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只要不说出来，不再念想，一切就会回到原来的模样，二哥不情愿地给我念床头故事，却一边一边地讲直至天亮；三姐柔软的头发依旧在我的掌心留香，我不必在相框里怀念她美丽的脸庞；四哥日日伴我念书玩耍，翻开地图教我哪里是天堂，那温暖的目光从来不会偏离我的身上……如今，四哥什么都说了出来，对，这是个冷冰冰的屋子，只剩下我与大哥，可是我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我欢笑在此，哭闹亦在此，苦恼时在露台发呆，赌气时躲进储藏室，曾经有一大堆人围着我转，可是突然变成了这样，我几乎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在做梦……那些失去的，曾经拥有的，我竟没有一刻不在想念！

我哭起来。因为我知道，三姐不是给别人幸福去了，而是、而是不要小宝了。二哥亦是如此。

四哥搂住我，喃喃：“小宝，不要怕，四哥会照顾你……”

我与四哥哭作一团，却听门外一声暴喝：“肖彻，你居然回来了！”

我惊跳起来，我还不曾听过大哥如此暴戾的声音。四哥也是一惊，搂住我站了起来，居然也是颤抖的。

突然，我想起了五年级的那个可怕的夜晚，那可怕的打着雷电的书房里，大哥、三姐、四哥之间的对话。

……

“我同你大哥已经决定，不要求你念经济，你喜欢设计，我们已经向法国的一所学校申请，届时手续办妥你便立刻走！”三姐说。

“不，三姐，不要让我走，不要让我离开香港！”四哥哀求，“为什么？我不过是爱一个人。”

“你爱上的人是你的亲弟弟！而且，你居然企图强暴他！等小宝知事，你认为他会怎么想！”三姐怒喝。

“我爱他，我可以等他长大！”四哥道。

“爱他？”大哥怒极反笑，“或许社会可以接受同性恋，但绝不会接受乱伦，除了圣诞节，一律不许回香港！”

……

我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进黑暗里。

在手脚不可动弹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响，我很害怕，便一直哭，一直哭，牙齿颤栗得咬破舌尖，带着鲜血咽下哽噎。

可是，我知道，即使我把眼睛哭瞎了，天还是黑的。

大哥，你在哪里？

二哥，你在哪里？

三姐，你在哪里？

彻哥哥，你在哪里？

李聿，你在哪里？

而小宝，又在哪里？

“唔……”我痛叫一声，眼睛只睁得开一条缝。

我的眼睛一定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这回李聿是肯定要笑话我的了。艰难地自床上坐了起来，居然看见了趴在我手边的李聿。他搂着我的腰，力气还是莫名其妙地大。

我心下一惊，苍惶四顾。乱七八糟的书桌，堆成山的漫画书，画架，玩具堆，画着蓝蓝天空和肥肥白云的天花板，灯是飞行船的形状，被子上的热带水果，窗外的大尾巴金鱼唱歌风铃……

这是我家啊，李聿不是回去了么？

难道、难道他是专门来看我的笑话的？

我望着他那挂着浅浅笑意的嘴角。

这人……这人心眼太坏了。

我气得咬牙，去打他的头。

李聿惊醒，慌忙捉住我的手，“小宝，你醒了！”

又惊又喜又担心的模样让我不好意思发火，而且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我……我居然有点心酸。

“你，你干嘛？”我嗫嚅地抽住自己的手，异样的热气涌上我的面颊。

我想起了下午的那一个长长的亲吻。

“啊！”我揪住李聿的袖子，“李聿，四哥呢？四哥怎么样了？”

李聿的表情有点奇怪，却依旧强装无事，只说：“你四哥在书房里，肖衡大哥的书房。”

我登时又惊又怕，那梦中的黑暗仿佛又要将我吞掉。

李聿察觉到我的异样，适时搂住我，念道：“不怕不怕，我在我在。”

我戳破李聿的谎言，带着哭腔道：“你在有什么用，大哥还是会把彻哥哥弄走的，你们都骗我！”说完，我就想起三姐出嫁那天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不怕不怕，三姐一直和小宝在一起。”可是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我思念三姐，哭闹不休，大哥便安慰我说：“不怕不怕，小宝很幸福了，所以眉她去给别人别人幸福了。”可是我知道，三姐已经不要小宝了。现在，李聿又是这样说，我愈加害怕，彻哥哥，我的四哥，恐怕是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

李聿紧紧地抱住我，一直重复着那一句大人用来催眠小孩的咒语：“不哭不哭，没事了没事了……”

我哭得愈发厉害，对李聿拳打脚踢。

童年过往一一在心中细数，每一次圣诞节突如其来的欢乐，之后措手不及的离别，我的悲伤愈加深切：“我不想和四哥分开，李聿，我不想和他分开，我不知道为什么四哥不能喜欢我，可是，我又知道大哥和三姐说的话都有道理，我不明白……我好难过……”我不知道为何这一次的悲伤是这样地浓烈，我的胸膛都要涨破。

