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号定员三十五人,其中船员二十五人,测工和技术人员十人,早上的全员联检虽然是政委覃越做的,可是厉振华后来又在餐厅给所有同仁做了一次动员大会,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员。
说起来这艘船从甲板到机舱,从绘图室到多功能室,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同事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定下心来略一思索,厉振华立刻想到了那人可能会是谁——船上唯一一个他不必亲自接触,甚至不需要注意的人。
想通了这一节厉振华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这次任务如此困难艰险,竟然还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看来他明天得会一会那人,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惦记着这次的任务,又交错着过往的回忆,厉振华几乎一夜无眠。到了清晨五点,阳光已经悄悄照进舷窗,他干脆起身,去卫生间里洗早早洗漱了一番。神清气爽地出来之后,执起内线电话拨给早已起身工作大厨王连福:“我今天不下去吃,到时候麻烦让人给我送上来。”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坐在宽大的书桌跟前,开始审阅工作手册,看看这次的任务计划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完备的地方。
快到七点半的时候有人在外头敲门,厉振华没有起身,只说了一声:“请进。”
来人拧开他的房间门,端着托盘走进来,将东西往他桌子上一放就打算走人。
“站住。”厉振华终于抬眼看他,只见那人穿着船上服务生的制服,还戴着帽子和口罩,将一张脸完全隐藏在其中,“麻烦帮我把房间收拾一下。”
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丝疑惑和惊惧,厉振华在他逃走之前兔起鹘落般地冲过去抓住了那只手,一把关上房门。
被他的铁手牢牢抓住,男孩吃痛猛抽了一口气,立刻企图挣扎。厉振华用力拧着他的胳膊放在身后,狠狠压在书桌上,伸手一把扯去了他的帽子和口罩。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犀利的独眼犹如一束冷峻的激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孩那张酷似亡妻而又全然陌生的面孔,“谁让你上的船?”
5
男孩的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但却甚为倔强,紧紧闭着嘴不肯说话。
和所有在海边长大生活的人一样,这男孩肌肤微黑,个头似乎都还没长成。如此近距离地端详此人,厉振华才发现这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男人双眉一皱,心想这家伙年纪小小能耐倒不小,等一下得仔细问问覃越,这样的小鬼是如何混上开拓号做船员的,他看来绝对不足十八岁。
因对方一直负隅顽抗死不开口,厉振华的耐心逐渐消失,不由得加大了几分力气。男孩吃痛立刻脸色惨白,额上慢慢见汗,最后终于忍耐不住,轻轻动了动嘴唇:“我,我叫……”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受,那声音异常微弱。
“大声点。”见他虽然装得气息奄奄,一双眼珠子却转个不停,阅人无数的厉振华断定这家伙一定在寻思着怎么耍花样,当下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命令。
“我叫文孝。”男孩眨眨眼,不情愿地吐出几个字,随即似乎很痛苦地扭了扭身体,抬眼乞怜地望着厉振华,“叔叔,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不会跑的……”
他的口音有些奇怪,虽然厉振华接触过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员,一时竟然无法确定这家伙来自什么地方。见他眉头微蹙一脸的哀怜,那神情的确宛若年轻的陆如蓝在向自己示弱求饶。
如果当初洋洋没有和如蓝一起死在那群越南猴子手里,现在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可怜他那时才半岁不到……想到这里厉振华独眼一眯,冷哼了一声放开手,准备仔细询问这家伙的来历。在海上工作多年,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让男人认为这个鬼魅般神秘的男孩出现在这次行动中,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谁知那家伙一下地立刻收起了刚才柔弱如小鹿的眼神,竟然狠狠踢了厉振华的胫骨一脚。
男人猝不及防间吃了个闷亏,虽然离开军营多年,但未曾抛下的军人素质让他立刻稳住身形不至于跌倒,就这一瞬间那小子已经溜出房门。许久未曾吃过这种亏的厉振华一咬牙,迅速追了出去。
船上的通道很狭窄,只够一人进出。追到楼梯口厉振华已经赶上文孝,他当下再不留情,绊腿、锁颈、压肩一气呵成。当膝盖狠狠顶上对方单薄的胸口,一瞬间男孩痛得呼吸都停止了,随即发出一声野兽般绝望的悲鸣:“我没有做坏事,你别杀我!”
这么一声嚎叫之后他再也没了声息,竟然晕厥在厉振华怀里,两人身体相贴那一刻男人才发现这孩子的体温高得有些异常。此刻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大概是有人听到动静上来查看。
“处长,怎么了?”覃越一上来就看见厉振华怀里抱了个人,平时万年不变的铁口冷面如今挂满了不可思议和狐疑。
“这是怎么回事?”厉振华用下巴指了指怀里的男孩,心里也是少有的一团浆糊,正想找覃越问个清楚,“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他现在总算是察觉到了,这小子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十分畏惧,所以昨天晚上才会看到他就逃。可厉振华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否则他绝不会忘记这个与如蓝如此神似的人。
“咦,这不是服务生小阮吗?”覃越看清男孩的脸,微微吃了一惊,“他怎么了?”
