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那老大你记不记得洵华说过的话?」
宋洵华拉起关容允方才被铐住的那只手,轻轻揉着他手腕上的一圈红痕,那神态自然毫不造做,仿佛他理应如此地关怀着这个人,天经地义。
他家老大啊,就是这么皮细柔嫩的,才铐个没几分钟就这样红了一圈,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拿他怎么办?那四年地恨与怨呀……
「你说过很多话。」
「老大,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是药三分毒。」
「记得。」
关容允不是笨蛋,从那站得越来越吃力的双腿和脑门子不寻常的晕眩,他早就猜出方才那个叛徒司机给他买的感冒药没那么单纯,而他还吃了不少颗……
「老大啊老大,你很强,从以前到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强者。不过这里有我,你不需要逞强啊……」宋洵华轻轻地放下关容允的手,转而望向关容允紧紧握着椅背的另一只手。
他知道他在强撑,那药他下的本来就重,而且他从以前就知道这家伙的习惯,知道他总是随便不按照剂量吃药……能够站到现在,他不得不佩服,这个青帮帮主的确不是一般般的小角色。
「你不用逞强,因为在我这里,我才是老大。」
宋洵华继续微笑地说着,将关容允的身子扳过转而面向他,右手捏了拳头,狠狠地往关容允的腹部挥去。
「……」在剧痛和黑暗同一瞬间袭来的那一刻,关容允最后一个念头是,后悔。
不是后悔自投罗网,他也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他所后悔的是,当年要知道有今天,当年要是有想过宋洵华对他挥拳相向的可能性,他绝不会让帮内那几个国手教练级的保镳教这家伙拳击武术了。
「保镳保护你,是为了钱。我保护你,是为了你啊。」
操!操你妈的痛!这句话到底是哪个人说过的啊……
一年多前,红门的帮主,是个叫王唯冬的男人,在宋洵华之前,这个帮主虽然不像关容允那样风风火火的,但以一个帮主来说,他还算是守成。而在他当帮主的最后一年,虽然久病缠身,早就不理「朝政」,帮内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能干的副座宋洵华代理,长年躲在隐密之处养病,但总归他还是名义上的帮主,是红门精神上的领袖。
然而有一天,他却在自宅中被人暗杀了。
曲折了好几个月,杀手终于被逮到,在副帮主宋洵华亲自「伺候」之下,那个杀手说出了「青帮帮主」四个字,就伤重归西了。
而当时所有的利益关系和情势,的确都指向青帮为幕后主使最为可能。
帮主被暗杀,那等于对整个帮做出了宣战。
姑且不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否为青帮帮主,但宋洵华却巧妙地利用帮内群情激愤的报仇之心,制造了几次帮派的冲突,削弱了青帮部分的势力,并众望所归,拿下红门帮主的位子。
总有一天,我们会以其人之身还其人之道。
宋洵华总是这样鼓舞着底下的弟兄们,让他们替他卖命,替他开疆辟土,扩张势力,然后把从王唯冬手中接下的红门,拉拔成一个能够和青帮互相抗衡的大帮派。
可没人知道,在他心中,也是这样鼓舞着自己。
总有一天,我所尝过的一切,我会全部奉还给你,关容允。
在这样的情况下,青帮帮主莫名其妙地失踪两天,就绝不可能只是出国散散心或隐到哪去过过几天凡人生活了,帮主关容允的失踪,肯定和红门脱不了关系。
平日有关容允强势高压的镇着,帮内少有其他的声音,然而他一失踪,平衡立见倾斜,帮内杂音四起,开始搞派系分裂。
一派的人马,主张直接硬挑红门,把自家的帮主给救回来。
但另一派的人马却认为,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和势均力敌的红门公然撕破脸并非最好的选择,而青帮向来又没有副帮主的位阶,群龙无首,因此应该另立代理帮主,再设法周旋。
帮主这位子,绝对不好坐。
但想坐的人,也不是没有。
