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如获大赦，他可是将电话直直杵在门上呢！他连忙对着电话说：“法蒂玛说她不接电话。”

“你别管，直接推门。”

古斯塔夫的手在门上找了七八个位置，就是没办法推出那一掌，敢情这门是烧红的碳不成？他最终竖起食指点了点门，再点了点，如获大赦地报告道：“门锁了！”

“翻窗子。”

古斯塔夫差点没挂电话，他愣愣地踱步去了隔壁房间，拽着电话线走到窗前，探头出去看了看，因此确定了法蒂玛房间的窗户长在哪里。三个儿子快乐地替自己拎着电话线，伊戈尔在电话中不耐烦地问：“怎么？你们家窗子也上锁？”

“窗子没锁。”古斯塔夫看看窗下的花园，再目测了下二楼跌下去大概是什么后果。他突然一屁股骑上了窗框，三个孩子一愣，二儿子对大儿子说：“上次我翻窗子，姐姐告了妈妈。”大儿子连忙对二儿子说：“我们不能像姐姐那样做叛徒。”然后他们两人一起看着骑上窗框后就再也没动过的爸爸说：“爸，你放心翻，我们帮你站岗。”

窗户外面的墙上有一些雕花，古斯塔夫此刻正做着他这辈子没做过的事。翻出窗户后他突然想起了早年不断翻自己窗户的伊芙，原来伊芙看见的是这样的风景；他看着脚下离得远远的绿地，再看其实不远但此刻看过去怎么都很远的、法蒂玛房间的窗户，一咬牙，低声对自己说：“伊芙王子，保佑我。”然后将手中电话咬在嘴里，双手抓住窗框，整个人翻了出去。

他探脚够对面窗户下的雕花，连试很多下才够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去对面窗户，口中叼着的电话上全是口水。他的动作是那样不协调，都已经到法蒂玛的窗框了，他都花了半分钟才跨上去，而且电话听筒还差点掉。电话听筒下的线早已给拉到了极限，马蒂亚斯让哥哥抱着，拼命探身将电话座机朝对面窗户挨，他尖声叫道：“爸爸，我抓不住啦！”最后，电话机终于脱离了马蒂亚斯的小手，幸好古斯塔夫咬得死，话筒还在他牙齿中间，而电话座机早已悬空去了一楼和二楼之间。

法蒂玛从没见过这样没有风度的古斯塔夫，笑话，贝尔南多特家族最受宠的天使宝贝，貌美如花的音乐神童，别说翻窗户了，不是拉琴的话，他可能汗都没出过。法蒂玛紧张地看着竟然从空中翻窗户进来的古斯塔夫，喃喃地说：“怎么你像伊戈尔那样流口水了？”

古斯塔夫喘着气拿下口中全是口水的话筒：“伊戈尔找你。”

法蒂玛傻眼了，靠在床头不知该做什么。古斯塔夫手中捏着话筒步步靠近法蒂玛，他已经又将电话座机给钓上了窗户，这贝尔南多特家的电话线不但不短而且相当长，从客厅绕去房间，再从窗户飞去另一个房间；三个孩子看着电话线整个给绷得直得不能再直了，开心得不得了，全拿那电话线当跳高的刻度，嘻嘻哈哈地跨来钻去。

古斯塔夫将电话直接压上法蒂玛的耳朵，法蒂玛衣冠不整，胸口半袒露着，大腿一侧全露在被单外面……古斯塔夫都没顾上回避。古斯塔夫对法蒂玛说：“说话吧，伊戈尔呢。”

法蒂玛不说话，古斯塔夫再次说：“伊戈尔在电话里。”

法蒂玛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古斯塔夫压电话听筒的力气还挺大，法蒂玛的耳朵都给压疼了。看着她始终不说话，古斯塔夫突然抬高了声音，大声道：“伊戈尔找你啊，你怎么不说话呢？”