“厥过去了。”厉振华眉头一皱没有多解释,只是将人递了过去。覃越是军医大航海医学专业的高材生,船上的医务室就在他房间的隔壁,设施齐全,该怎么处理他比自己清楚得多,“你先给他看看,回头我有话问你。”
船很快就要到达鬼屿洋附近,他吃完早饭得马上到驾驶舱去指导海员和测工开展工作,暂时没工夫管这些事情。
覃越接过昏昏沉沉的男孩,对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心里也有些疑惑。不过他没多问,只是默默将人带了下去。
阮文孝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这里很宽敞,温暖而干净,还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肯定不是那带着海潮腥气的生活区底楼。
“醒了?”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响在头顶,接着有人伸手在他额头探了探,“没事,我给你打了一针,很快就不烧了。”
“覃政委,我……”终于看清楚眼前清俊修长的人,阮文孝隐约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不禁心有余悸——厉振华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可怕,他也太倒霉了,第一天出港就被那人抓了个正着。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会被杀掉,看这样子多半是眼前的覃越救了他。
“别说话了,先喝点水。”听他声音有些嘶哑,覃越递过去一杯水。
“谢、谢谢。”男孩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道谢,接过水杯忘了眼前的青年一眼,竟然有些舍不得喝。
壁上的挂钟突然响起,阮文孝一看时间立刻跳了起来,水也顾不上喝,“覃政委,我要下去干活了。”依照他以前在远洋渔船上的经验,如果有一分钟不在干活,管事的人发起火来,绝对少不了挨一顿毒打。
“把水喝完,咱们一块儿下去。”覃越按住阮文孝的肩,温和却固执地劝阻。男孩嗯了一声没有拒绝,仰头将杯子里的温水一饮而尽。
6
厉振华带着测量队员们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极目四望。
辽阔的海面只有几座零星的孤岛,没有灯塔,没有航标,没有货轮,甚至没有渔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最大的岛屿近岸的沙滩上,密密匝匝地生长着一排醒目的红树林,给这茫茫的海面增添了一分鲜亮的绿色。
远远地仍旧可以影影绰绰看见,一艘旧式轮船的躯壳静静地倚靠在礁石上。那是几十年前在此处失事的英国测量船的残骸,经历多年的风吹雨打与海浪侵蚀,残破的船身上布满了海藻和海蛎,见证着岁月的沧桑。一只洁白的海鸟突然从倾斜的主桅上振翅飞起,将这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时空带回了眼前。
此刻风平浪静,初生的朝阳含蓄柔和,温暖潮湿的海风掠过耳边,一切宛若梦境。而在厉振华的梦里,属于这片地方的回忆,只有血腥、愤怒和悲恸。
十六年了,杨过和小龙女都在绝情谷底相逢,而他跟如蓝和洋洋,却注定永远阴阳相隔……
“处长,您看一下。”覃越取出一张旧海图递给厉振华,男人立刻收敛了心神,他今天来到这里,并非为了凭吊过往。
那幅海图是苏联人在一九四七年绘制的,此刻来看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开拓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厉振华早已吩咐将航速放在“前进一”档上,仿佛探索雷区一般谨慎地缓慢向前开进。
“水深多少?”厉振华问旁边的测绘队分队长朱明瑞,后者正在摆弄回声探测仪。
“二十六米。”戴着眼镜的无线电技术专家笑眯眯地回答。
“嗯。”听了他的回答,厉振华脸上的轮廓少有地变得柔和起来,“万吨货轮完全可以行驶。”看样子在这里开辟一条航道并非梦想,“得把暗礁和浅滩都给找出来。”
这是整个工作的重点和难点,现在他们距离这片海区最大的岛屿——鬼屿还有大半天的航程,等到在岛上驻扎完毕,就要开始在周围的小岛上寻找合适的控制点,那样才算真正展开工作。
“摸清楚暗礁和障碍物再设置好航标的话,这可是一条很不错的南北捷径呢。”覃越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兴奋的表情,“只怕有些暗礁太过隐蔽,光有航标也不一定安全……”
“没事,如果有需要,完全可以炸掉。”厉处长沉稳笃定的声音显得很有信心,年轻的政委亦毫不怀疑。
覃越当初肯从部队退伍跟着厉振华,除了上级有要求之外,很大程度上是被他的技术水平和人格魅力所折服。
厉振华对于测绘上的专业不必说了,因为在部队舰艇上呆过好几年,他在机电、观通、帆缆、损管方面几乎全部通晓,就连航海也是一把好手。
给他做了两年的政委,覃越发现此人不贪财不好色不迷恋权力,性格刚毅意志坚定,几乎无懈可击,似乎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常年在茫茫大海上指挥若定,十多年来从未失手。
