也愁,十指轻爬,道尽这世里的身不由己莫可奈何;哥哥愁的是家国兴衰,也许还

有那么一点我不愿正名的情事;我愁的,几乎尽是哥哥。

我想去跟他道歉,让他原谅我的鲁莽。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只一昧地想把本来是我的东西抢给回来,抢不回的

,就把它撕烂罢了,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底伤了多少人,我压根底没想过。

第八章:风暴

乱世里人人都很忙碌,人人都有事可做,人人都会找事情给自己做。

我想,我要做点什么,最起码让我帮助哥哥完成他的梦想,让更多的人觉醒、让更多的人知道什么是国家兴亡匹夫有

责、让更多人学会反抗不平等的对待——这是我们仅有的、共同的东西了。

我也继续写我的战斗檄文,我也继续在大群的同学还有陌生路人面前激扬文字诉说理想,告诉他们社会要从根本上改

造才能有救。这样做的意义有多大我并不清楚,但我想多少会有一点用处,正如哥哥每天不懈努力一般。我相信一种

信仰可以改变一个民族,只是这当中要经过多长时间,要经历多少次绝望,我没有那个准备。

日子越往下,城市里的气氛也崩得越紧,箭在弦上。

一卷《北京市民宣言》飘江过河被送到城里来,报馆立即连夜加印了几万份号外,第二天接到报纸后率先起来响应的

便是我们学生。

此起彼落的罢课、罢工让本因生计来往而繁忙的街头一片萧索,取而代之的是不寻常的、鱼龙混杂的热闹。北洋政府

那边已经下令禁止学生演讲,但越是这种关头视死如归的人也越多,我不是但哥哥是。每每看着他走出来领导游行,

跟很多人一起殴打那些要逮捕学生的军阀,辗转在拳头和节棍、或许还有真枪实弹之间,我的心就被悬到了断崖上,

丝毫的差错足以落个粉身碎骨。

天天都有学生被捕的时刻里,共产主义小组告诉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这场爱国运动斗争到底,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做好

准备——

做好准备……

我呆住了。

准备?是牺牲……是死么?

我不是没想过死亡——一直以来对死亡的印象都是诗意的、零散的,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活生生地赤裸裸地就要横

在眼前,我不容许不正视,也无法逃避开去,参加革命的人好象天生就要死在这摊血腥中——这是宿命!

——我不想死,一万个不想死!

家里父亲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纺纱厂里的工人不愿干活了,都听宣传小组的话跑到街上去了;码头的工人水手干脆

把货也给扔到水里面、把船的锚也拆了,上一回有艘船要出海,回来的人说好险,差点儿没撞上那边的码头去,来个

船毁货亡。这一折腾下来早把年头赚的钱给赔光耗光了。现在不但这样,连原本我们光顾开的德国保险公司也说因为

世道太乱,不愿再为我们担保下去。父亲气得脸色青白不定,险些岔了气,几乎把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光了,还对着

母亲大哄:

“看看,来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他不但连命都不要了,还要来毁了我的纱厂船厂,好啊,来砸吧,那洋人也不与我们

作担保了,一个子儿也不赔了,来砸我的钱吧——这个畜生!”

“哐当——”

应声落地的青瓷花瓶碎成突兀利刃,一剖剖地割在人心上。母亲吓得立在门口不住啜泣。这场景正正是书里说的“侯

门逆子,慈母断肠”,内里到底有多凄凉,都给当事人给咽回去了,外人看的只是热闹。

父亲、母亲、哥哥、这个家,还有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人,我们都被这个时代给捏碎了。新的世界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五月底的一个晚上,我们学校收到小组的消息,要在六月头那几天发动全城人的大示威。

消息一下来,所有人都疯了,他们的眼睛是鲜红的,他们的血随时准备着为斗争而流。我也莫名兴奋,也跟着起哄,

然而一道凉气窜过脊梁,阴郁像涟漪在心里一圈圈地划了开来——看天,也该下雨了。

那几天我也一直不敢回家,借住在同学的宿舍里,让人捎个口信回去,就说“快回了”。我怕面对父亲盛怒的脸,其

实我早该想到是这样的,在这种越演越烈的时刻里,我和哥哥还能丰衣足食地过我们大小姐大少爷的生活,成天在学

校里写着伐文煽动众人的情绪,却又不曾象寻常的同学那样有被捉去坐牢的遭遇,就是被抓了,不消半刻被人认出也

立刻给放回来,个中的原因只有一个——

我们的父亲,那个浙东地区有名的资本家。

警局里也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才放哥哥出来的。我的祖爷爷是自清朝统一中国大业开始便落户浙江的功臣,官至织造

。多年的浮沉熟知了内里,深谱官场不若沙场,一切的劲儿就使在一个“钱”字上,慢慢地也开始经商蓄资,西太后

还在的时候已成了个地方洋务派。我们的家势是从他那一代起便开始积攒下来的显赫,那威仪那阵仗还在,虽然盛气

凌人已不复当年,但那面子,往哪儿摆就在哪儿的大,我和哥哥便是最好的证明。有什么隐密一点书信经哥哥手写出

,他们就是拿到了赃也不敢抓人。

对于这点哥哥一定也是明白了,才敢在这样时刻里不要命地横冲直撞,他一向比我聪明,也比我懂得利用优势。

大游行决定在二号,街头巷尾不同颜色的纸片纷飞成雪。

学生队伍带头,后面有工人,还陆陆续续地汇合起许多职业不太明确的人。但我以为爱国救国本来就没有什么职业可

分。我在队伍中间,看到哥哥在外围那里举着纸筒做的扬声器在喊口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城而过。经过张家公馆

