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尔两只蓝色的眼睛似是冰石,冷冷的盯死在霍克特脸上,尖利的仿佛要从上面刮下一层血肉来。
“还有,你说你想要救他……?这可真有趣。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我来告诉你,”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突然倾身一把掐住霍克特的脖子,“他太虚弱了,因为太虚弱,所以他的伤口无法复原。所以如果你要救他,很简单,一件事——走过去,把你的脖子送到他嘴边。只要他咬断你的脖子,吞噬尽你的血肉,他就——!”
阿奇尔的话没有说完,正确说是被强行打断的。一把从天而降的黑色巨镰,柄身恰好敲在阿奇尔脑袋上,沉重的力道令他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霍克特拉下脖子上的细小手指,那里已经浮起清晰的指印。他转过头,面向火堆的另一边。那边,昏迷几日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转,他正试图撑起身体,好让自己靠到一旁的软枕上,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撑在地上承受体重的右手微微颤抖。
霍克特走过去,他半蹲下身体,伸手揽住对方的腰,让他把体重靠到自己身上,同时调整好靠垫,接着把手中的重心送上垫子。卡俄斯很坦然的接受,他的表情就和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杯红茶那样自然。
有一会,两人都没说话。
“我听那小鬼说,你其实一直都很虚弱?”
“我以为这个事实就像是黑夜中的火炬一样清晰。”
霍克特无法理解这一“黑夜火炬”说法,他摇摇头:“可在那个森林里你刚醒来过的时候……”接下去的话就不用说了,这是两人都记得的一场大屠杀。
也是,在人类眼里,那已经算是不正常的压倒性力量了。只是天知道,这还不及他原先力量的一半之多。卡俄斯让自己的脊背更舒适的靠入软垫内,如同君王靠坐上他的王椅。
“别太在意了,人类,这事与你没有关系,我力量的衰竭不是由于穿越时空缝隙引起的,更不是因为你——那是在克罗那大陆上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用在意。”
霍克特半低头,弹一下自己的帽檐,深叹口气。
“……我还听那小鬼说,你身上有我的印记。”
“我如果告诉你,他说的是事实,你是不是准备很吃惊?”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是的,印记的确没有在我的胸膛上浮现,因为它并不完整,你的身体中有我的血液,我的身体中则没有。因为它不完整,所以你无法用肉眼看见。”
霍克特压了下帽檐。
“……这种印记到底是什么?”
“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种规则。”卡俄斯向后更深的靠入垫子中,淡淡说:“每个空间都有它自己的规则,这些规则随空间一起形成,无可扭转。对克罗那来说,这种印记正是规则之一。我们没有特别的名字给它,因为它很少被使用和谈论。”
“无可扭转?”
“是的,没有人可以。”
霍克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抽了两口。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红眸微睁,瞥向霍克特,“告诉你能怎样?”
第三十三章
最初,卡俄斯没有解释的兴趣,应该说,他对一二三四条理清楚的解释,从没有兴趣,反正结果是很清楚的,他只是要干脆利落的解决这人类。而后来,他发现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即便把一切告诉这个人类,他是愿意放弃心中的执念,甘愿死去,还是会乖乖的不去招惹麻烦,走路时学会绕着死神?
不,他不会。
他杀人太多,便看透了杀与被杀之间的无常与定数,如果杀戮是一种命定,那么被杀,也是一样;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因此在这之前,他随心所欲的与死亡共存,一次一次将自己送到死神镰刀下,无所畏惧,蛮不在乎。
可是这人类不知道,当他置身危险时,自己心口上那看不见的印记,灼热似火烧。
卡俄斯伸出手,掌心贴上霍克特的脸颊,慢慢滑落至他的脖颈上,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起身向前,以手掌中脆弱的猎物为支点,将霍克特压倒在地上。他裹在背上的纱布瞬间被大片殷红染透,如同巨禽受伤的宽大羽翼。
“我原先想警告你的,在马场里。可是后来我放弃了,因为那不过将是白费唇舌。”
没有马鞍没有缰绳,这人类骑在那匹野马背上,蓝天白云下,他看见他的肆意洒脱和毫无顾忌——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不会为任何人、任何话语而改变——其实早在看到这一幕之前,卡俄斯就明白,这人类只会让他伤神罢了。
霍克特没有阻止卡俄斯,任由他把自己如同蝴蝶标本一般钉在地上,他只是伸手取下烟,弹一下烟灰,放回唇角。
“——你对我的维护,还有那次在湖里……就是因为这印记?”淡薄青烟中,他半眯起眼。
“那只是小事,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对我更放肆一些。那样你就会知道,我对你的容忍底线有多低。”弯曲的食指凑到霍克特唇边,卡俄斯用指关节轻轻蹭开他紧抿的嘴唇。
杀不得,又改变不得,那么他除了护着这人类,还能做什么?作为商人,他不喜欢太糟糕的交易气氛,每笔交易都会结束,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这印记……是什么时候的事?”