青风堂主陈效旋,以及青石堂主关柏铎,就很明显地肖想着那张宝座。
陈效旋的野心,其实大家老早就心知肚明。这一次弃两大赌场的事件他又被关容允削掉了不少的势力,在这个关口上,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将关容允挤下来而坐大的机会。
令人感到讶异的是关柏铎,关容允的二哥。
他和关容允那清瘦冷淡的模样完全不像,一脸笑咪咪的好好先生,微胖的肚腩和圆圆的脸颊,被道上封了一个「黑弥勒」的称号。
关柏铎对自家兄弟关容允的死忠,向来是众所皆知,他一心一意地维护并辅佐着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弟弟,从没表现出任何的贰心,令帮上的其他人对他的气度感到佩服。
甚至有人在私底下因为关容允对自己亲兄长也从没特别亲密或器重的表现,而替关柏铎感到不平。
关柏铎总是说:「我的眼中,只有比我强的帮主,没有比我年幼的弟弟。」
然而这一次帮主闹失踪,他却是主张另立帮主的声音之一。他是这么说的:「青帮是大家的,不是我们关家的。」
于是青帮除了陷入了帮主失踪的窘境外,还面临着豺狼虎豹争位之乱。
宋洵华的手指,雪白软滑的像女子之手,却骨节分明地透着刚强。
他的那双手,有女人的精细,和男人的力劲。女人的精细,用于照顾他家关老大的生活起居,男人的力劲,是用来帮他老大打天下的。
宜家宜室,骁勇善战,入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关容允是这么评价他这双手和他这个人的。
「那为什么你又不要我了?」
手指轻轻地抚着那以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太过纤细的颈项,感觉底下那跳动的脉搏,感觉这个人的生命就好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只要他的指头稍微用力一些,阻断那沉沉的呼吸,这个统帅着黑道第一大帮的帮主,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
如果那么做,那是不是自己心中的怨恨,也能就此结束?
慢慢地解开了关容允颈子下方第一枚扣子,手指在那突起得喉结上轻划着圆圈,然后才一颗一颗,将整件衬衫上的扣子缓缓解开。
他老大是个怕热怕晒的人,能窝在室内就尽量不出门,要他到户外去给太阳烤一烤享受阳光日照,差不多是要他的命……于是在几乎是足不出户而出入都有专车接送的情况下,那露在衣服外的手臂看起来已经够白了,而被包裹在衣衫下的肌肤,更是带点青色的病态苍白。
手掌摊开,在那片凉冷的胸膛缓缓地游走着,那极度温柔而仔细的摸索,一寸一寸,犹如对待珍爱的宝物那般不释手,再再显示这双手的主人,心中的爱与恋有多深多深……
他的关老大,从来就不是个会照顾和关爱自己身体的人,宋洵华以前就知道。
只是当他看到这身躯,竟比四年前还要单薄清瘦了许多,宋洵华只觉得心中异常酸楚。
他为自己感到酸楚,为自己在历经了此人弃他如蔽屣,在被此人害得那么凄惨卖得那么干脆之后,却还依然为此人的消瘦而心疼,感到酸楚和不值。
捧起了关容允被他用特制的绳索紧紧缚住的那双手,绳子的弹性极佳,像是条有生命的活物,紧紧咬入了关容允的手腕中,绞入了皮肉内,看起来就是不怎么舒服的样子。但除了用这种绳索,宋洵华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困住他这个从小就和那些黑街边缘人学着各种脱逃技巧的老大。
宋洵华将关容允被束缚交迭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着,从手腕,到手掌心,一路吻到泛青微凉的修长手指,这便是他从前在青帮最受重器的年代,只敢肖想却不敢作的行为。手指头上的指甲有些长,而且不太整齐,宋洵华先是一指一指亲吻着,然后望着那指甲,露出温柔的浅浅笑容……
他家老大是个生活白痴,用刀用枪挺在行,但一把小小的指甲刀却搞不定,连指甲都剪得不太好的这男人,从前有他伺候着,这四年来,他又找谁来帮他剪呢?
