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些大爷、老爷、少爷们,为了争相在「珍甄苑」保有一席之地,哪怕这儿的姑娘再大牌、再自抬身价,众人都得接受这不成文的规矩。
偶尔也是有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仗恃自己的身分地位,挑战「珍甄苑」的规矩。结果……百年后的今日,「珍甄苑」还好好地在灯笼巷内,招待天下各地前来的英雄好汉、名流仕绅,那些人的挑战是成功或失败,自是不言而喻了。
今夜华灯初上,「珍甄苑」的门前,一如往昔般热闹,一位位搭乘私密轿子的贵客纷至沓来——
应接不暇的看门奴才,毫不客气地要贵客们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在轿内等待着。
「啧,狗仗人势!店家嚣张,连奴才也嚣张呀?竟将我这晋平公子摆在门外?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爷的儿子,这象话吗?」
「兄台,别气了。这儿的规矩本来就多,不管谁来都是一样的。为了能顺利见到如意姑娘,咱俩就忍忍吧。」
自称晋平公子的男人正要回答之际,轿子外面蓦地传来阵阵骚动,两人于是好奇地掀开轿帘,伸头探看。
原来有一名高大的男子乘着骏马,越过了众多等待的轿子,直闯大门。
「哈哈哈,有好戏可看了!那家伙不知道这儿的规矩吗?」
除非是享有宾至如归待遇的「常客」,可以把「珍甄苑」当成自家一样,不需经过看门奴才这一关,便可直接进入苑内,否则擅自越队闯进店内、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多半会被店内的慓悍保镳们给轰出门外。
万万别小看「珍甄苑」的保镳,由于店内多得是身分地位高不可攀的贵人,为了保护这些人与姑娘们,个个都是身手一流的高手。
「说不定是这儿的常客?」
「常客?」男人嗤之以鼻,一副「你说什么疯癫话」的模样,道:「你晓得『珍甄苑』内有多少人是『常客』吗?比你想象的还要少得多了!常客那么容易当的吗?你看看方才过去的那家伙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有资格成为常客。」
不是他喜欢吹嘘自己,不过他看人比起朋友可是准确多了。
「是不是常客,一眼你就能看得出来吗?听说进这『珍甄苑』门坎的人,非富即贵,所以能不能成为常客,已经和年纪大小、财力、地位无关,主要是看姑娘中不中意你。」
「唉,那种鬼话你也相信?那只能用来骗骗一些天真的火山孝子。想讨这些镇日生张熟魏的姑娘们欢心,只有一样法宝:黄澄澄的床头金。要是财力一样雄厚,想必再依你的身分地位排先后。像刚才那一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伙子,那些姑娘家怎么可能『中意』呢?」
「……但是那个人进去了耶,晋平公子。」
「咦?」
转头,男人的视线及时捕捉到骏马背上的年轻人,将缰绳丢给了一旁的马厩小童,自行下马入内的一幕。
「鬼话似乎偶尔听听也无妨啊,晋平公子。呵呵呵……」
颜面无光的男人,哑口无言,摸摸鼻子敷衍了两句「是呀」、「凡事都是有例外的嘛」,不敢再大放厥词。
在寻遍几个好友的家中,都找不到某人身影之后,仁永源便骑马直闯「珍甄苑」的大门。
「源公子,好久不见。您今儿个是来找如意的吗?」
「他人在这里,对吧?」
仁永源掀高了一道鹰扬浓眉,语气带点挑衅,劈头就诘问着面前相貌阴柔、气质妖冶的男子。
「非常不凑巧,现在如意先生不方便接待别的客人,您要不要找别的姑娘?我非常推荐上个月才来的姑娘翠翠,她弹得一手好琴,您一定要听看看。」即便仁永源口气很冲,男子仍是微笑以对。
「甄掌柜,别跟我打哈哈、装迷糊。你不让我见,我今儿个也是非见不可!」双手插在腰间,猖狂态度看得旁人瞪眼咋舌。
男子伤脑筋地苦笑着。「源公子,您这样子为难我,我也没辙呀!要是您再乱下去,咱得按照店内的规矩,除了您的名,将您逐出去了。」