霍克特说话时开启的牙齿关节,让他嘴唇上的指关节轻易的进入他的口腔中。卡俄斯心不在焉的勾划着这柔软的舌头。
“不知道,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清醒的时间很少,所以如果连你都不清楚这件事,那恐怕我更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怎样发生的并不重要,结果才是唯一对局势有影响的存在。
玩弄着手下的舌头,红眸里闪过只有卡俄斯自己才明白的压抑情绪。
想要靠近。
想要抚摸。
想要吞噬。
印记,这种与克罗那大陆一起形成的规则,是谁也无法反抗的绝对存在,即便高位者也是一样。而对于控制方来说,印记唯一的缺点,就是当他的奴仆太过虚弱时,反噬的力量就会显现。而这种反噬的力量可以压倒一切,包括控制方不愿死去的意志。
身体渐渐俯低,对视的距离逐渐靠近,互相交融的鼻息,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红眸与黑眸,彼此对视。
索性吃了他,怎么样呢?
索性就在这里,把这人类吃掉,又怎么样呢?让反噬的力量控制自己的本能,顺应这一本能撕开他的衣服,舔舐他的脖颈,脖颈深处的皮肤是意外的柔软,只需用牙齿一咬,就可以。
多么轻易的一件事,轻易的好像扼断一头羚羊的脖子。可这牵制住自己手指的微小力道,是什么?是自己的收藏欲在作祟吗……亦或是别的什么?
这真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
被迫搅动的舌头,舌面上有细腻的触感和些微痒意,唾液逐渐积累,眼看就要顺着唇角溢出,霍克特忽然合拢嘴唇,握住卡俄斯的手腕,抽出了他的手指,然后揽住他的腰托住他的脖颈,将对方反身放倒在自己身下。以极快的速度从怀里抽出一样东西,倒进嘴里,几下嚼碎。
接着霍克特俯下身去。
“……这是什么?唔……”
趁着卡俄斯处于极度虚弱状态,霍克特轻易启开他的牙关,原本是固体的药片,嚼碎后便成为可以轻易灌入他人口中的液体。
霍克特轻轻松开自己的手指,看着身下这双红眸缓缓闭拢。
别惊慌,我的陛下。这不是什么坏东西,比起您那些充满杀伤力的古怪药剂,这东西再普通不过了,只是些强力安眠剂罢了。
还是午夜时分,落脚的岩洞外黑的可怕,岩石、树木,所有的一切都被扭曲成古怪的黑影,雨滴细碎的敲打在树叶上,渗透进泥土里,空气湿润而沉重。
天际偶尔划过两道闪电,远远的,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
火堆还在燃烧,卡俄斯已然陷入沉睡,阿尔奇也还晕在一旁,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兔子。
霍克特捞过一旁的烟盒,从盒子里叼出一支烟,点燃后衔在唇角。他吸的很深,只几口烟头的亮点就已到了尾端,烟雾深深入侵至肺叶,辛辣的味道弥漫进整个胸腔,燃烧般的疼痛。
魔法,是什么?
霍克特曾以为,魔法不过是孩子床头故事的专利,暖桔色的灯光还有母亲的轻声叙述,描绘出一幅幅天马行空的梦,每晚的梦或许都有所不同,然而魔法总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只可惜,他没听过这些故事。
所以他也就始终不知道,这些故事中的魔法可以有多奇妙,它是能让阴暗的天空瞬间绽满烟花,还是能让冰冻坚硬的湖泊悄悄融解?亦或运气再好些,可以拯救一位深陷牢笼身份尊贵的公主?
