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谢谢顾先生了。”
“那么,聂云深也是要和你们一起走的?”
“是。”
“果然是人各有志,”顾中泽想想聂老爷子身前苦心为儿子经营,到后来还是挂错了心,他这儿子的反骨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顾先生,”袁平握着自己丈夫的手,“这一次要是能够安全离开这里,我和复正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也是所迫,担不起你们的谢意。”
顾中泽话说至此,李家夫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着车子开到码头。
街道还是热热闹闹的街道,打着铃声穿过的电车,拉着太太小姐的黄包车,顾中泽神情安稳的看着窗外,双手摆在双腿上,一瞬不瞬。
立时车行至码头不远的地方,袁平却让司机停下车,她冲顾中泽笑笑,“顾院长,我和复正就在这里下来便是了。”
顾中泽点点头,司机便停了下来。
李复正挽了妻子的手,最后和顾中泽点了点头,他伸手去开车子的门。
“慢着,”顾中泽笑了笑,和气的开了口,“你这样下去了,我可要去哪里寻我的小弟?”
“噢,顾院长,你难道不准备和我们一起过去吗?”
袁平看着顾中泽,还是那副利落爽朗的模样。
“好,我和你们一起过去。”
李复正打开车门,顾中泽从另一侧也打开了车门,三个人一起下了车。
走了几步顾中泽便远远的看见了聂云深,但不见朗白。他迟疑了一下,聂云深却也看见了他,只见他模模糊糊的笑了一下,一招手,朗白出现了。
他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的很低,顾中泽看不清他的表情。
顾中泽推了推眼镜,觉得手心有些汗湿。
码头上人来人往,汽笛声响被拉得老长,太阳还没有从东方完全升起来,顾中泽感觉早上起来雾,他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还是一步一步的在走,不知是走到了哪一步,总之他是离朗白很近了,忽然听见枪响。
枪响的太过突然,没有人那么快反应过来,顾中泽快步冲到朗白跟前,一个俯冲把他压倒在地上。翻身起来的时候佟叔派人埋伏下来的人已经迅速的围在了他和朗白周围,他顾不上身后的混战,也顾不上去看朗白一眼,转身上了一辆林肯车。
车子启动的那一霎他侧头去看朗白,还未仔细的看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自己的下腹部。
这下子他看清楚了,阿白还是那个阿白,只是他还是周白朗。
他差点忘了,他还是周白朗。
“当年给我爸爸打了那一针吗啡的人是你对不对?”这是朗白开口的第一句话。
顾中泽看着朗白的眼睛不说话,司机不知他们的状况,只知拼了命的开车,
朗白却不再有第二句话,他眼角有些红,死死地看着顾中泽。不过一瞬之间,他闷闷的响了枪的同时跳下了车。
顾中泽当时倒不觉得疼,他只是想,他和阿白之间,他千算万算,却也还是晚了,也完了。
手指抵在冒血的伤口处,他挣扎着想往后看,司机回头看他,他却是昏过去了。
第17章
一九四四年,鄂尔多斯。
韩松年歪在床榻上,边上小风在给他念报纸。
他春季的时候戒了吗啡,整个人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来,连骨头都失了重量。整日的发懒。
他原先是个富贵公子的模样,略略带着婴儿肥,若是不知道的人,多以为这是一位漂亮健康的年轻人,现在倒瘦出了一张瓜子脸,模样算是和心思合了拍。
“总座,”小风念完一整个版,低头去看韩讼年,只见他还是在发着呆,在暗淡的室内脸色苍白的很。此时本是下午,但窗帘拉得严实,不见得光。
他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的就会对韩讼年生出满腔的疼惜来。
看见他敛着眉,他就揪心。
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抱一抱他。
往往这样做都会招来一顿毒打,可是,小风看着韩讼年的模样,还是弯下腰。
他半蹲着,几乎是跪在地上,身体前倾,伸手揽了韩讼年入怀。
韩讼年难得乖巧的不反抗,他还是发着呆,偶尔的眼睛眨巴一下,还是呆。
他是心事重重。
日本人逼得紧,他是很想和日本人打一仗的,但又觉得不划算。部队是他爸爸留给他的家业,最大的家业,他守着这四万多的兵从天津到又到鄂尔多斯,无论是投靠了小日本还是接受国军的收编他都舍不得,像是活活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还是胸口的那一块。
韩讼年今年了,他人生的二分之一都是在打仗。无论是在芦台还是在还是在鄂尔多斯,他所习惯的生活就是每天的打吗啡,开会,从这里到哪里的抢地盘,抢粮食,抢钱。他以前骑着马从陈尸无数的战场上走过时心里面还有些感怀,他是胜利者,他高高在上的活着,他只是不高兴。
杀人也不高兴。
他觉得是很想顾中泽了。
他今年了,他以前还以为可以和顾中泽过很长久的日子,可转眼二十年都过去了。
韩讼年本来是没什么老这个概念的人,现在虽然瘦的厉害也不是很显老,只是戒了吗啡之后那些以前靠着吗啡可以糊弄过去的烦恼心思走马灯似的打脑海里过,一遍遍的,实在是在催着他老。
他只是觉得伤心。
“总座,”小风搂紧了他,无话可说似的又喊了一声“总座。”
韩讼年不出声,他泄了力气靠在小风的肩头上,叹了口气。
“给我定去天津的火车,我要回去给爸爸上坟。”
小风应了是,他们自从一九三九年过后,已经五年没有回过天津,他是无所谓的,只是跟在韩讼年身边,无论是在芦台还是正在上海还是后来去 ,他只是知道跟在总座身边他就够了。
他其实还是喜欢鄂尔多斯,自从来了这里,韩讼年一次都没有去上海找过顾中泽。越是远远地越好,他恨不能和韩讼年一起躲起来藏起来,只是这是不能的,他的总座。
“总座,下午的时候切原宏也来过。”
“他又来了?”