「除不除名随便你们!」挥挥手,将他人眼中到手不易的「常客」资格,看得有若尘土,仁永源满不在乎地说:「只要在那之前,将我哥哥交出来!他已经跷家十天,不见人影,实在太不象话了!」
见此,甄掌柜也只能悠悠长叹一口气,招来跑堂小厮,咬耳朵交代了几句。机灵、手脚又利落的小厮一点头,衔命迅速地往内苑里跑去。
「咱们别站在这儿说话,到里面边喝茶,边讲吧。」回过身,甄掌柜身段柔软地说。
仁永源才张嘴,拒绝的话还没出口,甄掌柜又抢先说道——
「国有王法、家有家规,本店小虽小,也有小店的规矩,要请各位爷儿遵守。您可别让我抬出更上头的人出面,才受我这杯敬酒啊!」
咂了咂舌头,仁永源莫可奈何地随着甄掌柜进了玄关,来到掌柜待客用的小巧茶厅。
仁永源一脚踏进厅内,一边东张西望着。
「说起来,这是您第一次到奴才的茶厅坐吧?地方很小,请您见谅。」客套地寒暄。
「嗯,真的好小。我的茅房都比这儿大。」直率地说。
甄掌柜一愣,接着噗哧一笑。「那可委屈您了,让您在这么窄小的地方,和奴才一块儿喝茶。」
「委屈?不会呀!」
仁永源大剌剌地一屁股坐下,望着正在给自己倒茶的他说:「小而俱全胜过大而无当,我老早就嫌家里茅房盖那么大有何屁用,方便都不方便了。我还觉得你这茶厅摆设挺雅致的,给人感觉也挺自在舒服的,不输给如意姊姊的房。」
「多谢爷儿称赞。您喜欢,小的也欢喜。」
「……」仁永源一语不发,直瞅着他瞧。
「怎么了?小的脸上多了什么怪东西吗?」
「咱们讲这么多话,好像也是头一次?我今儿个才发现,原来你这人也挺会灌人甜汤,不像我所认为的沉默寡言。」
细薄的唇微一抿,拧出了个自嘲的笑。「在青楼里当奴才的,需要时卖嘴弄舌,必要时得当个哑巴,一切不由人。」
「所以真正的你不喜欢当哑巴,也不喜欢卖弄口舌?」
「奴才的事,实在没啥有趣的,请您搁一边吧。」将泡好的茶水送到仁永源的手边,道:「我已经让小狗子再去请示一次如意先生,看她要不要见您。如果她还是不肯点头,就请源公子见谅,今儿个您就死了这条心,打道回府,别让小的为难。万事拜托了。」
仁永源固执地不肯点头,拧着眉头苦思对策,最后不情不愿地说道:「就算我今日打道回府,只要我兄弟一日没返家,我天天都会上门守着,对着每位求见你们家如意先生的客人,央求他们让我一块儿进去见她,好确定我哥哥到底在不在她那儿。
「届时你们『珍甄苑』会怎样乱,我可都不负责任。该负起责任的,是那个将店铺与某个棘手人物一丢,啥都不管就跑了,一点责任都不负的混帐哥哥!」
想到这十日间一团混乱的场面,仁永源不禁在内心替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甄掌柜摇了摇头,神情写着「我服了你、我怕了你」的神情。
「这会让小的很难做人呀!我『珍甄苑』可是以刁难客人名闻遐迩的店,却碰上您这百般刁难我们的煞星,真是……咱要拿您怎么办才好?」
「不知怎么办?那就依我说的办,把我哥交出来就行了。」
事情哪有这么容易?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也就是说无论哪一种状况,只要介入了别人家的闲事,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源公子的哥哥——仁永逢,逢公子的的确确,人是在这儿,也是在如意房里没错。
数日之前的某个深夜,他突然独自一人上门说要见如意。
「仁永堂」两兄弟的父亲早已经具有「珍甄苑」常客的资格,自然他们两兄弟也很早就随着父亲到此地开过眼界。如意更是苑主推荐给他们兄弟俩,指点「闺房术」的先生。
他们随着如意学了一阵子,尔后如意也中意兄弟俩,便让兄弟俩成了她「文兰房」里的常客。
在「珍甄苑」里,一位姑娘想让谁成为常客,或是她想拥有多少常客,都由姑娘自个儿决定。
有些人会以为,常客多代表上门指名的大户多,因此常客是越多越好,其实未必见得。常客们一多,上门时间越容易重迭,万一顾此失彼,一不小心得罪了常客、让别的姑娘家半路杀出抢走了这匹肥羊,反倒得不偿失。