我突然想起来，紧紧地捉住李聿的手，怕得要命：“李聿，你说你会不会也被大哥弄走，会不会？嗯？”

我逼近他，双手捏得紧紧，“如果你也要走了，那小宝……小宝要怎么办？怎么办？”

我的胸口痛得要命，大口吸气，“不行，我不要你离开小宝，怎么办，该怎么办？”我绞尽脑汁，竟什么也想不出，突然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李聿，你不许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们不要走……”我撕心裂肺地哀求，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如果真的有耶稣，真的有圣诞老人，就请你们让大哥不要把他们赶走。

我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搂住李聿，仿佛这样李聿就不会走了。

我已经没有四哥，不能再没有李聿了。

哭光了力气，我已经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只能语无伦次地在李聿怀中哀求。李聿轻轻地亲吻着我的面颊，一遍一遍抚摸我的背脊，温柔而沉默。

“李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知道自己哭闹的时候一定打到了他的伤口，那个菠萝包一样大的乌青，还有数不清的小伤口。在这一刻，我有点讨厌四哥。

“乖，把蜂蜜水喝了。”李聿帮我洗了脸，又端着水喂我。

我乖乖喝了，任他抱我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

“李聿，你真好。”我闷闷地出声，“我竟现在才知道。”

李聿失笑，在我耳朵上轻咬了一口，道：“笨小宝。”

我不悦地撇撇嘴，道：“对，小宝笨，但是不傻。”我坚守最后一块阵地。

“好好，不傻。”李聿无奈地搂紧我，在我后颈深嗅一番。

安静的环境是有助于思考的，可是我把力气都用完了，只能苦恼地发呆。

可是太多的事情，我不明白。我也知道自己那么笨，即使一直想，也想不明白。

“小宝，是真的么？”李聿突然发声。

“什么？”我奇怪地问。

“你是真的喜欢我？”李聿郑重其事地问道，声音低沉，让人不由得专注起来。

我用力地点点头，转身搂住他的脖子。

“嗯，但是，”我又哽咽起来，“我不能让大哥弄走你，我不喜欢你了，你也不要喜欢我。”

我疼得只能闭着眼睛，刚好不必看他的表情，他一定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我。

恐怕还有弄得化不开的悲伤。

李聿握紧我的双肩，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你既可以喜欢我，我也可以喜欢你，而且我也不必走，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真的？”他似乎十分有把握，但我可不信，微微睁开眼睛，又见他严肃的表情，我便信了，“那你不走，彻哥哥也可以不走么？”

我知道自己很贪心。

李聿苦笑了一下，道：“对，我和你的四哥都可以留下，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你说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急切地捉紧他的衣袖，努力睁大疼得要命的眼睛，做出洗耳恭听状。

李聿定定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很奇怪，又像哭，又像笑。

“你从此以后，只能喜欢，不，只能爱我一个人。”李聿的眼睛里仿佛要掉出眼泪来。

我奇怪极了，但是他这样认真专注，又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我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聿闻言，竟笑得十分灿烂，道：“好，我去同你大哥说。”

第5章：家族疑云

“小宝可睡下了？”肖衡淡淡地问。

李聿应了一声：“睡了。”心下低叹，肖衡当真好涵养，不问有无哭闹，有无进食，只问可否安睡。

李聿关上门，转身便对上两束怨毒的目光，只觉呼吸一窒。

“原来是你！”肖彻沉沉吐出四字，一身暴虐之气，呼之欲出，却又似困兽颓丧徘徊，不得其法，唯有一副毒辣阴鸷的目光予以控诉。

李聿望定经已衣冠楚楚的肖彻，淡定微笑：“正是。”

“大哥，你这是引狼入室，小宝……”肖彻祈求地望向书桌之后的肖衡。

肖彻话未完，只听肖衡道：“决定一早就已经定下的，你无须多言了。”

李聿暗暗一笑，坐在边上，安若泰山。

“大哥，难道你不知道小宝他……”一提到肖宝，肖彻立刻愁绪满腹，情思不断，不禁哽噎，说不下去了。

“原来你是知道的了，是眉告诉你的？”肖衡抿了一口茶水，语气并无什么起伏，只是眉头暗皱，更添懊恼。

“不是三姐，是……是我自己调查的。”说到此处，肖彻露出了羞怯的表情，转而又被狂喜代替，继而竟又是一片绝望。

肖衡冷淡地望了一眼肖彻，开口道：“那你预备如何？”

肖彻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带他走！”

“带他走？”李聿不禁冷笑，“自顾不暇，还想带他走？”

“你……”肖彻怒气更甚，直眉切齿，破口几欲大骂，却被肖衡一声喝断。

肖衡面如凝霜，目光似电，沉声道：“够了，横竖不过都是为了小宝，你们争什么？”

