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洵华那个人,是有恩报恩,有仇加倍还的个性。
他之所以显得神色不佳,沉默加倍,只不过是因为昨天睡觉时忘了关窗子,今天马上染上风寒,头昏脑胀之下,谁还有那个心思多说话啊……
车子很大,车内部空间也宽敞得惊人,因此将自己整个身体缩靠在车门旁边的唯一乘客,相形之下显得单薄渺小。
因为没有任何可以保暖的东西,只好用自己的双臂环着发寒的身体,蜷着身体背靠在毛茸茸的车门上,感觉还勉强有点暖度……
然而尽管身体很冷,但头却热得厉害,刚好车门上那片冷冰冰的防弹玻璃提供了降温的功能,把头贴在玻璃上还挺舒服的,只是前面那司机开车技术实在有够差劲,遇到窟窿也不会闪一下,害他那颗像装了糨糊的脑袋,三不五时就往车窗玻璃上磕个一下……
说「靠」在车门边还算是好听,关容允整个人几乎是「粘」在车门上,那蔫蔫的慵懒样哪有半点黑道第一大帮帮主的气势……
反正车窗是镜面的,里头看得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头。而且车玻璃防弹又防爆,任他怎么磕也磕不破。
至于司机……迟早把他调去卫生部门,刷马桶便池的,比较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技术。
每次一感冒必发烧,一发烧浑身的器官就仿佛错位了那样,难受异常,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挟带着一阵又一阵的反胃感……
关容允稍微环顾了一下这台车子,老实说他实在也不认为这台顶级配备的千万名车上,能够找到像呕吐袋之类的配备……
体弱多病,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关容允这个人,真的是再贴切也不过了。
导致他对这四个字当之无愧的最源头,要追溯到他那个在他还没出生就挂掉的娘身上:一个黑帮老大的三姨太,怀胎八个月却被敌方绑去当人质的可怜女人。
结果那个黑帮老大,也就是关容允他老爸放弃了他的娘……身为一个黑道组织的老大,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关于这点关容允尊重他老爸的决定。
可怜三姨太那被枪打了五六个窟窿的身体送回帮内时,竟然还硬吊着一口气没过去,不过在剖腹将胎儿取出的途中就一命呜呼了……
无论如何,总算是保住她儿子一条小命。
只是不足月出生的小孩,虽然挣扎着活了下来,勉勉强强成长了起来,但从小到大这身体毛病还真不少,感冒发烧这种小病还算是家常便饭,呼吸系统不好、消化功能不好……除此之外,他关容允还是个神经病。异于常人那过度敏感的神经,也就是相对于平常人而言,他对外来刺激的容忍度特别低,不耐冷、不耐热、不耐吵、不吃太过酸甜苦辣的食物、还有特别的不耐痛。
关容允是个连打针都觉得非常痛的人,因此除非攸关性命,他是绝对不让帮里的专属医生靠近他一步。
先天不足之外,还加上后天缺乏良好的照顾。
关容允的上头还有四个哥哥,两个大妈和一个小妈,他那不缺老婆跟儿子的老大父亲,很快就遗忘了被牺牲的那位三老婆,当然对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健康,想必未来也不太可能成大器的儿子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关照。
关容允几乎可以说是他父亲组织内那堆每天只知道谈论杀人放火玩枪弄刀的粗鲁手下你一把我一把随手拉扯长大的。
可没料到这样的成长背景,却让这个体弱多病最不被看好的小孩,比他那几个被刻意培养的哥哥们更深刻地掌握如何在黑道生存的各项条件,比那些兄长更强悍地往上爬。
以这样的弱势,在这个人吃人的组织中,能爬到人上人的位子,一路上关容允所吃的苦头,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的。
他非强悍不可。
他非当老大不可。
如果爬得不够高,只有吃痛的份,如果爬得不够高,只有帮人家卖命的份。
如果爬的不够高,他那条不算是强韧的小命,很快就沦落到消耗殆尽的下场,保护不了自己,更何谈保护自己以外想要保护的,那些比自己本身更为重要的……
「前面药局停一下,买感冒药。」关容允摇下前座和后座间的隔板,对着那个楞头楞脑的司机说道。
「是,帮主!您要哪……哪牌子……」
「……每个牌子都要。」关老大没好气道。本人的专业是卖毒药又不是卖感冒药的,你问我我还问你勒!
果然很不机伶,适合去打扫厕所。
怎他身边,就没能有个像那个人这么聪明能干,善解人意的手下?