手腕高明的姑娘,绝不烂收常客,而且她们多半会巧妙安排这些常客到访的时间,让他们保有「我一人就包下了最顶尖姑娘」、「某某姑娘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的得意感,如此一来他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不惜血本地砸下成千上万的银两,送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讨姑娘欢心。
越是一流的姑娘,越是懂得如何在若即若离间,钓常客们的胃口,当他们好不容易排到了时间,姑娘的热情款待又能让他们忘却相思之苦,苦苦等着下次再会的时间到来。
如意就是个中高手——她一天只见一位常客,而每三日就要休息一日,每十日才见一位生客。一些要见她的生客总是得排上三、五个月,常客好一些也是得等十天半个月才有机会一晤。至于那些没预约的,则无论生、熟,一律不见。
想点如意的牌越不容易,如意的牌越是炙手可热。
当时,甄掌柜非常讶异,应该很熟悉如意规矩的逢公子,竟会如此鲁莽地在半夜上门求见。而且非常不凑巧的,那日并非如意的假日,她的房里早有一位访客了。
「逢公子,您是知道规矩的……」
甄掌柜婉转地暗示他「知难而退」,他则面无表情地掏出了一只锦囊,道:「我在这儿等,烦请掌柜您将这个交给如意先生,她就知道了。」
只是一只锦囊,甄掌柜心想帮他送进去也无妨,算是给他一点面子。于是让小厮在送茶水进如意房里时,顺道也将锦囊送上。
谁晓得,不出一刻,如意竟将房内的常客送出门外,还亲自下楼来将仁永逢带回房去——然后一待就直到今天、现在,他一步也没离开如意的房间过。
「仁永堂」兄弟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甄掌柜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可是仁永逢一直霸占在如意房间内,对甄掌柜来讲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日子只接待逢公子一人,如意不知推掉了多少常客的约见。
一次、两次还可以「如意身体微恙」等托词带过,但日子一久也会被常客看穿手脚,届时更难交代。
甄掌柜暗暗替如意担心,深恐她会为了仁永逢一人,将自己的常客全得罪光了。
——我又何尝不想将你哥哥交出来呀?包庇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即使要助仁永源一臂之力,甄掌柜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他放水。
规矩就是规矩,「珍甄苑」的规矩是众所周知的繁多又严格,为了不落人口实,得罪一票势大财大的贵客,「仁永堂」兄弟对如意而言再怎样特别,表面上的规矩还是得遵守的。
甄掌柜想了想——有了,这点子肯定行得通!
内心对自己的小聪明一笑,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道:「真不好意思呀,源公子,忘了天冷,还给您泡热茶。」
仁永源一头雾水地说:「天冷喝热茶刚好,你道什么歉?」
「呵呵,不是热茶,是茶。天一冷,又喝多了茶,不是会让人挺想跑茅房的吗?真是不凑巧,这两天楼下的马桶被偷了,还没换上新的。一会儿您想跑茅房的话,得请您绕远路,移驾到楼上的兰字房去用。」
沉默片刻,仁永源狐疑地反问:「……要我一个人去楼上?」
「难道您去茅厕,还得要小的陪吗?」甄掌柜在心里祈祷,希望源公子别傻愣愣的,将那不必问的话也问出口了。
显然没体会到甄掌柜的「用心」,仁永源拧着不解的眉心,再度开口。「可是……」
眼看他就要令自己「大开方便门」这一招破功,甄掌柜倏地起身说:「那么奴才还有工作要做,请您就在这儿等小狗子回来报信吧。想上茅房的时候,记住到兰字房的那一楼去。奴才先走了。」
独留仁永源一人在茶厅内,快步走向玄关的甄掌柜,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仁至义尽。
接下来且看仁永源是不是有足够的慧根,能懂得把握机会,快去把他哥哥逮回家!
