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利落,让人完全看不出三个时辰前的惨烈,然而,他却也没有刻意掩饰什么,在他平静温和的眼中,能看出他的淡淡疲惫。说实话,脸颊上那道血痕,看起来真的有些“碍眼”,而半高的衣领下,咽喉间若隐若现的青紫瘀痕,更是让人看了有些“触目惊心”。
这样的状态下,这小子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就算刚刚他从自己的失神中看出了什么,但是也不可能知道将要面对什么吧,他不可能理解寒光营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果然,虽然很优秀,但还是太年轻,会天真,会赌气,会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样的话是能随便出口的吗?
说起来,自己明明不喜欢轻率而不切实际的虚话,然而,由容云说出来的这句话,莫名地,自己竟还是有些动容了……
容熙不由皱眉,将手中的棋谱对折,抵在了容云的咽喉,微微用力,提醒着容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都可以?”容熙冷笑道:“要你死也可以?”
“可以。”没有在意咽喉间的压力与刺痛,容云只是老实地给出答案。
容熙愣了一下,就算是赌气,容云的回答也太过平静与干脆了。如此轻言生死的承诺,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快。
“本王不喜欢轻言生死的人,更不需要这样无能的属下。”容熙说得严厉。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听了他的话,容云居然轻轻摇了一下头。这是容云第一次正面否定他的话。
“容云可以死,但是,容云不会随便死的。”容云轻勾唇角,说得字字清晰。
“……”什么意思?容熙发现,他不能理解容云这句话。
看到父亲疑惑不明的眼神,容云思考了一下,发现语言上,确实不太好解释。于是,容云轻轻抬起自己的手,再次抚上了自己左侧锁骨下三指的地方,那是他的忏心之位。
看到容云的动作,容熙更加迷惑了。
容云的动作很慢,似乎就是有意要让人看清楚一般,他立指,在自己的忏心穴上,居然就那么重重地又点了下去。
这小子疯了吗?不要命了?
在看到容云真的再次点下忏心穴的瞬间,容熙只觉得自己无法克制地,浑身泛起了一层冷汗。几乎是想也没想,探手就要给容云解穴,可惜,他因为内伤的关系,无法急运内力。然而,就在他运行内力的短短时间里,他感到面前容云身上传来的,那种他曾经深刻体会过的,忏心血诫的恐怖波动,居然蓦地消失了。
一闪而逝的忏心血诫?若非容云动作很慢他看得鲜明,以及忏心血诫的恐怖让他记忆犹新,他真的会认为刚刚那一瞬间的压迫感只是他的错觉。
不,当然不是错觉。容云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现在又失了一丝血色,碎发低垂的鬓角间也有清晰可见的冷汗在滑落。
容云轻缓而深沉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瞬间的那种炽烈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然后,容熙就看到容云抬眼,守礼而认真的看向自己。眼中似乎在说:您明白了吗?
他明白了。只是,这个事实太惊人了吧!
容熙真的是惊讶了,他大概明白了容云的意思,但是,仍然忍不住确认道:“忏心血诫,你可以自己冲开?”
“是,可以。”容云见父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收回了看向父亲的目光。
“所以,若本王刚刚不给你解开忏心穴的话,你会自己冲开?”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实际意义,因为毕竟当时容云已经撑过了一刻钟了。然而,他还是不由问了,就只当他做为一个习武之人的好奇吧。
容云顿了一下,很难得地似乎没有正面回答父亲:“云儿……会撑下去,请求您的原谅。”
“……你不会觉得本王罚得重了吗?”到头来,容熙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是云儿犯错在先。”
“……”容熙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容云是不是天真,是不是赌气,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因为容熙已经明白了,容云想要传达给他的真正的那个心意。
明明可以自己解开忏心血诫,却仍然甘心承受到最后,直到得到原谅,确实是:“容云可以死,但是,容云不会随便死的。”
这确实是个言语上不太好解释的问题,但是,容云用他的行动,强烈而直接的让他领悟了。
这个孩子,乖巧温和恭谨守礼,然而,做起事情来,却总是如此强烈而不留余地吗?
仔细想想,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不论是在边关儿戏军法,然后以天下人的口舌为筹码,逼自己不得不留下他也好;还是在温泉那里不合时宜的试探也好,这个孩子做起事情来,认定了,就去做了,做错了,就道歉。
够简单,够直接,够干脆。如此“肆无忌惮”,让人欣赏到想要再抽他一顿!
想到这里,容熙觉得自己胸中似乎升起了一股久违的豪情,以及一种不服输的感觉。
难道自己远离沙场,跟这帮大家族勾心斗角得久了,居然真的学会了斤斤计较?时局险恶,自己居然就患得患失、小心过头了?“为难”,现在想想,那种毫无用处的思虑真是可笑。选择艰难,难道就不选了?世事无常,谁都不可能算无遗策,某种程度上来说,为难,犹豫,想要寻求万无一失……怎么可能?……做了事情,便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这种魄力与担当,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吗?