好半天,那个即将就要被派去扫厕所的司机才拎着一大袋的药回来,聪慧不足,听话有余。他果然将药局内所有能拿得出来的各牌感冒药都给买了一份回来……
关容允看也没看,随便从那其中拿了一盒,剥了就吃。
一颗,两颗,三颗……再一颗好了,反正这没味道的东西也不苦不难吃。
和那个人煮的恶心怪汤比起来,这几颗简单又方便的小丸子,一点也不难吃。
吃完了药又缩回他的车门边,关容允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脑袋却不合时宜地跑出了一句话……
是药三分毒。
「是药三分毒。」
那个男人,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把他那堆成药塞进垃圾桶,完全没问过他这位老大的意见。
然后一个俊俏的大男人,亲自到菜市场去买了一只鸡,一只鱼,一条海蔘,一堆奇奇怪怪的食材,据说另外那一大包葱姜蒜全是婆婆妈妈免费赠送的。
接着不知去哪弄来一个外型难看的电锅……
那种东西,关老大是绝对不会用也不会买的,况且他也不清楚要到哪去买……
接着好几天,关老大的餐桌上,都有一大锅看起来不怎么好喝的汤。
老实说,关容允这辈子,没喝过那么恶心的东西,汤里面还浮着一条鱼,用死鱼眼盯着他……传达出来的讯息,仿佛充满了被杀害被辜负的怨气……
但是当那个人那双美到不行的眼睛,用哀戚的神情盯着他时,让人觉得要是不把那个恶心的东西喝下去,似乎也辜负了什么,会遭天谴的……
又压到一个大窟窿,硬是磕掉了关容允的思绪,他按着发疼的脑袋睁开眼睛,想着是不是干脆当场将这个蠢材枪杀掉……
窗外的景象,有点陌生。
那并不是通往他住处的那条熟悉的路。
「……」
原来,这蠢材还不算是太蠢材。
关容允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想着,恐怕是没机会让这家伙去刷马桶了。
再一次地阖上眼睛,继续休息。
该来的,总是会来。
当车子驶进这间位于郊区的独栋别墅地下停车道之前,关容允睁开眼睛,透过车窗玻璃看了几眼这间看起来造价不菲的房子。
他知道这是哪,因为他也不是头一回来过这间宅子。但在上一次,他没那么好的心思和兴致,仔细地欣赏这宅子的外观。
四五层楼的别墅,座落在种满了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树园中,高耸茂密的大树看起来像是刻意保护别墅的隐私而种植的,但却意外地添增了这间宅子的阴森气息。别墅用上了极佳的建材,从外观的气派看起来就可以想见内部的豪华,但关容允知道,住在这栋别墅里绝对称不上是享受。
因为那么大的一幢房子,一眼看上去竟找不到半扇窗户。
很明显地,这不是为了享受而建筑的宅院。
这是一间牢笼,巨大的牢笼。
进去了,不知道还出不出得来呢。
关容允的表情像是在欣赏窗外风景,心中却是在评估着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的机率。
全身而退恐怕是不可能,他转而评估自己能够至少用双腿离开的机率……
尽管心中想着的是那样攸关生死的事情,他还是一派云淡风轻没做出任何反抗行为,任凭那司机将车子驶入阴暗的地下车道中。
「帮主,请下车。」司机将车子停在宽敞的停车室中,走出驾驶座,恭谨地打开车门,车门外,已经有两名穿着黑衣服的人在那等候。
虽然是个叛徒,但以司机这个角色而言,这家伙还算是做得有模有样了,至少在最后……关容允不疾不徐地踏出车门,目光扫了那个人一眼,没甚么表情也没说任何一个字,径自跟着那两个黑衣人离开。
留下那司机,脸色苍白。
他背叛了自己的帮主,但帮主甚么也没问,甚么也没说。
他的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恨意,没有责备,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了。
他的眼神和平日接送他回住处的神情完全没两样,但却又多看了他那么一眼……
到底帮主在想什么?到底帮主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那不冷不热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一眼,让那身为背叛者的司机,注定要一辈子被这些困惑和罪恶感给缠住,无法解脱。
两名黑衣人引领着关容允走入一间小房间,小房间空间不大,地板甚至是甚么都没铺的水泥地,看起来甚是简陋。
房间正中央只摆了一张椅子,使得房间虽小,看起来却空旷冷清。
「关先生,我们必须检查您身上带的东西,失礼了。」
一名黑衣人拿出一把手铐将关容允的一只手铐在那张椅子的把手上,另一个人仔细地搜着他身上任何可以藏带枪械之处,并将关容允随身带着的一把刀子和一把枪搜出放在椅子上。
这两个男人看起来面无表情手脚俐落,但心中可是紧张得很。
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位,可是那赫赫有名的青帮帮主关容允……现在是落在他们手上了,且从外表看起来,这个纤瘦斯文的年轻人,似乎也看不出甚么威胁性,然而心理上却仍有一种像是隔着玻璃看老虎的深层恐惧。
名动整个黑社会的青帮帮主,没有任何的抗拒,非常顺从地让他们搜着身,甚至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厌恶,只是那双眼睛,看似无意地望向了黑衣人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当青帮帮主的视线落在他手上时,黑衣人只觉得一阵莫名的寒意,让他颤栗了几下……下意识地转过头,赫然发现椅子上放着的刀子和枪消失不见了,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左手就被粗鲁地擒拿到背后发出骨胳错位的声音,反射地想过去帮忙的右手也是一阵剧痛,连发生了甚么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右手掌就被那把刀子硬生生地被钉在左手臂上。
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另一个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傻掉,他哪里料得到堂堂青帮帮主如此熟稔黑街小混混那手扒手功夫和近身的缠斗?