法蒂玛噙着眼泪，但还是不说话；古斯塔夫着急道：“你们是夫妻啊，你怎么能不理伊戈尔呢。你觉得对不起他就更要和他说话啊，他天天打电话，想和你说话，你不是对不起他么，这样不正好能让他开心一点，少对不起他一点吗？你要让他高兴了他就不会再生气了，最后就会忘记对不对得起这些事，这样一件事情就过去了，对不对？你不管它，它不是越来越对不起了吗。”

法蒂玛突然哭出了声音来，古斯塔夫压着她的耳朵都快把她的头颅给压裂了，古斯塔夫吼的声音也太大，她被骂得委屈了。法蒂玛大声哭了出来，电话中的伊戈尔吓了一跳，这才知道法蒂玛居然是听着电话的。他忙问：“怎么了？”

可是法蒂玛除了哭什么都不说，古斯塔夫又词不达意，况且法蒂玛的哭声靠电话那么近，压过了古斯塔夫的吼叫声，所以伊戈尔也听不清楚古斯塔夫到底在说什么。伊戈尔彻底糊涂了，他一会儿问：“法蒂玛，怎么了？”一会儿又问：“古斯塔夫，你在跟我说话？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不久之后成三重唱了，安进来了，进来看着大吼大叫的古斯塔夫，以为丈夫被魔鬼附身了；别说她了，家里所有进来的人都以为古斯塔夫被魔鬼附身了，他们捂着嘴惊慌失措地喊道：“王子，您还是王子么？”伊戈尔听着话筒中混杂地人声，突然之间以为法蒂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吓得他也开始对着电话喊：“喂！你们找个人接一下电话！”

“我接着呢！”法蒂玛没好气地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别吵。”

伊戈尔马上不敢吵了，而且法蒂玛一开口，整个屋子突然都安静了。这下是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法蒂玛没哭，古斯塔夫没闹，伊戈尔也不敢发问，只敢听着……

“找我什么事？”

“我写了部钢琴协奏曲，最近刚写。”

“给古斯看了没有？”

“还没有。”

“古斯最近得了个头衔，我们都觉得他艺术生涯中最辉煌地时刻就是荣获了这一座头衔。”

伊戈尔一愣：“什么头衔？”

“全世界唯一还受得了伊戈尔莱尔琴科的指演奏家。”

伊戈尔哈哈大笑，法蒂玛也笑了；古斯塔夫哭笑不得，安在他身边轻声教训道：“古斯，不能吼姐姐，她很虚弱……”

“法蒂玛，听我说，我们要一起做个选择：要么我们要孩子，那我们现在就回法国；要么我们不要孩子，你做全切，之后身体好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巡演。如果你愿意，这次钢琴协奏曲的首演我可以定在圣彼得堡，你不是一直想回圣彼得堡么。”

法蒂玛静静地思索了阵，轻声道：“你觉得呢？”

“我想做巡演，而且就是用这次的钢琴协奏曲。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将谱子寄给古斯。”

“好吧。”法蒂玛叹了口气：“希望我会喜欢。”

“你会吓一跳。”伊戈尔轻声道：“休息吧，我再改改，明天一早寄给你们。”

法蒂玛将电话递给安，安哭着对伊戈尔说了一大堆话才挂电话。之后家里人用了五分钟才将电话重新放回原位，孩子们高兴极了，将这称之为“电话跳高”。那天夜里，法蒂玛很晚了都未关灯，安进去陪她说话，她的态度竟然出奇地好。两人说了很多儿时的事，儿时的圣彼得堡时那样美丽；最后，法蒂玛将脸埋在枕头中对安说：“安，我要见医生。”

第五十八章

伊戈尔微笑着挂了电话，他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佩佩，佩佩轻声问：“您要回法国么？”

“不，我想法蒂玛会选择手术。”

“以后你来圣彼得堡时，都会和夫人一起来了么？”

伊戈尔没有正面回答佩佩，他对佩佩说：“我现在心情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有你在身边，我看任何事都看得开了。”

“有人爱的人总会勇敢面对困难，”佩佩抱着刚由老人那里拿回来的所诺斯：“没有人爱的人，没有人陪他说话，所以他不敢勇敢。”