这一瞬间,容熙看容云的眼神变了,他觉得,他看到了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而不是一个需要他指点的晚辈。
这个年轻人,乖巧有礼,温文浅笑,满身伤痕,然而却是如此铮铮铁骨,他的性格与生存方式,居然是如此的强烈与洒脱。
说来不可思议,看着恪尽优雅,恭敬长跪的容云,容熙却感到了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战栗感。
这个孩子知仪守礼,真的是因为教养太好,事实上,他非常地、“不好对付”!
这么想着,容熙却有一种心情很好的感觉。
好吧,他信任容云,也信任自己,他会按他的想法做下去,如果错了……错了再说!
想到这里,容熙起身,他觉得已经没有再问话下去的必要了。
看着容云,容熙说:“以后,这里是你的房间。本王的属下,尤其是贴身侍卫可不是好做的。”他的声音,威严而干脆。
“是,属下谨记。”容云回答。他感觉到了,父亲的气势变强了。
他的“努力安慰”只进行了一半,然而父亲似乎已经放宽了心。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有“效果”,不过,既然这样的结果正是他希望的,他心中微笑,松了一口气。
“没有允许,不得随意离开王府。”
“是。”
“记得每天守夜。”
“是。”
“明天本王出游,准备随侍。”
“是。”
容熙的要求严厉苛刻,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是边走边说的,此时已经走到了容云的房门口。
“恭送王爷。”
“嗯。”
******
容熙出门后,仰头看了看满天星辰,觉得明天会是个不错的天气——白天应该很适合出游作乐,夜里应该很适合杀人灭迹。正在这样想着,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与关门声,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容云在他之后也出了房间。
“……”看着容云关门的背影,容熙突然感到眼角一跳。
他疑惑的看了眼容云的发辫,又看了眼容云的腰间。然后他难以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白痴”的动作,看发辫,看腰间。
……刚刚他没注意,如今这个角度,很明显……容云的发带……这种晶莹剔透、独一无二的冰蓝质感……咳咳咳……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是冰火锦吧……?!
好吧,他能理解老何可能一时粗心,忘了给容云准备换用的发带,可是,拿神兵冰火锦当发带用……这小子是不是也应该差不多一点!
容熙发现,他现在居然有心情想要知道,如果雪翁知道容云用冰火锦作发带,会是怎样一个有趣的表情?
……
容熙笑了,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大概能够猜到容云这么晚出门去做什么了——天大地大,吃饭很大。
虽然这个小子“主意很正”,不过,其实也挺有趣的。
……
******
容云,是与生俱来的强者。即使他忘记了怎样爱惜自己,忘记了怎样期待幸福,然而,他强大美丽的羽翼,却从未被束缚。
当他用一种堪称肆无忌惮的极致温柔,张开自己足以掀起暴风血狱的羽翼,选择一种低姿态的保护时,目前的容熙无法想象,那将是怎样一种洒脱而令人心碎的付出。
……
“云儿记下了。”
轻描淡写,却是永记此生。
“没有关系。”
他可以一直等下去,可以真的不在乎。
……
如果你不愿意接受他,他不会给你添麻烦。他会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然后,爽快地,离开。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回头,愿意用一颗父亲的心去爱他,你会发现,那个君临天下皇威隆盛,但是做为儿子,却永远温文浅笑的帝王,其实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傻傻地等在那里……
——第一卷·暗潮初动·完——
第二卷:波诡云谲
二之序
据说,这世上有一把剑,剑意平和静美,却又隐含着寂灭轮回的天杀之威。
夕阳听雪剑,很美的一把剑,很神秘的一把剑。
然而很少人知道——
“夕阳听雪”,意喻,“血狱”。
夕阳听雪剑与魔剑血狱,其实是同一把剑。
魔剑血狱,剑意暴戾狂肆,却又隐含着苍凉孤寂的致命之魅。
血狱之名,江湖闻风丧胆,天下闻之色变。几百年来,数次易主,无不干戈四起,血雨横空。