看着指甲边缘歪七扭八不工整的样子,想当然尔是他自己剪的。
不知为何想到这,宋洵华的心中泛起了一丝微甜带苦涩的感觉。
站起身从抽屉里翻出指甲剪,又跪回关容允的身旁,小心翼翼地修整着那十只指甲。屏气凝神,目光专注,那一心一意的程度,像是在雕刻什么伟大的作品,一点也不敢怠慢,一点也不敢大意……
他家老大可是非常怕痛的。
宋洵华记得,他家的关老大曾经因为常去的手工洗衣店一根别针别在他外套上忘了拆下而扎到他的手指,那一下甚至是连血都没见着的一下,从此他老大再也不光顾这家洗衣店,然后再没多久洗衣店也莫名其妙歇业了。
还有,从前定期到关容允家打扫的一位欧巴桑,做事认真仔细,后来也是因为一次收晒衣服时把晒衣夹掉落在地板上没注意,好死不死被关老大给踩着滑了一下扭了脚踝,然后那个欧巴桑也被炒鱿鱼了……
说来宋洵华也真心地感激那间洗衣店还有欧巴桑的小小粗心,犯了关老大怕疼的忌讳,要不是他们,他哪有机会入侵他老大的家中,堂而皇之地,成为他老大的手下兼管家兼司机兼厨工兼打扫欧巴桑,独占着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切?
不过现在想起来,所谓独占,也不过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吧……没有他,关容允的日子,还是这样过着,这个人,本来就不怎么重视生活品质的。
那么计较疼痛的老大,他可要小心点,这指甲剪不小心剪到手指上一小块皮肉,可是比被别针戳了一下或脚踝扭了一下,还疼得多。
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那十片指甲修剪得美美的,宋洵华欣赏半天,忍不住又在那指头上香了几口,然后露出像小孩子般满足的微笑,这个人,从头到尾,就连他的指甲,自己都是如此的喜欢……
喜欢,真的好喜欢……
望着依然昏睡的关容允,他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流失了……
喜欢,却又如何?
就算深爱得入骨了,可这无心无情的人……
「睡了一天一夜,应该睡够了吧?老大,我不想再等了,你没听人家说过吗?等待是最初的苍老,而我等你等了四年,等到我好几次差点没去见棺材呢!终于把你给等来啦,你别再睡了好不好,快点醒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嘴巴碎碎念个不停,宋洵华依然是像在捧宝似地捧着关容允的双手,轻轻地握住其中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然后使劲地将那根手指头往手背的方向用力一扳折,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老大,我知道你是个很怕痛的人。
可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怕痛?
你知不知道,被自己深深爱着的人推入火坑,那种痛啊……
可是比这痛,要痛上千倍万倍,你知不知道?
