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也放了我吧。」
这一次宋洵华并没留下什么特别监控的人,也没让艾可留下。
他只请了一个女看护,负责照护病中的关容允和打理他的生活起居,然后留下了宅子进出的保全卡,一把枪和一迭钞票,以及一张写着三个字的纸片:你走吧。
无论关容允醒来以后是打算离开自行就医,还是打算在宅子内养病,或许他在这道上已经走投无路,那枪里已经帮他填满了子弹,或许他病得越发严重好不起来,就这么在那宅子里逝去……
无论最后的如果是什么,宋洵华都不想要知道了。
这一次,不是逃避,他是彻彻底底的无能为力,完全地束手,然后放弃。
那张纸片搁了很久很久,因为关容允一身伤病也拖了很久一直没什么起色,在没有专业的医疗照护之下,他整天昏睡的时间多,醒来的时间多半意识也不是很清楚。并不是那个看护有所亏待,只是他伤得太重病得太厉害,靠着一些药品吊着命,生命也就这么一点一点消耗着……
直到某个清晨当看护帮他的手指头换药时,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当初艾可把那些碎裂的指甲都拔了好让新的指甲重新长,还没长全的指甲在换药时比当初宋洵华拿着钳子夹碎它们还疼痛,特别是沾粘在肉上的纱布一掀开,痛得关容允倒抽了一口气,整个身子和手臂往后急缩,扯翻了放在床边的瓶瓶罐罐,看护这才发现他醒了过来。
「……」
关容允困惑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如果他的脑袋没烧坏,印象中这间宅子里,除了他,除了宋洵华和艾可,应该不可能有其他的人……
那个看护也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同样困惑的望着他。她是个专业的看护,干这行也不少年了,根据她的经验来看,这个人若没有更积极的治疗,看那样子应该也快到了极限,怕是不行了吧……以为他会就这样昏睡下去不会醒来,直到断气为止……
莫非是一般人常常说的回光返照吧?
看护没再多说什么,她的委托人交代她的工作,就是照顾这个人直到他不需要了为止,至于是死亡了所以不需要,或者是离开了不需要,委托的人没有说,她也没有多问。
她不是没看到床边小几上放着的那把枪,就算不问,也知道这些人的背景多半也不是什么正道,只是那高于行情十倍的价码,让她抛开了恐怕会有危险的顾虑,而直到目前为止,似乎也平平静静,没什么特别的,照料一个昏睡不醒的人,陪着他等死,一天耗过一天……
她把打翻的药品收拾完毕后,弯身想将床上的人扶坐起来,可那人似乎对于他人的触碰有所抗拒,虽然四肢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很坚定地推开了她,自己扶着床沿,忍耐着疼痛费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昏睡得傻了还是本来就沉默,好半天那个人连半个字都没说,静静地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沉静到仿佛不像个生命体的姿态让那个看护有些恐惧,站在那动也不是,走也不是,等了很久很久,那个人终于抬起头,望着床几上的那几样东西。
有些艰难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把枪。那个动作让一旁的看护有些紧张,毕竟她只是个普通的妇人,这种东西她从没在电视外的现实世界中见过……好在那个男人也没那把枪做什么,只是拿在手中,静静地看着。
至于那迭钞票,那张磁卡,以及那张纸片,他连看都没看,也没去碰,似乎那些东西不存在于那个地方,他就只看着那把枪。
接下来的好几天,这男人的身体状况依然不佳,时睡时醒,只要是醒着,他就坐在那,半句话也不说,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表情,就只是盯着那把枪,有时一盯就盯上了几个小时,仿佛那把枪上写了什么重要的讯息,让他反反复覆不停地看,不停地读着……
看护几乎非常肯定地想着,这个沉默得从来就没发出任何声音的男人,会把他剩下的生命全耗在看着那把枪上。
只是她没能有机会去确定自己的猜测。
艾可挂上了电话。
他思索着,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才是最完美的。
宋洵华离开那间宅子,离开关容允的那天晚上,他在红门的总堂里,喝了一整个晚上的酒。
黑道上最海量的男人,千杯不醉万盅不倒的红门帮主,喝得醉烂如泥,吐得一塌糊涂。
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好美美一张脸蛋糊得肮脏狼狈,趴在沙发上不停地说着:「我不想要了,我不想要了……」
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关容允,多好。
艾可知道那是醉话,但醉后真心,若不是苦到了极点,宋洵华不会说出这种话,他是那种打死也不会放手的人。
或许,他是真的想放弃了……
这样也好,艾可这么想着。
如果你真的能够放弃,能够放开手,如果你的世界不再有关容允,那是不是就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了?
可是,那破碎又空洞的眼神,怎么像是连他自己都迷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到底,被放弃了的是谁?
