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玩笑的。」雅各冷淡的回答:「贝克教官,将会是我寄养家庭的父亲。」
「为什么要当那种人的孩子……难道不知道和他住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吗?」
「小东西,你以为我来这里几年了?」雅各撇了撇嘴,从抽屉拿了一个药包。
「这里有止痛药,吃了再说话!」他把药包丢到伊登床上。
伊登忍着累累的伤爬起:「其实没有想像中的痛。」他乾吞了一粒药丸:「只是很恶心……很恶心……说不出的厌恶
,觉得他们实在卑鄙。」
伊登并没有特别想哭,但当他回过神,已经泪流满面。他缩紧膝盖,手里捏着灰阶魔术方块,脸部表情皱成一团,想
忍耐着,却没办法停止啜泣。
「我果然没有看走眼。」雅各下了床,走到伊登身边:「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手指,温柔梳理着被剪得参差不齐的棕金色短发。
就是这样的温柔让伊登更伤心,那让他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他们在草坪烤肉,想起生日带着三角帽切蛋糕,脸
贴脸合照。有时候温柔比残忍更容易让人软弱。
伊登哭得更凶了:「他们有十几个……不停地打我,我以为我会熬不过……」
在名为北风的死亡地牢里,他不停听见隔壁凄厉可怖的呼声。
安东尼,瓷偶似的,像娃娃一样天真可爱的安东,比发型狼狈的伊登抢眼太多。
伊登受过的,安东肯定也受过了。被带到黑暗的地方,然后手脚被锁死,被喝得醉醺醺的工作人员注射药物、毒打,
虐待,甚至遭到轮暴。
不晓得太阳地牢里还有什么恐怖的手段,会使用在安东上头。
「安东还没回来,」伊登流着泪说:「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一起受苦的。
他们让他选了太阳,而我分在北风。我不知道他独自一个面对那些能不能活。」
「太阳。」雅各轻轻复诵:「我也是太阳。你比较幸运,幸运得多。」
雅各解开衬衫,给伊登看他后腰的疤,一块一块变色的烧烫伤,丑陋至极:「我庆生会那天,几乎全体员工都到齐了
;他们用喷枪烤我,祝我生日快乐。
我像狗一样痛得爬在地上,嚎哭失禁,还必须大声讲出自己的生日愿望——」
伊登一头撞进雅各怀里,紧紧环着雅各的腰哽咽:「不要说了,你不要说。」
为什么他总是一脸事不关己地诉说那么悲伤的事情?
命运的凿剔,地窖里落英纷纷的诡谲笑声,让那么年轻的生命化做了麻木的活死人!
安东到清晨才被抬回来,他昏厥在担架上,细瘦娇小的身躯裹在绷带里,几乎没了气。校医在一旁处理伊登的伤势,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雅各闲聊。
「那孩子很漂亮,他会活下来的。」校医扶了扶下滑的镜架,帮伊登伤口仔细消毒。
「真不幸。」雅各冷哼了一声,校医被雅各的态度逗笑了:「听说你答应贝克了?」
「嗯,刚刚答应的。」雅各垂下头,吸了一口烟。
「他高兴得快疯了,警告我们对他儿子好一点。」校医额外拿出两盒止痛药给雅各:「可惜,我也想领养你的。你很
聪明,好好念书的话,将来会很有成就。」
「克里斯多夫,」雅各凑近校医的耳朵:「你是因为想领养我,才对我那么好吗?