关于厉振华为什么从部队里出来转到民用测绘部门,大家众说纷纭。覃越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十多年前厉处长的妻子和孩子意外死在越南人手里,他本人也在这次事件中失去了左眼,所以才不得不从军舰上退下来。不过覃越更相信,让厉振华来掌管开拓号,绝对是上头深思熟虑的结果。
为了防止南海周边敌对势力的干扰,开拓号表面上是一艘民用船,实际上和军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许多敏感地带军舰不方便出现,都由开拓号出面来完成工作。
这些年来在厉振华的带领下,开拓号探索南部中远海的成绩有目共睹,各种传奇经历足可以写成一本书。一般海上的规则是小船让大船,可无论是威风凛凛的军舰还是豪华气派的远洋货轮中途遇上开拓号,都会为这艘外表其貌不扬的测量船鸣笛且主动让道,以表达对这位海上先行者的尊敬,这也是所有开拓号成员的荣耀。
太阳逐渐升高,甲板上慢慢变得炎热起来。
麦浩辉带着几个同事按照预定工作计划完成了船上两艘救生艇的保养,正准备歇一歇再去清理各处通风口,外加给甲板上的各种设备画底角线,要保持一艘船舶的安全高效和整洁美观,全依靠水手们辛勤的劳作。
远远地看见覃越站在甲板上,整洁的白衬衫映衬着蓝天碧海,仿佛一只优雅矫健的海鸥,原本累得够呛的麦浩辉好似吃了盖中盖似的,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呼吸都比刚才畅快了三分。
似乎感受到这不寻常的视线,覃越缓缓回头朝左舷甲板看了一眼,发现麦浩辉正靠在栏杆边上,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很少获得如此待遇的麦浩辉又惊又喜,有些不确定。左右看了一下发现周围并无一人,几个同事早都躲在驾驶台下遮荫去了,他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得到覃越点头肯定之后才朝对方飞奔过去。
“你去厨房拿一筐椰青上来。”覃越小声吩咐,“给甲板上的大家伙儿每人分一个,去去暑。”政委必须对船上人员的一切生活起居负责,也是覃越天生细心勤快,两年做下来全船上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
麦浩辉听了立刻跑得屁颠屁颠的,不一会儿就抬着一筐东西回来,覃越一看,他背后还跟着一个小鬼。
阮文孝拿着锋利的菜刀用娴熟的手法在几个椰青上劈开小洞,头一个就递给了旁边的覃越,还朝他笑了笑,下眼睑上鼓起的卧蚕让他的笑容显得很甜,“给你,很好喝哦。”
他刚才在厨房里听见麦浩辉说要来给覃政委送东西,立刻跟王连福说要跟上来帮忙。
覃越被他弄得有些尴尬,毕竟身边还有处长和分队长两位长辈,这小鬼未免也太不讲究礼法了,“要先给厉处长和朱队长。”
阮文孝一听脸色一沉,直接将手里的椰青塞进覃越手里,“我才不帮他开呢。”反正他没做坏事,现在也不打算再躲躲藏藏了,听人说厉振华很恨越南人,被他发现了大不了将他扔进海里,更何况只要有覃政委在就没事。
麦浩辉见这小鬼竟然对覃越如此殷勤心里非常不爽,又见覃越一脸的为难,立刻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跑到厉振华跟前,“处长,来一个!”
厉振华耳朵极好,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刚才阮文孝和覃越的对话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按理他不该和一个小鬼计较,可不知为何他却接了过来一口气喝光了椰青里的汁水,末了还面无表情地扫了阮文孝一眼,眼神带着一丝探究与警告。
7
午饭过后不久,开拓号终于靠近鬼屿洋方圆五十公里内最大的岛屿——鬼屿礁。这是一个珊瑚岛,周边多暗礁、多险滩,风浪拍打,寻常人难以接近,都纷纷称为“鬼屿”避而远之,鬼屿洋也因此得名。
无人荒岛没有可供船舶停靠的码头,开拓号只能在海里抛下锚,暂时停泊在距离鬼屿礁还有一段距离的深海之中。
厉振华打算将测量队总部设置在鬼屿礁,按照惯例大部分船员留在船上,所有测量队员则乘坐快艇到岸上去扎营。麦浩辉是死活都要跟着覃越的,再说他体魄强健身怀绝技,必要时还能下水,厉振华的队员编制里原本就有他。
大厨王连福也得跟着测量队上岸,负责大伙儿的吃饭问题。阮文孝眼见对他最好的覃越要离开觉得心里没底,偷偷跟在他屁股后面央求,说要加入测量队。
“岛上很荒凉,什么都没有,工作又辛苦,你还是呆在船上吧。”覃越见他一个孩子也闹着要上岸觉得不太妥当,只好耐心劝导。
“我不怕苦!”阮文孝立刻像只小炮仗一样炸了起来,“我在远洋渔船上呆过,什么苦我都吃过的!”他以前工作的远洋渔船跑的是南美路线,船既老且破,船上的外籍大副脾气极坏,动不动就对船员拳脚相向,像阮文孝这样最低等的杂工自然首当其冲,经常鼻青脸肿,就算生病了也得没日没夜地干活,如同牲口一般。
相比之下这里简直就是天堂,虽然他只是个临时工,但只要有覃越在,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揍他——当然,除了那个喜怒无常的大魔王厉振华。
“你还没满十八岁吧。”覃越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脸庞,这样的孩子竟然就已经宣称自己什么苦都吃过,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家会舍得让孩子小小年纪就出来跑船,“你那身份证是找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