关容允在八岁的那年,才头一次被医生诊断出有神经过度敏感的问题。
本来,他就不是个爱哭爱闹的孩子,婴儿时期的记忆已不复存,但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个懂得收敛自己情绪的小孩。
生性的内敛,再加上没有可以诉苦的对象,也没有可以撒娇的权力,吃了苦吃了痛,能忍则忍,忍无可忍,偷偷找个地方掉眼泪也就算了,以致这八年之内,他身边的大人,都没半个人发现这个看似坚强又寡言沉默的小孩,在身体上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毛病。
直到八岁那年,他用枪打爆了帮内某位堂主的手,那是他父亲在事业打拼上重要的左右手,却是一只老是在没人注意时伸进他衣服内乱摸的脏手,结果关容允被他父亲吊在树下狠抽一顿。
他不是没有对他父亲解释过他行凶的动机,但他的父亲不认为那足以构成动机。
「除了让人摸几把,你又有什么本事?你对青帮的贡献在哪?」
的确,他只是个多余的米虫,对当时的父亲和整个青帮而言,相较之下,那位堂主的手的确比他有贡献得多。
盛怒之下的父亲,打着自己的骨肉却一点也不手软,他从来没关心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有着比平常人要敏感数倍的痛觉,不过是皮带嘛,乌青肿胀难免,见点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痛到休克送医就不是他老人家预料之中的事情了。
八岁那年,医生的诊断并没有保他一世平安或得到父亲多一点的疼惜,关容允从这个有毛病的身体上所获得的,是更多的轻视和鄙弃。
于是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生理和心理上都付出更多的忍耐,不再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其它人眼中,步伐艰辛地往上爬,一个强势却活得非常辛苦的黑道王者。
直到他遇到了宋洵华。
在宋洵华的面前,他不需要假装他是金刚不坏的超人,不用掩饰他对疼痛的异常反应,他可以稍为不那么辛苦……病就是病,痛就是痛,哪怕是惧怕剪指甲这种孬事,他也不觉得需要藏。
在那双饱含着深刻情意和关怀的美丽凤目中,很多事情都是藏不住的。
就算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全世界的生物都有可能伤害自己,哪怕是巷子口的一只狗、天外飞来的一只蚊子,但唯有宋洵华永远不会。
那样强烈的信任感,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细细的汗珠子从关容允的额头冒出来,滑过他惨白的脸颊,垂着眼睑望向那只折断的手指,和脸颊同一种惨淡颜色的嘴唇却始终紧闭着。
看似冷静地在思考着如何应付这眼前的大危机,但其实关容允早痛得魂飞九天,脑袋一片空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大,你醒啦?有没有睡饱?你看你的脸,都快比你身上的衬衫白了!是不是很痛?亏我还挑了最不痛的那只勒?你看,这只才是最痛,再来是这只跟这……」
宋洵华将关容允的身子扶起靠坐在床边,自己蹲在一旁,像个献宝的小孩在关容允眼前摊着自己那十支白玉手指,嘴上喋喋不休,一只一只细数着疼痛的次序,一只一只分析着疼痛的感觉,巨细靡遗地仿佛他有那么一本「手指疼痛笔记本」……
被剧痛打散了的意识一点一点回到脑袋中,本来模糊的视线也开始清晰了起来,缓缓抬起头,痛得差点没泛泪的眼眸子中,映着宋洵华那十只晃来晃去白得刺目的手指。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忘了是何年何月何日,宋洵华一脸兴奋口沫横飞,拿着一本不知去哪拜师学习抄来的笔记,用自己的手指头跟他解释着每只手指头按摩的穴位和功用,为得就是要说服关老大捐献自己的手指头让他试招。
「老大,我跟你保证绝对不痛!而且对你的健康很好!请您放心地将您尊贵的葇荑交给我吧!」
最后,他到底是答应了没?
他不记得了,但宋洵华说的,宋洵华要求的,他不记得他有拒绝过哪一次……
「你在笑吗?老大。」
宋洵华停下了手指的解说,双手前伸,轻轻地捧着关容允的脸,轻轻地用温热的手掌拭去他脸上的冷汗,然后轻轻地用手指勾画着他微微上扬的薄唇。
「你为什么笑……?喔喔喔,原来我之前都搞错了……原来,你其实是喜欢疼痛的对不对?」
「……」如果和眼前这个被怨恨缠身的宋洵华说,我只是想到你从前有多可爱多有趣而觉得好笑,他会不会当场就杀了自己?
「不瞒您说,老大,这四年来,洵华对疼痛有着深入的研究,称得上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疼痛专家,就差没有拿到疼痛博士学位了!老大你也知道,我是个努力向学又勤奋的好青年咩!特别是为了老大,洵华什么都愿意学,什么都愿意做……」宋洵华说得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笑得冷森怨毒、阴风惨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