不过没关系,现在他也算是了解了。
霍克特凝视着岩洞顶上火光闪烁间不定的阴影,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为什么要杀自己;
为什么放过自己;
为什么会来救自己;
还有,为什么会送自己一把枪。
没有理由的追杀,阴晴不定的态度,毫无缘由的维护……原来诡异的不是他的态度,而是这不知何时印在他胸膛上的不完整的印记。
……印记。
霍克特无声的笑。
这什么诡异的非科学玩意,把他耍的团团转。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便再解释一万遍,他想他也无法理解。
所幸,他也不需要理解。
雨声细密,霍克特再次笑一笑。他摸出衣服内的枪,扣在掌中,大拇指摩挲过枪身。
魔法什么的,果然还是待在故事里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霍克特从营地中消失。营地火堆旁,放着一个罐子,里面注满了血液。
第三十四章
荒边小镇位于巴美尔帝国的边境处,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小镇荒凉偏僻,土地贫瘠,吹过的风里头甚至能感受到沙粒的粗糙。
伦克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被毒烈的阳光晒的睁不开眼。他本不该在这里,按照他的原定计划,此时此刻他该在充满异域风情的东方中立地带打探消息。
可是一封信打乱了他的计划。
这是一封突如其来的信,收信人地址是他暂住的旅馆房间号,旅馆老板敲开他的门确认了伦克的名字,将信递给他时,还一脸的疑惑,毕竟会将一封信寄给一位只在这儿暂住一天的客人,实在是桩少见的事。
伦克的怀中此时还揣着这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到巴美尔帝国来,我有你要的消息。于是伦克犹豫了一分钟,当下改变了行程。
任何可能性都不放过,无论是怎样诡异的可能性——十几年的寻找中,这已经成为了伦克的准则。
顺着挂在脖子上的链子轻轻一拉,藏在衣服下头的小小银盒跳出来,落到他的掌心。盒子里嵌着一张小小的相片,照片上一位温婉动人的女子柔柔微笑,眼睛里是阳光的暖意。
伦克凝视好一会,在眼睛感到疼痛前,他将盒子重新关拢,小心翼翼的塞回衣领里。
珊瑞,你放心,我会找到他的,找到我的弟弟。
他无声低喃,沿着光秃的街道继续前行。
以贱民的身份,伦克无法以合法渠道进入巴美尔帝国,剩下的唯一途径只有偷渡。荒边小镇是伦克的最后一站,这个小镇,乃至它周边的大片区域都比较特殊,属于“三不管”地带。很久以前诺尔亚帝国和巴美尔帝国曾经为了这狭长地带搞出过一些纷争,后来发现这里资源贫乏荒芜,没什么大用处,便降旗息鼓,没有继续把脸皮撕破下去。于是两国之间的这大片土地,也就渐渐成为了双方的禁地。
出了荒边小镇,偷渡国界的行程算是正式开始。伦克并不很担心这个过程,很久以前男人就教过他如何越过巴美尔帝国的国界而不被任何人发现,那是一条水下的秘密通道,按照男人的话来说“只要游个泳,你就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
说起霍克特,伦克心下便浮起几分疑虑。之所以用“疑虑”而不是“忧虑”,是因为就伦克的感觉而言,即使世界毁灭,霍克特也能活的很好,所以为他忧虑显得有些多余。
可是无论怎样,发出去的信号没有回应也的确是事实。
伦克知道霍克特也要回巴美尔帝国,所以自从进入荒边小镇后,他就在试图联络他。发出去的信号收不到回应是很少发生的事,即使不凑巧到霍克特正在执行任务,他也照旧一手提枪,一手懒洋洋的回他的信号,倒不是说伦克的信号有多重要,只是因为都不重要,他才会可有可无的都放在一块做。
既然联络不上霍克特,伦克本该早就独自上路,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走,是因为他在荒边小镇上遇到了一个女子。女子也是贱民,被荒边小镇上一家旅馆的老板以极低的价格买下后,就打上了贱民印。
伦克第一次遇见这个女子,是在一个阴天。
荒边小镇的阴天分外阴冷,一间间低矮的灰色建筑物映衬着灰暗的天空,像是一块块僵冷的石头。而女子就坐在某栋小屋前,穿着单薄的衣衫,头发被绞的长长短短,乱七八糟的纠葛在一起,她一双满是裂口的手一边摸索,一边剥着豆子。
伦克第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瞎子,尽管她那双睁开的眼睛是如此干净清澈。
——“伦克,你的心肠太软,救人成性,看见女人小孩就想上前保护。这世上没谁能真正拯救谁,你不是救世主,别把自己想的太伟大,不然到最后,倒霉的只有你自己。”
这是很久以前,霍克特对伦克的评价。
是啊是啊,你总是正确的。
伦克苦笑。
女子的名字叫玛特。伦克不可能带着玛特上路,所以最低限度他想要将她从旅馆老板那儿买下,再给她安排个稳妥的住处。只是仓促之间,这并非易事。而且玛特也不想承伦克的情。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看到了,我是个瞎子又是个贱民,即使你送我离开这个小镇,我也很难在外面的世界生存。”玛特说道,“而且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你的亲人?”
“是的,我在等我的哥哥。”
“你哥哥知道你在这里?”
“不,他不知道。”
“那你——?”
“他会来的,我有这个感觉,他迟早会来的,他一定能找到我。”
清楚了玛特的态度,伦克在犹豫一阵后,也不得不离开。毕竟他怀中的那封信无时不刻的牵动着他的心。今晚就是他在荒边小镇的最后一晚。但是,伦克还是没能按时离开,因为就在这天晚上,他终于找到了霍克特,或者正确点说,是霍克特找到了他。
当伦克看见站在小巷角落里的人时,不禁感叹,这男人,真是难以捉摸。
“不回我信号,却亲自找来,我该说,我感到十分荣幸吗?”伦克调侃着,走上前。
“你会感到更荣幸的,因为你得帮我一个忙。”
“我帮忙的代价可是很昂贵的。你确定?”
霍克特轻笑,他站直身体,于是身体的轮廓便在巷口的阴影中浮现出来,一线苍白的月光恰好照在他脸上,脸色竟比那月光还要惨白上两分。
“随你便吧,不过现在过来扶我一把……”后头那半句话出口时,他的身形像是崩塌的泥沙墙一般,突然下落。
伦克大惊,连忙抢步上前,“喂,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