“问你的身体好不好。”
“哼,”韩讼年伸手小风的头发,小风的头发短,他恨不能贴着头皮抓,“都是碍眼的狗东西。”
小风一动不动的承受着来自头顶上的疼痛,也不在乎韩讼年所说的狗东西是谁。
韩讼年抓的累了,推开小风躺下去,说,“去鄂托克旗找赵主任 ,就说我病得厉害,要回天津养病。”
小风应了是,替他开了床头灯小灯起身离开了。
韩讼年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屋子里暗的很,窗帘拉的严实,只有床头开着小灯。灯光又黄又淡,照在本就是色的家具被单上,只让人无精打采的要睡。
他记得以前第一次去上海看顾中泽的情形,还记得顾中泽那个漂亮的西洋小楼,有花园泳池,餐厅装着大大的落地窗,早晨坐在那里吃早餐,阳关泼泼洒洒的照进来,挡也挡不住。
还有三五年的时候,他看报纸顾中泽那个叫做朗白的小表弟竟动手暗杀暗杀顾中泽,报纸上煽风点火,他立时就从天津跑了过去。
三七年日本人占领天津,三八年,他和张宗昌打仗,打了个打败仗,手底下只剩下八千左右的兵,只好狼狈的从天津逃到辽宁 ,距离上海那么远,他还是跑去看了顾中泽才走。
也就是那一次,顾中泽和他说了句,你戒了那东西吧。以后如果不打仗了,我们做邻居。
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戒吗啡,戒了好几次,反反复复,只有这次痛下了决心,他不想打仗了。
韩讼年从枕头下掏出一块怀表来,那是他爸爸在他十五岁的时候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块帝舵的表,纯金表壳,内嵌十五颗每颗三克拉的钻石,里面贴着他五岁时候的照片,笑的可爱。
“爸爸,”韩讼年把脸埋在枕头里,整个人蜷缩起来,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我好累啊,”
他声音很小,可是屋子里太安静,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说的话,可是没有人给他回答。
只有贴在耳朵上的怀表发出一格一格慢慢咬合的声响,那么清晰,无止无休,像是在催眠的序曲。
他果然又睡着了。
在他那张漆铜的勾花西洋大床上,以一种小婴儿的姿势,睡着了。
第18章
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天气入了秋,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顾中泽这些天在生病,当年那颗子弹偏离了他的左肾三厘米半,现在一道阴冷天就会痛到发汗,简直像人家在戒鸦片烟。
医者救人而难自医,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就这样一直疼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也算,朗白送给他的最后的一个礼物。
自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朗白。
他还记得那天坐在车子里,阿白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学生装,领子上是刻了花纹的铜扣,袖口上倒是没什么东西,他记得自己是没有特意的去看的,但还是记得一清二楚。明明没有特别的留意,但还是记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他会记不清楚阿白的样子,但这些细碎的东西他却记得一清二楚。
朗白的很多东西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喜欢喝汽水,橘子味的,不喜欢喝茶,过分喜欢的东西是糯米圆子。还喜欢甜食。
其实还像个小孩子。
一个本性太善良的小孩子,不然也不会下意识的打偏。
他都知道,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换做自己的话,他说不定就能够下的去手,他就算舍不得,但这个世界上他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他必须守住的东西太多。可是朗白不会。
别人对他的好,哪怕是一点点他都会记得。
他还是个孩子啊。
顾中泽坐在沙发上,忽然很想哭。他是几乎没有哭过的人,但现在他忽然很想哭,那种郁积在心口的的伤心像是会吸水的海绵,一到阴雨天就伴随着锥心的疼痛吸了水似的慢慢胀大,赌的他想哭。非哭出来不可。
他想朗白那么小,他在外面一定要吃不少苦的,偏偏他又心地太好,少不了要吃亏,最可怕的是,他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此生所余之年那么长,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大少爷,”佟叔看见顾中泽在发呆,便站在门前对他说,“接太太的车子已经去了火车站了,夫人刚才从百货公司回来,问你要不要再看看缺什么。”
“我知道了,香港那边的运输公司联系好了没?”
