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赵默答得非常干脆,“江宪没跟你翻过旧账么?”
余一然非常谨慎地点了点头。
“你很想知道么?”
余一然点了一下头。
“真的很想知道?”赵默笑得愈来愈诡异。
余一然点了第二下头。
“你确定?”
终于,余一然火了,从地上跳了起来:“警察叔叔,我不想知道了,行了么?”
“不想知道最好,余一然,你得记得,有的事你一旦知道了就不能这么坦然了。”
余一然愣了愣,半晌,才针锋相对地道了一句:“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谢程飞一路狂飙到假日酒店的时候,脸上挂着这二十多年来最难看的表情。他像个疯子一样,带着肃杀的气息冲到前台质问苏孟昭的房间号。前台接待战战兢兢及的一句,对不起,先生,顾客的入住信息不方便投入被谢程飞凶残的目光直接顶了回去。
在仔细查询一番,谢程飞得到答复:“没有这位姓苏的顾客。”
“李逸,帮我查这个人。”
“不好意思,李先生已经退房了。”
“什么时候?”
“十分钟前。对了,客房部刚才有人说,客人掉了一条项链,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谢程飞心急火燎地冲出酒店大堂的时候,一辆红色跑车刚好从他面前驶过。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苏孟昭就坐在那辆车上,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恰是李逸本人。
晚上六点,苏孟昭端着一杯可乐,等在剧院门口的角落里。时间刚刚好,不差一丝一毫,谢程飞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地拍他的肩膀。苏孟昭会心地一笑:“你真的从来不迟到。”
“我以为你不一定会来。”
“你没发现,我也从不食言?”苏孟昭将一袋食物推到他面前,“出来的时候急了一点,担心你也没吃东西,就买了些垃圾食品。”
谢程飞没接。苏孟昭愣了愣:“没有胃口?”
“走吧,快开始了。”
苏孟昭收拾起东西,像以往一样自然而然地去拽谢程飞的手,却被不经意地躲过了。苏孟昭看了眼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
戏很精彩,台词幽默风趣。苏孟昭很尽兴地笑了九十分钟,只是谢程飞却没有往日的轻松,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一段时间里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有很多事他想知道,甚至必须知道,有些问题他想问苏孟昭,却问不出口。谢程飞一直以为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喜怒已经不会轻易写在脸上,然而这副面具却在苏孟昭面前变得脆弱。
散场的时候,谢程飞在洗手间待了好久,冷水冲过脸颊的时候好像让他平静了一点。苏孟昭一直等到他出来,然后这一次,匆匆地走在了前头。
谢程飞追上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害你放了李逸导演的鸽子,没关系么?”
“没关系。”苏孟昭回过头,只给了他简短的三个字。谢程飞停在那儿,在等他接下去的解释,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你的项链,掉在某个地方了。”
苏孟昭接过去:“谢谢。”
回到家里,谢程飞感觉这一天累得无法形容。他坐在沙发上听浴室传来的流水声,苏孟昭在里面耗费了比平日多一倍的事情。谢程飞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似乎并不过瘾。终于,苏孟昭换了睡衣出来,坐在餐厅的吧台上打开笔记本上网。
谢程飞走过去,把一块浴巾覆在他的头上,很轻柔地替他拭干净水:“在看什么?”
“过年在三亚的照片,我想选几张印出来。”
“放在电脑里看不好么?”
“回忆不应该是数字的,这样一点都不浪漫。”苏孟昭对着屏幕上的谢程飞笑了笑。
“为什么只挑了我的单人照?”
“你忘了?我们好像还没有拍过一张合照?”
谢程飞愣了一下,握住苏孟昭放在鼠标上的手,选中那几个文件,直接拖进了回收站:“那等下次拍了合照的时候再印吧。”
苏孟昭的手僵住了,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程飞,你相不相信,我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我不知道。”
“余一然以前这么评价过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卖了自己。”
谢程飞很少失眠,但那天夜里的凌晨两点,他还清醒地听着秒针滴答的声音。苏孟昭睡得很沉的时候,总是会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不像余一然,会大喇喇地把被子踹开,躺成一个大字形。余一然说,那是因为他缺乏安全感,等哪一天他也能睡得心安理得,那谢程飞这个对象才算是尽职尽心了。
以前跟江宪在一起的时候,谢程飞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心,总觉得这个人属于他,或者不属于,都只是一种状态,却不是心态。唯独事情到了苏孟昭的身上,无法释然,与信任无关,仅仅是一种平白无故的焦虑。
谢程飞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合眼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那时苏孟昭已经翻了个身,恰好窝在他的胸口。也许是他的温度,终于让谢程飞安睡。等醒来的时候,苏孟昭已经不在。
“既然你说你猜得到,那就说说看你的猜测。”赵默一笑,余一然就想抽他。
“我能去别的地方吃饭么,你很让我倒胃口。”
“不可以。”赵默从自己的餐盘里夹了块大排送到余一然碗里,“我担心江宪抱你的时候会硌手,秦皓没你这么瘦。”
赵所长这一举动刚出,余一然就听见不远处几个留下来吃饭的小实习生的唏嘘声,隐约能听见她们在议论赵默跟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甚至还可以留心地感受到一种令人浑身不自在的敌意气息。
“我敢赌这个秦浩就是江宪的初恋情人,最后因为他这个人太差劲了,就跟他掰了,但老混蛋从来没这么丢脸过,一直耿耿于怀。”余一然看着赵默笑得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终于是回归了正儿八经,“好吧,他是怎么死的?”