宋洵华放弃了关容允,还是放弃了他自己。
电话中传来的讯息,他高价聘请的那个看护,被人发现陈尸在去买餐饭的途中,行刑式的枪决,额头中弹,一枪毙命。
他不认为一个背景单纯的妇人,能够惹来这致命的杀机。
红门没有这个意图,至于青帮,艾可从来就不清楚到底关容允留了些什么烂摊子尚未收拾……
他考虑着是不是应该把这样的讯息转达给宋洵华……都说放弃,这些事情,转不转达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就这样死了也好。」艾可在嘴里咕哝着,可是却起身拿起了车钥匙,走向了宋洵华的办公室去。
就这样死了也好……然后那个死结就永远解不开,然后宋洵华将永永远远被那个看不见的绳结绑着,至死都脱不了身……
艾可觉得他自己的脑袋也快打死结了。
开门声,关门声,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因为太过寂静,静到几乎耳鸣,躺在床上的关容允,隔着房门,隔着楼层,他可以清楚的听见一楼那些细微的声音。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吗?
他站起身,久卧的身体虚弱四肢乏力,但他仍然勉强提着力气走到了衣架旁,拿起了衣架上挂着的那件外套穿到身上。
这件外套,是那天在游乐园时,宋洵华从身上脱了下来,搭在陈小悲身上给他驱寒的那件。
外套挂得久了没人穿,那个人的温度和气味早就不存在,能够提供的暖度,只能从那回忆中去找寻。
他将几上用来解开宅子保全的磁卡收入了外套的口袋中,拿起那迭钱和那张纸片,看也没看,就直接扔入了床边的垃圾桶中。
不需要看,光是看到那把枪,光是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宋洵华,关容允立刻就明白了宋洵华的意思。
从震惊到怀疑,当困惑和不解一点一点消退后,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近乎绝望的平静。
宋洵华放弃了他,放弃了这段感情……
于是这样,他就得到解脱了?
而我呢?
坚持到了这个地步的我呢?
果真如此的话,他想要听,想听宋洵华亲自对着他说,他再也不需要他了。
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期待,那我……
「艾可,你到底在搞什么?马上给我掉头回帮内。」
「……」面对着一旁的咆哮,艾可没有搭腔,只是继续专心地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丝毫没有掉头的意思。
「我说掉头你是聋了吗?搞清楚你的身分!你这可是挟持帮主!艾可,你还要命就给我回头!」
「……」突然发现原来沉默这么好用,难怪那个姓关的男人一天到晚总是用它……某些场合,真是无声胜有声,多说无益。
「艾可!」
「请你亲自去和他说。」
「……」
「如果要做了断,就亲自在关容允的面前,对他说你放弃,说你再也不爱。不然你仍然还是在逃避,缩头缩尾,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我……」宋洵华突然说不出话来,像是被针戳破了的气球一样,泄了气软绵绵的摊回汽车的座椅上,再无方才那凶神恶煞的气势。
原来,他仍然,还是在逃避而已……
「关先生,吃饭了。」
看护将手中端着的餐盘放到床边的几上,站在床边,看着床上那蜷缩在棉被中的凸起,突然冷笑一声,从腰间掏出了枪,对着床上的人连续开了五枪后,才伸手掀开了棉被……
「呃?」他惊愕的发现,棉被里除了一堆被子弹打得孔孔洞洞的衣物堆之外,哪有什么关先生……
更惊愕的是,他的头,从后脑到前额,一股熟辣辣的感觉,像是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给贯穿而过……
低头看了看那张床,大量的鲜血像是喷油漆那样泼洒在白色的棉被和那堆衣物上,而那喷洒点,正是自己的前额。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整个人就倒向了那张床,再也没机会好好的想了。
「……」看来他离开了青帮好一阵子,整个帮都退化了吧?派出来的杀手这么不谨慎,又这么丑……让这么丑的男人穿着女装,不知道是想来杀人,还是想来吓人的。
关容允望着手中的那把枪。
这把他送给宋洵华的枪,状况非常好,枪的主人,看来非常仔细并小心的保养珍惜着。
只是他受伤的手不再像从前那么灵活的控枪了,前四只指头因疼痛而有些使不上力,而小指……似乎变成了装饰品,完全失去了功能。
对某些人来说,也许少了根小指头的影响不那么大,但对一个拿枪讨生活的人而言,少了一根小指头,意味着未来在操控枪的精准度上将大打折扣。
现在想这些,恐怕也没任何意义了。
因为能不能走出这间宅子,都还是个未知数。
他放轻脚步走向了房门,如果方才他没有听错,来的人不只一个。
就在他靠进了房门时,从门缝中,一只手握着一把枪伸了进来……关容允一脚将门踹上,将那只手给夹住,但因为病痛削弱了体能和力量,本来能够直接夹断对方手腕的这么一着,却没达到预期中的效果,幸好他的反应并没有跟着削弱,举起枪对着卡在门缝边的手掌开枪……
