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下半句硬生生被压散。全然失去意识的人会比平时沉的多,估计错误的伦克除了充当人肉垫子外,已无力把人扶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伦克拍着霍克特的脸颊,试图唤醒他,但没有用处。伦克四处看一下,四下静悄悄的也没有可以帮他一把的人,正当他考虑是不是该不顾脸皮的大吼一声,看是否能到个人来帮忙时,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穿着米色长大衣,走路时不紧不慢,步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优雅节奏,鞋跟一下一下敲击在水泥地上,声音不重,闲适随意,却像敲在人的心尖上一般,每一下都令人心里发沉。
“您是……”几乎是立刻,伦克认出了在钢瑟城时突然来访的客人。可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伦克怀中还抱着无缘无故晕倒的男人,顿时就有点心疑不定起来。
对于伦克有两份警惕的目光,卡俄斯显得并不在意,他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伦克全部的视野。
“晚上好。”
“晚上好。”伦克回应道。
“按照社交礼仪,我们兴许应该寒暄一番,聊一聊这儿的天气。”卡俄斯微笑道:“可惜我现在没有这样的好心情,所以我们只好省略过这一套了。”
伦克下意识的往墙根靠一下。“您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每个人看到他都要如此惊惧呢?卡俄斯摇头,他分明是个友好而不嗜好暴力的人,这真令人扼腕。
“好,那我就简单说吧。请你把手上的这个人,交给我。”
果然是为了这男人来的。伦克心下更警觉了,虽然对方在钢瑟城来访过,但来访并不一定代表这两人之间是朋友。再说霍克特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无非是他要杀的,和要杀他的。
“没有听到,还是你的耳朵不太好?”卡俄斯上前一步,“来,把这个人类还给我,否则我不介意替你割掉脑袋上的装饰品。
伦克暗暗叫苦,该死的家伙,你到底从哪里惹来这么一个厉害角色?你再不给我醒过来,我就真照他说的,把你还给……还给?
伦克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抓到问题的关键。
“等等。”伦克松开手臂,向左右张开,尽量减少和霍克特的肢体接触,“您可以带他走。我很乐意您能这么做。”
伦克的赌运一向不错,这次也不例外。
对方的笑意终于掺杂进了其他一些东西。
“真是聪明的小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半弯下身,左手伸入霍克特的膝下,右手臂护住他的上身,将他打横抱起,并细心的让霍克特的脖颈向内靠上他的胸膛。
伦克正占据着首席,视角一流,因此也看的两眼发愣。有必要吗,对着这么个从死战部队出来的非人类?伦克一向认为即使将霍克特从悬崖扔下,他也能在三天后爬上来。今天却眼见他被当成陶瓷娃娃般对待,不由惊诧。
他叹口气,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为自己先前的紧张感到好笑。
虽然他仍然不知道霍克特究竟是从哪里惹来这么一位厉害人物,但显然这两人的关系有点……伦克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唤住抱着人就准备离开的卡俄斯。
“这位先生,请等一下。事实上,我觉得他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太对,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确认一下。”
第三十五章
伦克跟随着走进那栋小楼的时候,他很惊讶。要知道,这不过是个破落的边陲小镇,可这儿居然还会有这么一栋精致的小楼房,实在出乎人的意料。因此走进门口时他注意了一下,黄铜铭牌上写着曼格尔。如果是曼格尔家族,那就不稀奇了,他们的势力可以在沙漠中建一片绿洲。
伦克走了进去,一楼是个宽阔大厅,厅一角的窗户处设有飘台,一个少年正曲着条腿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柄蓝色弯刀。见他们进来,少年明显瑟缩一下,他随即发现在卡俄斯身后又跟进一个没有见过的人类,眼神立刻不好看起来。
又是人类。
可这人类既然是卡俄斯带进来的,那就代表他不能动手。
阿奇尔冷哼一声,看向窗外。
伦克听见了阿奇尔的冷哼,也发现他眼中的不屑,不过他没有加以理会。他打量了一圈四周,再次为这房间的装潢摆设所咋舌,手工地毯,真皮沙发,羊毛靠枕还有巨大的壁画,这就像某个贵族的渡假别墅,和窗外的景色一比较,实在是两个世界。
卡俄斯没有停留,他直接走上二楼,踢开某一间房的房门,把霍克特放到床上。伦克跟着走过去,他的看诊不需要太近的距离,于是他让自己保持在两尺开外的地方,仔细观察了霍克特一会,脸上的疑惑渐渐加重。
“我以为,他会昏倒,有二个原因,第一,应该是剧痛过后的虚脱。”
即便伦克不说,卡俄斯也知道霍克特的情况不对劲,但伦克给出的第一个原因,却是在卡俄斯的意料之外。
“这人类没有痛觉。”
伦克点头:“是的,的确是没有,但这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不绝对。”
他逐字逐句的说道,“人如果完全没有了痛觉,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就没有了被控制的筹码。对于政府来说,这样的死战部队会是个难以掌控的麻烦,所以他们的痛觉只是被禁锢了。在极少数的高层人员手中,有一种特殊装置,传播出的信号能激活感受痛觉区域,并且将这种痛觉瞬间加大百倍直接作用于脑部,从理论上而言,已经超过了人类能承受的极限。我曾经听说过死战部队有人活活被痛死的,所以这种手段不太被采用。”
红眸微微一眯,卡俄斯没有做任何表示,接下去问:“那么,第二个原因?”