肖彻这才止住了什么污言秽语，只讪讪地看了肖衡一眼，转身一脚狠狠踢在书柜上泄愤。

从书房出来，李聿致电家中，说是在肖家过夜。

卧室里不见小宝的身影，李聿便径自走到储藏室。果然见到一方月光之下，一团小小身影蜷缩着，轻轻打着呼噜，带着令人歆羡的满足。

小宝拳头捏得紧紧，李聿将之轻轻掰开，只见里面是一个穿了小洞的瓶盖。瓶盖上写着“Happiness in a bottle”，是肖彻喜爱的瓶装摩卡的瓶盖。

很久以前，小宝央求李聿在一个瓶盖上面打洞，穿上绳子系在脖子上。每当小宝想念肖彻之时，便从温热的胸口里将之拎出，细细闻嗅上面的咖啡香。后来不知怎的就丢了，今日竟又被寻了出来。

小宝撇撇嘴，朝着李聿的身体靠过来，软糯呓语：“四哥……”

小宝的无心之语，无心之举时时在李聿心中刺上一个洞。

但是，物以罕为贵，浪子太多，傻子才吃香。

呆傻天真的小宝早已是李聿的珍宝。

一觉醒来，我居然在被窝之中。腰上环着一双臂膀，我一看便知道是李聿的。

我翻身去戳他的面颊，一边道：“懒虫，起床，懒虫。”

李聿皱皱眉头，却依旧不动。

我灵机一动，学他的大狗，在他唇上舔（弄）了一通。他立时醒来，双眼泛着水光，面颊竟也是红的，我开心得咯咯乱笑。

李聿突然揪住我，恨恨地在我嘴上吮了一口，落荒而逃，直奔浴室。

在铺天盖地的水流声之中，我抓抓头发，这人真是怪。

我跳下床去找四哥，但是又深怕四哥已经被大哥赶走。

穿戴整齐的大哥居然刚从卧室出来，正要步下楼梯去。

原来大哥也有睡懒觉的时候。

我叫住大哥，跑上去，踮起脚尖，亲亲他的面颊，“大哥早。”

大哥笑着道：“小宝早。”

我突然有点紧张起来，盯住自己的机器猫拖鞋，轻轻地问道：“大哥，你还在生小宝的气么？”

大哥的目光依旧温柔，手势依旧优雅，温润的大掌落在我的肩头，“小宝，你可相信大哥么？”

我羞怯地望了大哥一眼，复盯住拖鞋，大大地点点头。

大哥揉揉我的头，道：“快去把四哥叫醒，他后日有考试。”

睹见大哥眼底的两片浓浓的阴影，我明白了，强忍着辛酸，去房间里找四哥。

我轻叩房门，却无人应答。我学电视剧集里头的主角，伸出手指一推，门居然真的开了。

阳光好整以暇地刺入房间，溅起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花花的光。

房间里整整齐齐，好似无人来过。

我仿佛听到了风铃的哭泣声，我坐在四哥床上，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泪。

大哥望见我红红的眼睛，便招手让我坐到他的身边，问道：“他不肯起来？”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大哥肩窝，抽泣起来。

我没有去同李聿争辩，我知道李聿已经尽力，又或许四哥真的去考试了。毕竟在读书上，四哥还不如我用功。

下午阳光好极了，李聿载我去维园打球。

到了那儿，却出于意料地下起雨来，我迎着阳光躲在棚下，捧着热巧克力瑟瑟发抖。

李聿与一干衣着如夏日的年轻女性朋友挥汗如雨。

我忽然不高兴起来，觉得李聿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我发誓要苦练球技。

“你是小宝？”一个声音自我脑后传来。

我回头去瞪他。

我不喜欢陌生人叫我小宝，这是侮辱。

来者是一位穿着修身西装的男人，看上去比大哥年轻英俊许多，我觉得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非常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居然比大哥还要优雅。

他坐到我身边，点了一杯清咖。

我一直十分不礼貌地瞪着他。

他冲我眨眨眼。

“你是谁？”我问。

“敝姓李，是李聿的舅舅。”他的嘴角总是带着一抹雍容淡雅的笑意。

“哇！”我瞪大眼睛，低嚷道，又登时收声。

小心翼翼地望了望李聿那边，我在他耳边悄悄地道，“看见了么？你会被她们瓜分的。”

他低低地笑，“你说得那些女孩像妖怪。”

我不悦地撅撅嘴唇，心下十分委屈，小声嘀咕道：“可不是妖怪，李聿早就被她们瓜分了。”

不过，我觉得这个人不会对我坏。

李聿周旋了一番才只身回来，见到我身边的男人，竟喜上眉梢道：“老檀，你怎么来了！”

老檀？

我刚要说李聿没大没小，我身边的老檀却和颜悦色地道：“你母亲叫我来瞧瞧你。”

李聿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坐到我边上，也不答话，只问我：“怎么不来玩？”

我怨怼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又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