门口的时候我微的一怯,低着头快步走过,心里总笃定父亲就站在二楼书房的窗口,狠狠地盯着队伍——一下子就看

到了我!……还有哥哥——

突然,前头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队伍一下子往后退——

跟前的人像潮水倒涌,有学生躲避不及,硬生生地撞倒在地甚至被人踏着走过,痛呼声立刻响起,在队伍中间引起一

阵混乱。

我避不开前面胡乱后退的人群,心里暗自叫糟,正在这当头有人抓着我的手臂往旁边用力一扯,我一个吃疼站不稳,

顺势被拉了过去。虽然还是跌到了,但多亏那一扯我才没被冲倒踩到,刚想说声“谢谢”,抬头一看原来正是邵杰,

哥哥也在旁边一脸担忧。我刚想开口,他们就示意我别出声,我一楞,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前面就

是政府的办公楼,两边都有军警和日军一字排开,只见那陆军总长靳云鹏就站在门口,宣读着禁止令,让学生和工人

队伍停止游行立刻解散回去复工复课!

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学生开始起哄并冲上去——

“保我主权!”

“誓死力争!”

“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

突然,有枪声!

全场蓦地一肃——

所有人都给枪声给吓住了——

走在最前面的同学倒下去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到硝烟从靳云鹏一近身警察枪里逸出——

下一刻,世界仿佛回到开天时的混乱……

有学生继续跑出去,倒下了;也有跑回来的,带着伤或者四处躲避。人群竞相往出口般的街巷挤去一时间天昏地暗乱

了方向,那枪开过一遍也不再有顾忌,放肆地接连开着像庆典用的礼炮,蹦出来的颜色一律是鲜红殷红的——

又是“砰!”的一声,有东西溅到我脸上,不冷,不像雨,抬手一抹,却发现手里一片朱红——

我的狂热在这一刻里终于彻底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即是无限恐惧——我的手脚冰冷,哆缩得无法再前移半步。流弹

擦过我肩膀,却刺入了别人的身体,我想过去扶她,但人群不让我过去——邵杰也不让!他们挤着我向两旁涌去,我

不停地回头不停地叫唤,直到被一浪浪推来的呼救声叫骂声喧哗声淹没——

我什么都听不到,世界只剩下那一个点——在泊泊地流着鲜活的血……

我打了个冷颤,用手捂住伤口,感觉灼热的肩头淌出了丝丝阴凉。

哥哥呢……

他去哪里了?

他不是一直都在我旁边吗?

他有没有受伤?

他——

哥哥不见了——我开始疯狂地挣脱邵杰还箍在我臂上的手掌,边用力地拨开挡在面前的人边大声地喊着哥哥的名字。

我的声音没有多大,软弱无力地夹在人声鼎沸中一下子就被冲掉了,但我还在叫,持续地叫,本能地叫。

奇迹发生在一个转身,我看到了哥哥,他撑着一个被击中了的同学往边里人少的地方走去,听到我叫唤后回头应了一

声“评华”,话音里有一点点激动和放心。我大喜,连忙赶过去,忽然,周围的人群又哗的一声向两边开,一骑警冲

进了人潮中心,铁蹄撞击地面夹带阵阵哀嚎迎面袭来,眼看就要撞上挽扶着同学的哥哥——和我!

千钧一发之际,一强力道从后面扑上把我扑倒在马蹄边。待耳旁蹄声跑远头顶的天旋地转才停下,我立刻睁开眼,挣

扎着起身,再定眼望向哥哥那边——

哥哥安然无恙,靠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褂的人跌坐在地,那人也不是站着,加上先前那个受伤的同学,看得出三人都是

在地上滚过的狼狈,只是攸关性命,谁也顾不了那么多,大家都是在鬼门关里走回来的人,一挽一扶间多了点熟稔。

但当我看清楚那人是谁的时候,本来欣喜的、刚放下悬崖的心又一次、被细丝绞上。

夏洛舒,那个我拒绝去承认的人。

救我的是邵杰,救哥哥的,是夏洛舒。

第九章:回家

夏洛舒!

夏洛舒——

夏洛舒……

他不是……带着他的妻子和母亲回北平了么?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这队伍,该是冲他去的、去讨伐他!为什么不呢

……荒唐的人——哥哥是海燕,为什么会被他骗在了桅杆上?

骑警才过,人潮又一次汇拢,我被涌在当中,几乎喘不过气。哥哥的身影没了,四面八方的人流,各寻着不同的方向

来冲撞,全然没了初时的神圣伟大,落个蝇营狗苟。我觉得无助,几近绝望。被砸坏的店铺,被击倒的学生,硝烟满

空,给城里撒了一把青灰,里头再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这到底又算是什么?

后来有人拉着我走,我也顺他去了,心想哪儿都一样,没有比这会儿更糟的了。等回过神,我人已经回到了学校。课

室里聚了好些同学,都受了轻伤,从学校医疗室里找了人和药过来做些简单的包扎,伤得重的也早送医院去了。

我回神是因为有人碰了肩上的伤口,像被鞭子不太用力地抽了一下,足够让整个人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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