那一整柜的百科全书,那些止痛药与维他命,圣诞礼物,感恩节火鸡,零用钱……
我几乎要以为你对我有性趣了,但你的老二似乎不那么想。」
雅各瞥了一眼校医毫无动静的胯下。
「嘿,别那么说话。」校医皱起眉头,开始交代伊登要怎么照顾伤口。
「你是性冷感吗?」雅各贴在校医背后,轻轻吹了一口烟:「或者虐待狂?」
「雅各!」校医蓦地站起,退了好大一步,整个人从脖子红到耳朵。
雅各露出牙齿笑了,他的笑容散发着魔鬼等级的诱惑:「亲爱的,找我?」
校医挣扎地望着雅各一阵子,又颓丧地坐回床边,帮伊登做最后的整理。
「我对小孩子没兴趣。唯一留在这里的原因是,只要闭嘴,就能拿到优渥的薪水。」
「那薪水多到足以出卖你的良知?」雅各问。
「只要足够付清我太太的医药费,到地狱去行医都可以。」校医低声回答。
「如果贝克欺负我,我可以离家出走去找你吗?」雅各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随时欢迎,你有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校医拍了拍伊登,表示包扎完成。
「哦,克里斯多夫真体贴。」雅各摸着自己的胸口:「就知道你暗恋我!」
校医又一次被逗笑了:「需要什么再跟我说。」
「香槟可以吗?」
「酒精类的不行,还有,我觉得你该戒烟。」
「伊登,圣诞大哥要带东西给你,你想吃什么?」雅各摇了摇昏昏欲睡的伊登。
「我想吃火腿……熏鲑鱼……披萨与冰淇淋。」伊登迷迷糊糊地回答。
「火腿,熏鲑鱼,披萨与冰淇淋。」校医重复了一遍:「明天带过来给你们。」
从那一晚起,安东就变了。
他醒来时不停喃喃念着:有火……有火……玛丽安姐姐救我。
而且再也不睡床铺,抓了一团棉被缩到床底。伊登叫他,他只发抖也不回应。
他变得相当古怪。
雅各对这种情况见多了,孩子疯的疯,死的死,或像他一样,成为一个表面正常,内部却很有问题的瑕疵品,存活下
来的个个需要特殊照顾。
熬到十五岁离开,在寄宿家庭无法调适自己,自杀的也有。
孩童时期受到的创伤,因为灵魂还柔软,格外不容易痊愈——无论多久以后想起,都会隐隐作痛。
最后火腿,熏鲑鱼,披萨与冰淇淋是伊登与雅各一起面对面分掉的。
其实雅各胃口很小,吃了几片鲑鱼就开始找烟抽,剩下的佳肴都是被伊登吃掉的。
他真的饿坏了,肉味在舌尖化开时他感动得想落泪。
克里斯多夫医师一直告诉伊登慢慢吃,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狼吞虎咽。
校医的眼神有怜悯也有愧疚,他没办法为这些孩子做什么。
「喜欢玩魔术方块吗?伊登。」克里斯多夫医师看到床上的玩具,便和蔼地问。
伊登点头:「现在比较喜欢看百科全书。」
「我留在雅各柜子的《史丹佛家庭医学百科全书》?」
「嗯。」
「看到哪边?」
「综合疲劳症看完了。在念痛风跟合理用药。」
「觉得有趣吗?」
「嗯。」
「我有个想法,在这里的时间,你先念我带给你的书。每个月出练习题给你做——通过就有奖金。从医预科课程开始
如何?」
「好。」伊登最喜欢学新东西与考试了,他眼睛放光,拼命点头。
「又在用那一套骗小孩子。」雅各挑眉:「当初我也是被骗去念叔本华与尼采。」
「多看书是好事。」校医调整了眼镜:「不要让《Haut de la Garenne》拖累了。
好好储备能量,将来当一个能实现自我价值,活得快乐的人。未来是靠自己改变的。」
「克里斯多夫医师感觉是个好人。」伊登在校医离去后,感慨地说。
「漂亮话谁都会说,」雅各冷笑:「如果他真是好人,就该立即揭发这里的丑事。
人都是自私的,为了让他卵巢癌的太太活下去,他需要这份薪水。而我们,只是没有小孩的他,用来填补愧疚感与罪
恶感的工具而已!他也算是帮凶!」
「没错……」床底传来幽灵似的声音,安东的脸浮现在黑暗里:「他为我注射药物,让我清醒着受苦,眼睁睁望着皮
肤卷起焦黑也没办法昏过去……」