伊戈尔看着缓慢诉说自己观点的佩佩，露出了温柔而惆怅地神态；他轻声道：“佩佩，和我一起回法国好不好？”

佩佩想了想：“我留在这里。”

“我可以将你单独安置在巴黎，或者普罗旺斯，”伊戈尔真心诚意邀请佩佩：“你想离摩纳哥近一些的话，戛纳也可以。放心，到了法国，我会照顾你。我哥当年怎样照顾你，我就怎样照顾你。”

佩佩又想了想，还是说：“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伊戈尔的语气中掩饰不住失望。

“我的家人在这里。”

伊戈尔一愣，随后笑着摇头：“是波利斯他们么？”他埋头沉默地看了阵地板，换了个话题：“我想，你交会了我怎样去爱，”伊戈尔接过所诺斯：“以前我爱得太严肃了，我对任何事情都过于严肃，我的严肃也影响了法蒂玛和保罗，逼得所有人喘不过气，逼走了快乐。我应该更加轻松一些生活，这样大家都轻松一点，像刚刚这样，我和法蒂玛就又能交流了。”

佩佩默默看了伊戈尔一眼：“爱怎么会轻松呢。”

“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不是么，”伊戈尔带着佩佩回了房间：“你每日看着我哥做那些事。他的人生是轻松的，且是成功的，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都是失败的。现在我也不介意你用对待我哥的方式待我了，甚至你把我当我哥，只要不让我看出来，我就无所谓，谁管得了这么多呢，以前是我在意得太多。严肃是用来对待事业的，爱情中要越放松越好，什么都不想。”

“我做不到，”佩佩摇头：“我的爱情是像死亡一样沉重的东西。”

伊戈尔惊奇地看看佩佩；“可是你让我轻松无比。”

“沉重都在我这里，我将您的沉重都收下了。我宁死也要爱，所以我爱得快死了。您看不出来么？”

伊戈尔摇摇头。

“您看不出我的焦急与痛苦么？”

伊戈尔摇摇头：“你在说什么？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我说了回法国的事？”

“您不在乎我。”佩佩难过地摇摇头：“可是我没办法要求您什么。”

“如果这样不叫‘在乎’，”伊戈尔拍拍大腿两侧：“那我没有办法更加‘在乎’你，你自己说过，让我不要给你做不到的承诺，不给你不实际的幻想。”

“我没有怨您，可是我忍不住地想要幻想，忍不住地想要一份承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忍不住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些遇见您，我们曾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为什么我们直到现在才认识。”

“你是想说你爱着我哥时就留我做二手准备？”伊戈尔笑笑：“别想了，谁也不能回到过去，过去再好，也回不去。”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为什么就我得不到爱情，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你在侧面暗示我做得不对，”伊戈尔靠着椅子悠闲地坐着：“好罢，我确实不对，我不该爱着你又爱其他人，我不该结了婚，有了伴侣，还引诱你。你告诉我你现在想怎么样，我听你的，毕竟我错了。”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佩佩兀自思索：“这个问题不该出在我身上……”

“出在我身上。”伊戈尔起身，拿起刚买回的棉睡衣朝浴室走去：“你赶紧离开我，趁着我们的感情还这么轻松，不要又像和我哥那样了才后悔。”

伊戈尔走入了浴室，佩佩抱着所诺斯，脸上是他标准地一系列表情变化：愤怒，痛苦，哀伤，最后转化为一副耍赖地表情——佩佩“咚”一声倒去了床上。

第二天佩佩又没事了，看来昨晚他只是在闹别扭，他还是爱伊戈尔的。佩佩服侍着伊戈尔吃了早饭，伊戈尔将总谱寄给了古斯塔夫，之后伊戈尔一直在房间里练琴，佩佩则带着所诺斯去看医生。佩佩直耽误到黄昏了才回来，佩佩一离开伊戈尔就开始坐立不安，练琴练不好，坐着屁股又像着火了一样，所以佩佩一推门，他就生气地问：“这么久？”

所诺斯看着已经很健康了，它快乐地朝伊戈尔跑去，伊戈尔脾气一下子又没了，他抱起所诺斯，问它：“你去莫斯科看尾巴了？”