“比那更糟,他失踪了。”赵默不紧不慢地追溯,“我、江宪、秦皓、还有一个姓阎的,是高中的时候认识的,江宪和秦皓更早一些,他们的父母以前在一个机关工作,住在一个大院,后来江宪他爸下海经商发了家,虽然搬走了,但他们俩一直没断过联系。总之,在我们相识之前,他们就已经好得很不寻常。”
“尽管从那时候起,我跟姓阎的就喜欢跟着江宪同进同出,但是与他最默契的始终是秦皓。我和阎清都觉得他们俩太不可思议,太了解对方,太知道彼此的需要。然而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同性恋,因为十多年前,这个词太敏感。”
余一然喝了一口汤,淡而无味:“搁今天,你就该觉悟了,好兄弟就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做你的女人。”
“小朋友,听下去你就笑不出来了。”谢默同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跟冲他挤眉弄眼的小女生微笑示意,“后来秦皓和江宪上了同一所大学,我和阎清一个念警官学院一个学医,但还是经常会出来玩。我们四个都很喜欢到处跑,去不同的地方玩、徒步旅行或者定向越野。没多久,江宪和我姓阎的率先拿了驾照,我们就常常一起开车出去。这两个疯子年轻的时候对速度都有种变态的狂热,我和秦皓总是担心有一天会死在他们手里。后来终于有一天,江宪身先士卒闯了祸。”
“那年寒假我们去了坝上,在那租了辆车,赶上秦皓生日的那一天,江宪带着我们疯晚了一晚上,喝了很多啤酒,可是那小子却不尽心,非要开车再去买酒,秦皓不放心跟着他出去,因为下着雨,而且越下越大。最后,江宪果然出了事,因为判断失误装上了路边的一个临时路障,速度太快,整辆车侧翻,这家伙当时就晕了。秦皓伤得不轻,但至少还醒着,把江宪从车里拖出来几乎要了他半天命,那种鬼天气的深夜,根本不会有路过的车。后来,秦皓拖着他走了一公里,总算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报了警。”
“江宪断了肋骨,但救治及时。至于秦皓,要不是背着这个累赘兴许他的腿最后也不会留下后遗症,尽管不知道的人并不一定能留意到,但我们都知道,他走路不像以前那么矫健了。所以我还记得我跟江宪开过玩笑,我说,你欠秦皓一条命,这辈子恐怕是还不上了,不如就以身相许。我还记得,江宪当时说,这一生,除了秦皓,别无牵挂。”
第三十四章
“真要是那样,就没我什么事了。”余一然托着下巴自嘲地笑了笑,“说说后来老混蛋到底是怎么把人弄丢的吧。”
“我们毕业那年,大家渐渐忙起来,姓阎的忙着申请出国,我也下了一线,秦皓忙着找工作,江宪也已经在酝酿自己的事业,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后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商量了在毕业前去一次南疆,秦皓没表态,但那时候我和阎清就已经觉得他很不对劲。最后,秦皓还是跟我们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阵江宪和他吵了一架,关系有些紧张。说来也微妙,其实秦皓一向很有人缘,尽管他没有江宪外露,显得温和内敛,却反而很受女孩子欢迎。其实我和姓阎的都知道,有个女生追了秦皓两年多,只是江宪从来不在意这些事,恐怕是因为在他的脑海里,秦皓就不应该跟别人扯上任何的关系。所以,在他们彼此放空了一段时间回来以后,江宪知道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他的占有欲就是一种病,到现在过去十年了,也不见好。”
“为此,他们俩吵了一架,秦皓向来温和,那一次之所以大打出手,难以收场,是因为江宪亲自带了人去找了那个姑娘,没动手,但也把她吓得不轻。到南疆的当天晚上,秦皓因为江宪的一句话急红了眼,我跟阎清把他们俩拽开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受了一点连累。”
“那流氓说什么了?”