「恨他们吗?」雅各淡漠地说:「还有力气仇恨,就振作起来!别让他们得逞。」
伊登伸手扶着颤抖的安东,让安东摇摇晃晃地爬出床底。「还痛吗?」伊登问。
安东面色惨白地点头。「伊登……我以为我们都会死掉。」漂亮的娃娃脸逐渐扭曲,接着哇地爆出了哭声;安东脸颊
青一块紫一块,走路别扭,伤势比伊登严重许多。
苍白的光线从窗外透入,伊登,安东,与雅各静静坐着。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以后。
安东望着自己被喷枪烧灼过的双手,浑身发抖,从未滋生的情绪在他心中发芽,他恨那些大人,他恨《Haut de la
Garenne》的每一根草木,他恨教官。那一夜之前,安东对世界充满怯弱的好奇与关爱,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
的心被刨空,灌入了满满的酸苦的脓,他的胃袋与喉咙曾经被精液填满,他的天真被撕裂,成为一团揉皱的肮脏的纸
巾。是的,庆生会存活下来的孩子,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
变得苍老,变得警戒,变得麻木,甚至变得锐利冰冷。
伊登与安东以为接下来的三四年,他们都要这样捱着过,那让他们悲哀而且发寒。
所以当贝克教官与雅各并肩站在讲台上,宣告雅各将从《Haut de la Garenne》毕业,从此离开保育院,接受贝克教
官的监护。没有人高兴得起来。
他们知道雅各出去了就像与魔鬼同住。穿着制服的学生零零落落鼓掌,神情穆肃,表情有如服丧。其中最悲伤的是伊
登与安东,他们稚嫩的双手十指紧扣,知道从此要靠自已过;但他们没有把握——连一丝丝的信心都没有。
雅各走出校门的那一天穿的是窄版黑西装,削瘦的身体包裹在衣料里,显得英挺。
伊登远远望着他,望着那头似乎在阳光下会熊熊燃烧的红发,直挺的鼻梁,尖下巴。
雅各就像感应到视线般回头,薄薄的唇无声开阖——「等我」他这么说。
接着是微笑,撒旦般诱人的胜利微笑,整齐的白齿一颗颗露出,散发森森寒意。
风吹起衣摆与浏海,雅各上车前,用左手缓缓比了一个割断喉咙的恐怖手势。
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伊登浅灰色的眼里。
他感到冷汗渐渐濡湿了双手。
安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馀悸犹存。
《Haut de la Garenne》邪恶的人们,以酷刑养出了更邪恶的怪物——更可怕的是,他们将怪物放出了牢笼,当作自
己的孩子,接回家育养!
复仇的大火即将席卷保育院,而员工一无所知,浑浑噩噩过着恣意妄为的日子。
伊登忽然有种奇异的预感——雅各一旦坏起来,保育院员工没有一个人及的上!
第四章:惊爆丑闻
伊登头发渐渐长了。男孩子发育期变化得很快,无论是个头还是容貌,渐渐地在转变。
他抽高很多,变成相当英俊的小男生,就连凌乱的头发也没办法遮掩他的锋芒。
课业表现优异,课后从不松懈学习;克里斯多夫医师也惊讶于伊登的专注与毅力。
从白天到晚上,伊登给自己排了满满的行程表,其中包含锻链体力——把冬季的厚衣服,层层套在一起灌沙,最后用
枕头套包起,做一个现成的沙袋。
偶尔他被保育院员工找上,拖到地窖凌虐、侵犯,他都不吭声地咬牙忍耐。
他记着雅各的话:「等我」深信雅各总有一天会回来,这样的希望给了伊登力量。
所有愤怒与仇恨,伊登都在回寝室后发泄在沙袋上,沙袋表面布满斑斑血痕。
双臂肌肉越来越坚实精瘦,这是他点点滴滴一路受难一路煎熬过来的人生。
玩弄一个闷不吭声、表情冷淡、不求饶也不哭叫的孩子,是索然无味的事情。
相较起来安东虽然长高了一些,容貌仍是稚气未脱,看到火又怕得要命,保育院员工不再找上伊登了。他们热衷于蹂
躏安东,看孩子涕泪直流的哭嚎,他们就哈哈大笑,甚至拿刀刃割开安东雪白的肌肤,令男孩像野兽一样凄厉惨叫。