“今天刚好遇见一位皮肤科医生，想让他看一看我的手臂，所以耽误到现在。”

伊戈尔回头看看佩佩，一眼识破了佩佩的花招。他说：“你是赌气有意丢我在家一天是不是？”

“我怎么会赌气呢，您的家庭，您的背景，您的才华，都是上帝安排的。”

佩佩心虚地看去一边，伊戈尔抱着所诺斯，边逗边说：“不是就好。”他走来佩佩身边，解开佩佩的衣扣，将衣服退去一些，好看佩佩的肩膀。随后他吓得倒吸一口气：“……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佩佩肩头有一块黑色凸起，中间夹着可怕地、一粒一粒地脂肪状物质，佩佩自己也很迷茫，他摇头道：“没有注意。”

“就是上次的晒伤是不是？”伊戈尔甚至不敢看那块凸起：“医生怎么说？”

“擦药。”

“药呢？”

佩佩从所诺斯的药袋子里拿出一小罐药，伊戈尔拿起药瓶看了看，一把丢在床上：“你给狗买一袋子药，”他拿起所诺斯的药袋子晃晃：“你给自己买那个？”

佩佩不说话，伊戈尔鼓起勇气再次查看佩佩肩头的突起；那块凸起像腐败了的尸体上长出的尸绿，又像苍蝇的躯体一样发着令人战栗地光芒，伊戈尔只觉一阵恶心。他努力不让佩佩看见自己恶心的表情，可是佩佩是多么敏感地人啊，佩佩立刻像做错了事一样穿好了衣服，并且无论如何不再让伊戈尔看他的肩膀了。那天夜里，两人温存时伊戈尔想要用亲吻表示歉意，可佩佩真是宁愿从床上跳下来也不愿意让伊戈尔触碰自己的肩头。佩佩关掉了所有灯，拉上了所有帘子，只要伊戈尔一靠近自己肩头，嘴也好，手也好，肌肤也好，佩佩就要缩去一边。伊戈尔接连道了好几次歉，“我不觉得难看。”“你的身体很漂亮。”“你很漂亮。”“我爱你，就是爱你的全部。”但是佩佩毫不妥协，硬是折腾得伊戈尔兴致全无了都不让伊戈尔碰。最后伊戈尔气得去睡沙发，早上起来时，佩佩又已睡在了自己脚下。伊戈尔看着天花板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这之后一天，伊戈尔都在反省自己做的事，他再次忘记了他给自己定下的、“轻松地爱”这个条款。佩佩不让自己看就不让嘛，看着那个东西觉得恶心，那就真的是恶心嘛。本来表露出恶心就已经惹佩佩不高兴了，自己还追着去道歉，惹得这件事越来越大，两人越来越别扭，这是何必呢。所以第二天，他再也没提起佩佩的晒伤，甚至晚上他给法蒂玛打电话时，他都没让佩佩跟着去。佩佩的反应果然比前两天好，伊戈尔挂上电话后对佩佩说了说家里的情况，佩佩还问：“夫人多久来演出？”

“秋天，手术之后，秋天。”

“在哪里演出呢？”

“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她喜欢那里，她在那里成名。”

佩佩点点头。

“你会来么？你来我给你留个位置。”

佩佩想了想，摇摇头。

伊戈尔还想多劝两句，这次钢琴协奏曲真的很好，不听你会后悔之类的，可他忍住了，他要轻松地对待这份感情。他轻松地同法蒂玛交谈，他更是轻松地与佩佩相处；一个星期过去了，现在他的“轻松功”已经练得很好了，甚至几次不轻松的局面都是佩佩造成的，更是由他缓解下来的。佩佩还是在意着其他人的存在，“莱尔琴科先生多久离开圣彼得堡？”“莱尔琴科先生以后一年会来圣彼得堡演出几次？”“夫人每次都会和您一起来么？”……伊戈尔只好一次又一次回答问题：我会来，我一年来好几次，法蒂玛的话，要看她自己，不过我们一般一起巡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