所以,夕阳听雪剑并不神秘,只不过,它已经很久没有以“夕阳听雪”之名出世了。无法驾驭它,无法成为它真正的主人,那么,夕阳听雪就只是血狱,只是灾厄。
然而,当夕阳听雪剑再次拥有了真正的主人……
或许,它会成为落幕一场战争的镇魂挽歌吧。
第二十六章:出游,随侍(上)
弘都,长毅。
与号称“学礼之邦”的东霆不同,西弘称自己为“商友之国”。
如今天下之势,双雄分踞,黑白两道暗潮汹涌倾轧不停,然而,如此乱局之下,弘都长毅仍然聚集了各国各地、不计其数的商人与货品,奢靡,繁华。金钱,权势,美女,还有各种不为常人所知的“爱好”。
有钱有权者,山珍海味,夜夜笙歌;又贫又贱者,食不果腹,日日奔波。
长毅城里的众多销金窟中,有一处是比较特别的,那就是——韵华轩。
韵华轩与长毅城中的其他销金窟相比,收入其实算不上最高,然而,不可否认,韵华轩很特别。如果说,其他大多数地方是男人们的专属,那么,韵华轩便是男女皆宜,并且尤其受到京城贵妇们的青睐。在韵华轩中,经常能够看到结伴前来游玩的佳人贵妇,以及携带家眷前来赏玩的高官贵胄。
总体来说,韵华轩是一家酒楼,然而,与其他酒楼不同的是,韵华轩不论是内庭还是外庭,一年四季皆繁花似锦,不断地举行着各种花会。比如说,现在正在举行的“吉祥花会”,便是以深秋之菊为主,兼有月季,木芙蓉,秋葵等。而作为一家酒楼,韵华轩的美食也自有它的特点,三个字——奇,广,鲜,即无奇不有,种类繁多,鲜美如初。
说起来,韵华轩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特点,跟其幕后老板的身份地位是分不开的。
要问韵华轩的幕后老板是谁,其实,这在长毅城中已经可以算是公开的秘密——
华阳公主,容敏。当今皇上同父异母的皇姐,烈亲王容熙的亲姐姐,也是先皇仅剩的公主。
据说,华阳公主的驸马,姓云名铮,掌握着弘国北部马场中最快最好的马。正是因为有云驸马的全力支持,华阳公主的韵华轩,才会有四季锦盛的鲜花,与生鲜如初的美食。
……
而,昨天傍晚,叶欣儿向义父容熙强烈要求的出游地点,就是韵华轩。
******
长毅·韵华轩
蓝空万里,晴日暖心。天气明朗而毫无阴霾,美好得令人“心悸”。
午前的韵华轩外庭,已经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
叶欣儿拉着容熙的大手:“义父,我们先在外庭转一转好不好,外庭比里面有趣多了。”
今日出游,叶欣儿没有穿长裙,而是一身粉蓝的短裙骑马装,披着小披风,蹬着小皮靴,看上去精神利落,也越发地娇俏可人。容熙则是穿了一件青棕色的外衫,加一件深棕色的氅衣,没有威严冷厉,他今天显得很平易亲和。
“义父答应吧,义父可是半年也难得带欣儿出来玩一次,就让欣儿好好玩上一下吧。”见容熙没有马上答应,叶欣儿再接再厉。
容熙有些无奈,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么拥挤热闹的地方,不过,看小丫头实在是一脸的向往,不忍拒绝,宠腻道:“好吧,不过女孩子还是不要玩得太疯。”
“谢谢义父!”叶欣儿笑容甜美,高兴地说。
“呵呵,好了,别撒娇了,很多人在看。”
“我才不管谁在看。”叶欣儿说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容云。
她知道那个人是谁。
容云,义父唯一的亲子,原则上,自己的“义兄”。同时,也是害得自己亲生父亲武功尽废、病弱多年的那个“魔女”的,唯一的孩子。
明明是亲子,然而,义父在介绍时,却只让她叫“云侍卫”就好。
义父……是因为单纯在感情上不喜欢?还是因为在理智上无法接受?
……算了,目前来看,似乎她没有可能弄明白。
如此,那就心照不宣好了。不过,既然义父如此表现的话,那么,她愿意跟着顺水推舟帮个忙,配合义父。
想到这里,叶欣儿拉着义父,在韵华轩的外庭转了起来……
整个韵华轩的范围很大,怎么说也是皇家公主的手笔,自然不同凡响。这里虽然比不上弘国那些已然成了精的“奸商”们的经营,但是,韵华轩的气派与品味,却是寻常人模仿不来的。
所谓外庭,其实是一个装饰了时令花卉的广场,在远离内庭的那一侧,甚至允许百姓们开场卖艺,说书,做小买卖。说起来,韵华轩的偌大范围之内,内庭的酒楼、花园与亭廊其实仅占韵华轩整个面积的十分之一,其余十分之九都是外庭。
有人说这是华阳公主容敏在沽名钓誉,既然想“与民同乐”,还何必分内庭与外庭,然而,即使曾经遭到非议,容敏却仍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将这个地方维持了下来。不可否认,四季鲜花不断,热闹非凡的韵华轩外庭,确实是生活在长毅的平民百姓们最喜欢的娱乐场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