安东被逼得摆出种种下贱的姿态任人糟蹋,保育院的生活每一夜都艰难悲惨。
——那些伊登不再承受的折磨,他得概括承受。
安东总是在轮暴的屈辱里昏迷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卧房,伊登在他身边。
有时替他洁净身体,有时替他消毒伤口与包扎;再不堪的部位,再肮脏的伤口,伊登总是耐心照料,从不皱一下眉头
。许多夜晚安东在梦魇中泪流满面地惊醒,往往会发现伊登坐着睡着了,靠在他床头,默默守着。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
「我总是拖累你。」某一天安东在用餐时,捏着刀叉说话。他金色的浏海失去光泽,有如枯草一样,玻璃蓝眼珠也毫
无生气,唇边老是带着伤:「过去我拖累玛丽安姐姐。
现在我拖累你——我是一个麻烦的包袱,总是吸引不好的事情。」
「别那么说。」伊登沉下脸:「我们都失去了父母亲,安东对我来说,就像家人一样。
一起吃、住、生活、学习,一起悲伤与欢笑。这不就是兄弟吗?」
「也是。」安东言不由衷的回答,并露出一抹缥缈的微笑:「你说的对。」
啊就是这样违心的微笑这样的交谈让安东羞愧不已。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经有所变化。
他与伊登十三岁了,已经是懵懵懂懂对爱有所感的年纪。他没有办法像伊登一样,用干干净净的眼光来观望这个世界
。无数依偎在一起入睡的夜,安东会这么想——「如果抱我的是伊登,我就不会那么痛苦悲伤。」
安东渗满辛酸的眼睫,承载了对方所有细微举动。与伊登浅灰色的率真目光静静交会,他就感觉天旋地转,恍恍欲碎
。兄弟。是了,伊登是那么单纯的一个人——单纯地对每个人好,单纯的关怀身边的人;看到破碎的物品,就想着如
何拼凑完整。
然而就连同学来求问伊登数学与理化,安东都感到酸溜溜地吃味。
光是与伊登面对面,垂头咀嚼食物,安东就能感觉自己的污秽。
尤其身为受洗的基督徒,竟恋慕同性——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太恶心了,彷佛全身每个毛孔都排放着罪恶,令他羞耻得无地自容。
伊登不知道无心的一句话,让安东落入了绝望的谷底。那天回房沐浴的时候,传来椅凳倒地的声音,伊登觉得隐隐不
对,往外一探头,发现安东用制服领带上吊。
「安东!」伊登也顾不得穿衣,赤条条地就冲出去救人,幸亏平时练了臂力,也幸亏身高足够,他一抓桌上的剪刀,
撑着安东身体就开始剪领带。
安东落在伊登怀里就开始咳嗽,连自杀都失败了,他几乎没有颜面抬头。
伊登咬牙抱着安东,注视睫毛低垂不停发抖的金发男孩,他不知道该先庆幸救回一命,还是该生气。一种被战友出卖
的感觉抓住了他的喉咙,伊登想骂人——张开唇齿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失去过双亲一次,他实在太害怕再度失去
谁了。
伊登的眼泪落在安东脸颊,烫得像岩浆,烫在安东的心上,让他自责得想再次自杀。
「你答应我——」伊登哽咽地开口:「你答应我绝对绝对别再这么做!」
安东面色惨白地望着伊登,望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圣地。
他想得救或许是上帝的旨意,他得一辈子来偿清。
继续活着,肉身苦难,就是他今生的受刑,无可逃脱的宿命。
「我答应你。」安东微弱地低喃:「伊登,亲爱的伊登。我答应你。你别伤心。」
安东的手放在伊登脸侧,他抚摸那如贝壳般的耳廓、与柔软的蜜糖色头发。
磨难与虐待让他们的心灵提早成熟,他多想,多想亲吻眼前的这个男孩,但他不能。
他不能忍受他们之间的友谊走味。他不能要求伊登给得比朋友的界线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