“他说,秦皓,你要是敢跟那个女的在一起,我就杀了你。”
“……”余一然忽然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怎么办?我居然跟一个变态杀人狂在一起。”
“后来风平浪静了几天,他们彼此都不跟对方说话。还是江宪开车,秦皓坐在副驾驶,当时我和阎清都觉得,他们只是冷战,很快就会握手言和,毕竟将近八年的交情实实在在的摆在那。我们沿着沙漠外围开了一圈,秦皓一直说要进去,江宪没有采纳。我和姓阎的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更多的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太不安全。现在回想起来,秦皓那时候的精神状态恐怕已经到了极限。”
“江宪应该还记得很清楚,那是那一年的哪一天,那天白天我们玩得都很疯,晚上很早就歇下了,就在沙漠边上。我睡得不算好,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秦皓坐在那发呆。江宪睡得很沉,也不安分,头就枕在他的腿上。秦皓说他想出去抽根烟,让我帮他把江宪挪开,我帮了他这个忙,翻身继续睡。第二天醒来以后,我们发现秦皓并没有回来,除此以外,他还带走了他的行李。”
“起初我们以为他只是赌气,江宪一声不吭,只是独自一个人开车出去找,找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以后,回来把气洒在我的身上,理由很简单,我是最后一个跟秦皓说话的人。”
“所以江宪把你也得罪了,他打你哪了,留下什么后遗症了?面部肌肉抽搐性微笑?”
谢默再一次笑了,原本以为这段回忆并不会带给他一丝愉快,但余一然的思维模式,完全超出他的想象:“我毕竟是个有脾气的人,更重要的是,江宪根本打不过我,所以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自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难以捉摸。说回秦皓,我们费了很多的时间精力依然找不到他,到第三天,我们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在一个小招待所问到了秦皓的踪迹,他在那住了一晚,清晨走的时候很匆忙,忘了他的外套,里面只有一串家里的钥匙,还有他和江宪宿舍的钥匙。谁都没想到那就是他留下的最后的遗物。当地人说看到他去了沙漠,那两天风沙很大,说不定已经是凶多吉少。”
“江宪一直不放弃,在那找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他精疲力竭晕倒,我们才把他带回来。”
“最后,秦皓就这么失踪了。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江宪还是坚持,没有尸体,他只是赌气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惜这一去,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呼——”赵默的讲述告一段落,余一然总算长出了口气。
“怎么样,作何感想?是不是感觉压力很大?”
余一然笑了笑:“还好,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过往,未必是一件坏事。”“当然,至少说明江宪这家伙很长情,你说呢?”赵默忽然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余一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人民警察的手给撇开:“我可不想被流言了传到江宪耳里,横尸街头。”
赵默笑出声来:“我确信,你跟秦皓完全不一样。”
“我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秦皓十年后真的回来了,我是说如果,你怎么办?”
余一然愣了愣,眨巴了两下眼睛:“那就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赵默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到食堂门口有人冲他招手,站起来准备离开:“好吧,狗崽子,祝你幸福,叔叔在这先提醒你一句,你可别随便玩失踪。”
余一然当场就火了,他真不知道老混蛋到底跟多少人说了这个绰号的事!
第二天一大清早,余一然接到谢程飞的一通电话,通知他他妈从老家寄来的包裹已经到了,让他来取。那会儿他实在是困得不行,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倒头继续睡,结果刚要睡着,谢程飞又打了过来,质问他怎么还没到,这一来二去了两三回,余一然终于在神经衰弱以前,亲自登门。
到了的时候,谢程飞正坐在沙发里吃东西,余一然望了一圈:“苏孟昭呢?”
“这鱼干挺好吃的,你妈自己晒的吧?”
余一然换了鞋进来,看见谢程飞蓬头垢面的落魄样子,非常不解:“你被人打劫了?”
谢程飞继续沉溺在食物里:“还有那些香肠,我煮了一锅菜饭,一会儿要不要来一碗?”
余一然一个抱枕飞过去,终于醒过来不是谢程飞遭了劫,自己才是受害者:“土匪,把我妈寄来的东西交出来!”
谢程飞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罐子,竟然就只剩下萝卜干了。
余一然勉强自己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搂住他的脖子,幽幽地道了句:“老实交待吧,是不是又失恋了?”
谢程飞喝了口可乐,打了个饱嗝,微微地睨了他一眼。
“哎……”余一然好像感同身受一般地叹了口气,“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什么优点都光芒四射;任何缺点都蒙着一层纱,在一起亲密无间以后,反而变得鸡毛蒜皮,并不浪漫了。苏孟昭身处的环境复杂,心智敏感是必然,你让着他点总没错。”
“别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对我说教。”谢程飞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
余一然得意洋洋地笑笑:“我泡苏孟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发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