伦克露出思索的神情。
第二个原因就比较诡谲了。
“第二个原因,他的记忆被部分清楚了。”
“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做法,死战部队的人执行的大多是机密任务,在任务过程中,难免会接触到一些政府不愿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为了防止秘密的泄露,每次任务结束,幸存者回到基地后,都会进行记忆扫描,人为清除掉一些他们认为不可以外泄的记忆。但是因为处理的方法很粗暴,从不顾虑记忆的连贯性,时间久了有些人就废了,比较轻的是精神失常,重的就是脑死亡。”
“不过这次我估计他的记忆被清除的不多,至少他还能找到我,并且思维逻辑很正常。”伦克想要伸手,刚伸出一半就缩了回去,“先生,如果您愿意,可以看一下霍克特的后颈,那里应该有三个针孔状的伤痕,而这些伤痕正是他的记忆被做手脚的证据。”
因为全然失去了意识,霍克特此刻的脖子软的像跟面条,卡俄斯半翻转过他的脸,红眸在脖颈后的三个针孔上一瞥而过。
所以这人类那可怜的到处是腐蚀空洞的记忆,是这么回事么……
“你好像知道的不少。”
“不算多,只要在死战部队待过,这些不过是常识。”伦克笑一笑,“当然了,我不是正式兵种,只是勤杂兵罢了。”
勤杂兵……
这三个字无意识的滑过思绪的脉络,悄悄溜走。卡俄斯凝视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最后开口问。
“他要多久才会醒?”
“不好说,可能两、三天,也可能一个星期。”
伦克以他不多的经验,谨慎的回答道。
在完成了医生的职责后,伦克识相的走了,这不是一个会留他共进晚餐的患者家庭,他还是尽早回到城镇中央的旅馆,去点上一份烩土豆比较来的实际。
等伦克的脚步声消失在这栋房子后,卡俄斯在床边坐下。
伦克给了他两个霍克特昏迷的原因,不过在他看来,兴许还得加上第三个,失血过多。
那天早上,当他从药物的作用下清醒过来时,霍克特就已经不见了,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他那套从不离身的武器。而那罐留下的血液,无论怎么看也太过慷慨。
他的手指挑开霍克特额头上的发,隔着手套感觉不出,但这个人类应该出了很多冷汗,黑色的发丝被湿濡成一缕缕。
卡俄斯用手指一点点碾开它们。
而从霍克特自营地消失的这刻起,他就感应不到这个人类的存在了,他仿佛突然从这个世界离开,没有了踪迹,没有了下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唯一的解释是,这个人类加强了他的精神强度,到了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精神强度是种抽象的东西,通俗点说,就是一个人的思维集中力,你可以用这种集中力去专注的思考某件事,也可以用它完全遗忘某些事或是某些人。这是很难做到的,即便在克罗那大陆上,也少有人可以完成。这种状态虽然持续不了太久,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卡俄斯便不再感应的到霍克特。
并且霍克特的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比卡俄斯预计的要久,一直到昨天,他才发现这人类无力维持之前的精神强度,这时也才发现这人类已经来到了距离原先住宿地几百公里之外的某个地点。
卡俄斯不明白。
这个人类到底在想什么,费力的做这些。
他已经知道了契约的作用,也知道自己杀不了他,那就干脆的利用他就好了。
命令他保护他。
命令他杀掉他的敌人。
命令他为他付出生命。
——这才是这种印记该有的作用。克罗那大陆上那些希翼可以借此活命的战败者,最后无一不成为腐败的肉,他们的灵魂被抽干,肉体散发出糜烂的味道,死后,他们永远无法安息,即便成为黄泉之国的子民,他们的骨骸仍然会披着毛发,游荡在黑暗的角落。
可是这人类却要避开他,费尽心思,不让自己知道他正身处危险之中。他仍然拒不改变他的生存之道,可他选择让他的存在彻底消失。
究竟他的脑子里在想点什么呢?
卡俄斯的目光落在霍克特脸上,他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明白过这个人类,他那总是戴着帽子的脑袋里到底在转些什么样的念头。
他的手掌覆盖上霍克特的额头,沁骨的冷意似乎透过了手套,霍克特失去血色的双唇紧抿着,脸色苍白的好像羊羔的骨骸。
似乎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见这个人类如此虚弱的模样,是的,作为一个人类而言,他太强悍了,强悍的常常让他忘了,他不过就是个人类,是个他随手一捏,就可以杀掉的人类。
霍克特正陷在昏迷中,他的意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开始清晰,但他的脑海就像笼罩了浓厚的雾霭,没有上,没有下,他的意识混沌的漂浮在其中,无法分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迷蒙中,他感到有人捧起了他的头,脖颈虚软无力,无法支撑,所以他只能任由自己的头颅软在对方手中。那双手宽大而稳定,托着自己后颈的手腕,很温暖。
是谁?