“已经联系好了,曹秘书的小舅子的公司。”
“嗯,”他推了推眼镜,佟叔刚好接过小丫头端过来的热水,毛巾浸湿了拿过来给他擦脸。
佟叔看着顾中泽,心里面很是心疼。
他看着他长大,几乎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成亲,看着他一点点把恩慈发展起来,几乎顾中泽做的每一件事都缺不了他。
他是他的大少爷,也像他的孩子。
顾中泽这几年波澜不惊,但佟叔却觉得他老了。
前几天理发匠来给他剪头发,顾中泽双鬓竟然冒出了好些白发。
顾中泽擦干净脸之后又接过眼镜带上,开口问,“夫人呢?”
“在小卧室给太太收拾房间。”
“还有,念国呢?”
“他去广乐发和怡和的黄经理谈一笔款子,午饭的时候就要回来了。”
顾中泽点点头,让佟叔下去了。
李念国是顾中泽三八年的时候偶然在路上遇到的,他那个时候几乎沦为乞丐,浑身上下肮脏破烂,跛了一条腿,蹲在街角乞讨。
顾中泽原先是没有认得他的,可他记得顾中泽的模样,那一刻顾中泽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不顾廉耻的像狗一样抱住了对方的腿,呐呐的说个不停的“顾先生救我。”
顾中泽立即就想到了阿白,他不知道如果阿白落到这般地步会不会有人帮他一把。他心中一窒,抓住了李念国的手。
李念国当年和姐姐相依为命,实在过不下去他姐姐只好去卖,可惜他姐姐命不好,不过一年还是生了病,底子弱,活活的死在了接客的床上。
没了姐姐他只有靠自己,他又瘦弱,做不了码头的活,后来入了帮派,再一次恶斗中被人敲断了腿,他彻底被人抛弃了,只好出来讨饭。
后来遇到了顾中泽,他明明知道这个人曾对自己的母亲见死不救,但那一刻他抱住了顾中泽的腿,他预感他会救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世事,人心。
日本人进了上海之后,恩慈就没有安稳过,他和日本人打了这么久的太极,终于到了混不下去的地步了。
高鑫宝老早就劝过他,连杜月笙都躲到香港去了,他要是也不想和日本人合作,也别想再自顾自的开着自己的医院,不如也去港。
他只是舍不得,不是舍不得这现年积累下的财富根基,他舍不得恩慈,也舍不得朗白。他要是去了港,恩慈就再也不是他当年一手经营出来的恩慈,朗白如果回来见到自己已经人去宅空也一定会难过的。
终于还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顾中泽听见文玉在以前朗白住过的房间里嘱咐下面的人收拾东西,忽然想到那一次在朗白边上看他睡觉的事情。
那个时候,多好啊。
他是恩慈的顾院长,是朗白的大少爷。
那是他最好的时候。
他顾中泽的好时候算过了,现在是彻底的到头了。
第19章
韩讼年站在顾公馆门前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小风站在边上同样也没有动。
替韩讼年开门的仆人大概不是本地人,见他们两个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又用不甚标准的上海话说了一遍,“努顾大少爷一家都起了香港,爱天资才走的,先生您是来迟了。”
来迟了。
韩讼年脑子里来来回回的想这三个字,他来迟了,顾中泽走了,他什么都不要了,跑过来和他做邻居,结果他走了,去香港了,他来迟了。
韩讼年又看了看顾公馆,像是在看顾中泽,他有多眷恋就有多仇恨。
他慢慢的垂下眼,扯掉手套不动声色的说,“烧掉,给我烧掉。”
小风面无表情的看着开门人,淡淡的应了是。
他这几年驼背的更加厉害,但他还是固执的要挺直自己的脊梁,尤其是站在韩讼年身边面对外人的时候。
仆人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他们还是不走,便自己关了门。
韩讼年怔怔的看着门关了起来,他转过身上了车子。
十一月份的上海让韩讼年觉得冷的不像话,坐在车子里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静安区一排排的花园洋房,屋子是死寂的,看不见一株花。
阳光透过车玻璃照进来也是冰凉的,没有什么人。
韩讼年手脚冰凉,他目不斜视的看着窗户,缺什么都看不进眼中。他感觉自己就像曾经看过的一本小人书里的木偶,历经千难万苦找到当年那个小主人之后再次被彻底抛弃。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别人一个潦草的敷衍,想想真是心寒,失望透顶是因为自己抱有了太大的对幸福的期望,那个故事的结尾是这样说。
“小风,”韩讼年忽然笑了,他把手放在玻璃窗户上,“原来书上面写的,不是假的,只是我那个时候不信。”
“其实又怎么样呢,就算我知道了结局,忍不住还是要上当的。”
小风看着韩讼年,一句话哽在喉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心疼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