只听门外一声哀号,那只被他打得开花的手掌放开了手中的枪,从门缝缩了回去,而就在关容允一脚将地上那把枪踢开后,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关容允闪身避开了被门板的攻击,却躲不开那个手掌被打烂狂怒的汉子整个人扑身而上,被这一撞关容允摔到了地上,手中的枪也因疼痛而无法握稳,弹落到了墙边去。
汉子的身型壮硕,就算手掌被打穿了一个洞还是不减他的战斗力,失去了枪枝的他仍然战斗力十足,一手扣着关容允的颈子将他压在墙边,用血淋淋的那只手抽出了腰带上的短刀,高高一举就往关容允的心脏部位刺去。
关容允倒也滑溜,身子一缩往下沉,竟是在一瞬间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刀,刀子插入了他的肩头整只没入,卡在肩胛骨中,那汉子一楞之下也没想到要把刀子拔出来再次攻击,而开花的手掌在方才这么一用力之下更为剧痛,趁着他分神之时,关容允一脚踹向了他毫无防备的下体,痛得疵牙咧嘴的汉子滚落到一旁地板上,关容允伸手握住了肩上那把刀的刀柄,咬着牙用力一拔,也不管那伤口哗啦啦地开始涌着鲜血,从地上爬起走向汉子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手一伸刀刃一反,划开了他的气管和颈部动脉。
扔开了滴着血的刀子,关容允蹒跚地走向房间角落,弯下腰捡起了宋洵华留下的那把枪,大量的鲜血从肩膀上的伤口流出,浸润了整条手臂,鲜血沿着手腕手掌不停的滴落在地板上,湿滑粘腻的感觉更增加了握稳枪枝的难度。
他走出了房门,又飞快地开了两枪,一颗子弹打向了正冲上楼梯的最后一个杀手举着枪枝的手,另一颗子弹埋入了他的身体中将他打趴。然后走向了四楼的缘廊边栏杆边往下一看,就在此时,一楼的大门推开,出现在门边的身影,是艾可以及被他拖着走进的宋洵华。
「洵……」
「关容允!注意你的后面!」
受创太重的右手让关容允的枪失了准头,方才那一枪应该是要致命的,但却只造成了对手的伤重……拖着重伤的身子冲上前来的男人双手捏着一条带着倒刺的长铁线从后方缠往关容允的颈子,在这紧要的关头,关容允反应极快的立刻伸出左手掌握住了那条线,于是没在第一时间被勒死,可那拼着命也要致他于死地的力道如此之大,倒刺戳入了他的手掌中紧紧颤勒着,没有手掌挡着的颈周被磨出了一道道血痕,整个身子被拖离了栏杆摔往地上。
艾可的身上没带枪,他立刻拔腿冲上楼去,留下了宋洵华一个人,楞楞的,站在那大门边,虽然他手中握着枪,但却一动也不动。
动也不动……
关容允眼睛睁得很大,吸不到空气的窘迫感让他眉心紧蹙着,颈子上细嫩的皮肉被割划得皮开肉绽,但他却非常奇怪地感觉不到疼痛……连带着肩膀上那个还在涌血的窟窿,连带着十只手指头上那椎心刺骨的疼痛,都不存在了……
因为更巨大的疼痛,覆盖掉了所有的感觉,从那胸口蔓延着,一点一点,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地撕了开来。
方才站在栏杆边,宋洵华抬起头,写在他脸上的表情……
他看见他掏出了枪,他也知道宋洵华的能耐,他知道他可以在一瞬间就准确的击杀掉袭击自己的这个男人,但他却动也不动,没举枪也没开枪,只是望着他……
关容允看见了,宋洵华的脸上,宋洵华清澈的眸子里,装得满满的,是渴望解脱的恳求。
太深太深的痛苦了,当他再看到了关容允时,那些痛苦又排山倒海地翻涌而上,于是他潜意识地希望能得到真正的解脱,希望能让这痛苦的根源消除,希望……希望眼前的那个人,是不是干脆就从此消失在这世界上了就好?
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痛苦,多好……
在他的脸上,关容允得到了答案。
宋洵华亲自给他了一个答案。
原来,被放弃了的感觉是如此,原来,当你深爱着对方,可对方却不打算在爱着你的感觉,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对不起,当年,那句生死不论。
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权宜,无论那是不是我的真心,都对不起,洵华。
关容允不再做出任何抵抗,任凭那个杀手紧勒着自己,直到眼前开始阵阵发黑,颈子上的铁绳却突然松了开来。
杀手被艾可手中的裸女木雕敲得七晕八素,哀叫一声松开了手,堂堂黑帮大神医,只因冲忙出门忘了带枪,只好用那尊他特别委托人从非洲扛回来的裸女木雕……
艾可放下了手中的木雕,将关容允从地板上拉起,可那个杀手还真的是死士一条,重击之下脑袋都破了个大洞,红的白的从那个洞渗出来,在这样的濒死状态下还不忘了自己的使命,狂吼着冲向前,一把抱住关容允的腰身将他撞往栏杆边,用尽了人生最后的力量将他扯住推出了栏杆之外……
「关容允!」
千钧一发之际,艾可从栏杆的缝间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关容允的右手,阻止了他的身子坠落之势。
艾可的另一手紧抓着栏杆,但光是这样却没办法将挂在半空中的关容允给拉上来,特别是他那手掌沾满了鲜血,怎么抓都抓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