「珍甄苑」内百来个姑娘,可以升等到兰字房的姑娘,只有少少的五人。
每位姑娘的房内还配有丫鬟两名,除了帮姑娘们打杂,也跟在姑娘身边习琴练字,学着怎样应对进退——苑主也会根据丫鬟们的种种表现,判断她未来成不成得了气候。能独当一面或做一辈子的奴才丫头,全看这一阶段了。
这五位苑内的头牌姑娘,不分排名次序,亦不论谁大或小,领有的待遇相同,也各有各的客源。虽然姊妹间称不上水乳交融、情谊深厚,但是和外面的一般青楼内,为了抢夺客人而竞争激烈、勾心斗角、互扯后腿的状况相较,能够相安无事,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倒是各房内的丫鬟,常因为各护其主,还比较容易起冲突。
「绿绣,你们家如意先生房里那个客人,已经住好几天了不是吗?他是要住到什么时候呀?听说你家先生现在都不接别的客人,只伺候他……他是哪家的贵公子呀?该不会,如意先生打算让这位客人给她赎身,从良去了吧?」
「我家先生打算做些什么,不关你的事,红绫!你少碎嘴、鸡婆了!」
「咱是好心关怀,你不必这么冲吧?」
绿绣只给她使了个「你我心知肚明,你那是什么关心,分明是火场看热闹」的白眼,哼地捧起热水盆,掉头离开了茶水间。
她知道心直口快的红绫,不是唯一一个对那位在如意先生房内住下来的公子感到好奇的人。其它丫鬟私底下一定也是议论纷纷,只是没人敢当面问她这件事而已。
我家先生就是喜欢陪伴逢公子,不行吗?
天底下最惹人讨厌的,就是明明事不关己,却端出一副好心、关心模样的好事者。其实那些人内心里面,恐怕是幸灾乐祸多于悲天悯人,妒忌眼红多于赞美祝福。
绿绣只想送给他们这些人一句话: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回到如意主子的「文兰房」前,绿绣见到了个意外的身影。那是掌柜身旁的跑堂小厮小狗子。他脸上冒出「你跑哪儿去了」的焦急神情,迎上前来。
「小绿——」
「是绿绣姊姊吧,什么小绿!你以为自己是谁呀?」冷冷骂道。
「好、好,大姊儿,掌柜派我来传一件事,我可以进去见你家主子——如意先生吗?」
「先生才刚起床,不可能让你说见就见。」
「楼下都已经挂上灯笼了,你家主子还在睡呀?」一愣。
「反正先生这阵子只和公子在一块儿,又不接其它客人的邀约,睡晚一点有什么关系?」
「好、好、好,那不管这个。麻烦你去帮我问问,看先生见不见?」
「知道了,你在这儿等着吧。」
抱着热水盆,绿绣一手推开门,跨入那尚未点灯、幽幽暗暗的空间。
房内处处飘荡着如意先生最爱的香木——檀香的高雅熏香味。但在檀香里面还混入了另一种甜腻的、令人昏沉沉、也令人轻飘飘的香气。
越过了摆放着屏风、炕桌,宴客用的榻室,绿绣走进内寝后,先将水盆搁在附着铜镜的梳洗架上,再转往重重轻纱罗帐隔起的炕床。
「先生……」
轻轻的呼唤,让幽微之中的人影动了动,接着一个甜柔嗓音回问道:「什么事?」
「外头小狗子说,甄掌柜差遣他来传话,不知您方不方便见他?」
「……掌柜的?」停顿半晌,似乎是在考虑。「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午后三时了。」
「……好吧,让他进来。还有,把灯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