像被定身住地站在那动也不动,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上一刻还乖得像小白兔的青帮帮主,对着他的脑袋举起枪……
只是那把枪却一直没有发出子弹,抖了半天的黑衣人,发现自己的小命似乎没有在瞬间终结,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却看到关容允举枪的手,又缓缓放了下来。
抵在关容允后脑的那把枪,他光是感觉那枪口的口径,光是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不需要转过头也能猜出那是什么样的一把枪。
在过去,宋洵华一共帮他挡了四次子弹。
前三次都几乎要了他的命,特别是第三次……青帮帮内的医生,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把这个小子从死神手上抢了回来。
后来,关容允给了他一把枪。
那把枪是喜欢玩各种枪械的关容允自行改造的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把。
「你可以用枪把敌人射杀,不需要拿自己的身体来挡。」
「那就来不及了。我杀了敌人,那敌人也把你给杀了怎办?」
「不怎么办。」
「老大,你要是死了,那我怎么办?」
「换你当老大。」
「……我不要当老大,我要当你的小弟,一辈子在你身边保护你。」
宋洵华,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且我关容允,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第四次,宋洵华为他挨子弹时,关容允相信,凭着红门的势力和财力,他们帮内一样有足以救治他的医生,于是他很干脆地将重伤不醒的宋洵华,扔给了红门。
此刻,那个帮他挡了四次子弹的人,正用他送给他的枪,指着他的后脑。
「好久不见了,老大。」
身后那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宋洵华是个从头发美到脚趾头的美人,老天独厚,他连声音都是美的,不快不慢不软不硬,但点魅惑的沉沉磁性,又清新地像是能愈伤的冷泉。
只是事隔多年,关容允却在那好听的熟悉的声音中听见了从前没有的,那陌生的恨意。
像是用糖衣包裹着的苦药,看不见的恨意和杀气,包裹在那非常好听的声音里。
「对不起了老大,洵华太多年没见着你,一时太兴奋,竟然忘了老大你最讨厌别人碰你,本来我应该让这两个不长眼睛的家伙去见佛祖的,可是您也知道,敝公司小本经营,一个小员工都是一颗小螺丝钉,不像您的大企业人才济济,而且这年头,劳资双方在谈抚恤实在是麻烦又复杂啊……反正既然一个被老大您串烧啦,另一个还请老大高抬贵手,留他一条小命回家孝敬老父老母吧……」
和关容允的少言完全相反,宋洵华是个非常爱讲话的人,反正,从来也没人拒绝这么漂亮的人在身边吱吱喳喳,也不会有人会反对他那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叨来念去。
娓娓道来的同时,一只白晰修长的手从身后伸到了关容允的眼前,摊开手掌,意图不言而喻。
「……」关容允也不啰嗦,直接将手上那把枪放在那手掌上。
「哈哈,老大,你还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个性啊……」宋洵华边笑,边没收了关容允的枪,也顺便撤下了顶在他后脑的枪。
一枪毙命是做功德,他和关容允在这方面倒是挺相似的,向来不爱做功德。
关容允转过身望向他,望着那个笑得灿烂如花,俊俏得太过招摇的男人,宋洵华。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
四年前的他,漂亮得像天人落凡那样,让人移不开视线。
四年后的他,漂亮得像魔鬼附身那样,更加让人移不开视线,但却美得叫人恐惧,恐惧在着迷的一刹那,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你的灵魂。
宋洵华的笑容向来扣人心弦的好看,只是关容允笑不出来,也难以沉迷其中……
也许,他太小看红门这个是非之地,太小看四年的积怨,也太小看宋洵华的怨恨了。
于是他开始在脑袋中重新估算……
用双脚离开的机率看来渺茫,他估算自己能够活着离开的机率。
「老大,让我想想,你现在脑袋在想的,是不是我会怎么招待故友?」
宋洵华凑过脸,嘴边带着亲切的笑容,那双漆黑漂亮的桃花眼也带着笑意,那模样还真如他所说的「故友」。
「不是。」
想也没用,既然踏进来也没什么好想的了,而且本来就在发烧的脑袋,越想越不舒服,刮着手腕的金属手铐也令他感到不太舒服,关容允皱了一下眉头,还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伸向铐在手铐中的手腕,也没看清楚他做了什么事,一扭一转,椅子上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手铐。
「呦呦,我连这个也忘了!这种小玩意怎么铐得住您!师父!徒儿记得总共有六种解套方法对吧?」
「七种。」只是最后一种来不及教你。
「呜呜,师父您没把绝活倾囊相授给小徒我……」宋洵华收起笑容,换上一副感伤的表情,果然美人作怪也美,只见他两道柳眉轻蹙,双唇微微撅着的神态虽古怪但甚是好看。
「不过您说过的,教过的,以及做过的,洵华都没有半点忘记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