他模糊的想。他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有轻轻的压力,似乎是对方的额头抵了上来。跟随着这一动作,有什么极其柔软的东西从额头蔓延进来,仿佛一片轻柔羽毛,缓缓抚慰过阵阵紧绷的脑部。那些残破的、被大力破坏的记忆,终于不再搅乱他的思维,转而渐渐安静下来。
那片羽毛仔细的把每个角落归顺一遍,退了出去,然后他听见耳畔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半带叹息。
“好好休息吧。”
这声音听着很耳熟。但一定是错觉。
霍克特不由的想,疯了吧,那家伙怎么可能对他这样讲话。
卡俄斯下楼的时候,阿奇尔正磨蹭着要上楼,见卡俄斯下来,不由退开几步。
“我要出去一会,小东西。”他走到衣帽架处,取下他的大衣,“替我看好这个人类,如果他醒过来,别让他到处乱跑。”
“……可是大人,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把大衣披上肩头,卡俄斯反问道。
他的反问并不代表鼓励,如果这里有任何一个他以前的部属在场,都会明白此时无论你有多大的疑惑,最好立刻闭上嘴。可是阿奇尔是不知道的,他踌躇着继续问道。
“您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管他呢?你们的印记并不完整,只要他不是处于生命危险,您完全没必要管他,不是吗?”
卡俄斯低头整理着他的袖口。他知道阿奇尔为什么要这么问,作为克罗那人,作为一个在这里处处受压制的克罗那人,他应该如同他一般憎恶人类。他没有,所以这小东西心里不舒服了。
可是,憎恶。
卡俄斯笑一下,笑意中有说不清的讽意。这种情感太过强烈,他可不确定他是不是有。
没有得到回答,阿奇尔不禁抬起头,在他前方四、五步远处,卡俄斯从抽屉里拿出手套,他仔细的把那副黑色皮手套戴到手指上,他看上去是如此的漫不经心,怡然自得。
“为什么,大人,这印记是耻辱!”
“好了,我的听力正常,听得清楚。”手掌握住门把,卡俄斯打开了门,“如果你想,随时可以去其他地方,不过如果你要待在这儿,就替我看好楼上的人。”
正是早上九点,门外晴空万里,如一枚透彻的蓝色宝石。
卡俄斯在这样的天空下,淡然一笑。
耻辱?
曾经他的出生就是个耻辱,没有任何力量的近亲生子,罪恶的果实。他被隐藏,被践踏,被丢弃,不被任何人需要。
如果耻辱是种罪,那么他早该死去了。
他再次笑一笑,在这碧蓝的天空下,迈开优雅的步伐。
第三十六章
长途跋涉总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旅途的未知性总使得人们尽可能的做好更多的准备,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类情况,所以毫无准备就上路的人,还是很少见的,比如我们的卡俄斯先生。
他走的很随意,偶尔停下,像是在确认方向,但很快又迈开步伐,步距几乎相当的脚印痕迹在他身后一路蔓延。
是的,卡俄斯正在行走的,正是当日霍克特前进的路线。
所谓的记忆破坏,是机械的强硬的做法,它删除的很彻底,但就好比你往地上砸碎一个玻璃花瓶那样,即便你将它们全部扫干净了,缝隙里总还留着一些玻璃屑。
当然,这些玻璃屑并不足以组成一条清晰的路线,所以卡俄斯只能边走边看。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趟旅程变得有趣起来了。还记得曼格尔替他找到的第四研究所坐标吗?卡俄斯从口袋里取出电子地图,展开与周围对比过后,他的唇角露出兴味的笑容。
这可真凑巧。
也或许这不是凑巧。
一片残垣断壁出现在地平线上,远远看去,好像小孩玩坏的破烂玩具。
巴美尔帝国原第四研究所,位处于两国之间的三不管地带,据说它曾经的总负责是位相当年轻的天才,那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头脑曾被誉为科学界的希望,他的出现曾令巴美尔帝国一度横行霸道。只可惜后来他死了,死在一场毁掉了这所研究院的剧烈爆炸中,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也可能留下了,只是被烧焦到无法辨认。
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又知道呢?
一直盘绕在脚边的黑色猫咪一摆尾巴,突然加快速度向着建筑物疾驰而去,只“嗖”的一声便不见了踪影,余下卡俄斯不紧不慢的朝着那片废墟前行。
废墟四周还竖立着一圈又一圈残破的防护网,虽然早已被爆炸的冲击波所撕裂,只剩几片残骸摇摇欲坠的立在那里,但仍不难想象当年的戒备森严。
不过最严重的损伤还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地下的实验基地中。
先前窜远的猫咪不知从哪里又跑了出来,绕在卡俄斯脚边,化为一柄黑色巨镰。卡俄斯用镰尖在地上画了个直径为一米的圆,圆圈中的水泥地忽地消失,露出底下黑乎乎的空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