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夜——丁佩
丁佩  发于:2012年0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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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建明没有做声。他原本站着,就回到自己桌子前,看着桌上的文件,但纸上一个个字都滑过去了,经不过他的心。

袁文会磕了磕烟,然后才说:“我这几天哪儿都没看见他,而且黄主任也没再说起青荃,我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我今天来,”他又叹了口气,说:“是帮他求个情的。他就算想做什么,黄主任你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在这儿么。况且他也才二十四五岁,二十四五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懂什么呢。无非就是被好事的人煽动几句,脑子发热。他这几天应该被关在黄主任的审讯室里吧,关了这么几天,算是得了个教训,也就算了吧。”

黄建明依旧没回答,他不做声,袁文会也不出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好一会儿黄建明才说:“二十四五岁,也不算小了。”

袁文会苦笑了下,说:“黄主任,你别拿青荃这种大少爷和你比。我知道黄主任在上海滩打拼多年,虽然年轻,却是老江湖,明察秋毫,别人哪轻易骗得了你。青荃他一个马来西亚的有钱少爷,从小娇生惯养的,懂什么,所以容易受人骗。”

黄建明看着桌上自己的手,看着看着就突然笑了,然后抬起眼,说:“袁老板。”

袁文会不明所意,就等着黄建明把话说完。

黄建明说:“承蒙袁老板谬赞。袁老板说明人不说暗话,我也猜得出袁老板的用意。袁老板是想唱一出救风尘,说不定被救的那个人一感激呢,就以身相许了。”他看着袁文会脸色难看,又施施然说:“不过袁老板,咱们相识这么久。出于道义,我也得跟你提个醒,我跟青荃呢,是已经睡过了,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他算起来,怎么说也有几百天的恩情了。这样的情分,他还要下手杀我。我想袁老板要救他出去,大概是平常听他叫袁伯伯叫的甜,让人心里舒服。不过袁老板爱戏,屋子里多得是真刀假枪的。就怕哪天青荃又被奸人哄骗几句,一时又蒙了心,那可就了不得了。就算袁老板乐意牡丹花下死,我一个治安主任,总不能眼睁睁瞧这袁老板往这苦海里走的。”

袁文会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黄主任,我知道上海这一片的治安是你管,但你管来管去,也只管得了上海这一片,就别说中国了。更何况青荃他还不是中国人,他拿的是马来西亚护照,你真想把他怎样,就不怕闹出什么乱子吗。”

黄建明冷笑了一声,说:“袁老板,现在是战时,不比平日。来上海捞钱的人,哪个国家的没有。要在这个时节发大财的人,谁不知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况,”他笑了笑,也说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何况袁老板也知道,现在上海死谁都不打紧,就是不能死日本人。只要死的不是日本人,那就闹不出什么乱子的。”

袁文会狠狠看了黄建明一眼,转身就要走。黄建明看着袁文会走到门边,又叫住袁文会,他收起之前脸上嘲讽的神色,看着袁文会一脸忿忿,突然露出苦笑的神色:“老袁。”

袁文会被他突然这么称呼,也弄得措手不及,但黄建明看着袁文会,又看了看外面没人,之前那种冷狠的神色就没了。黄建明觉得颇为讽刺的是,他和袁文会一直是互相瞧不起,但碍着关系,又要互相利用,所以不得不这么一直敷衍着打交道。但现在却只有袁文会一个人可以听自己说这些话了。

黄建明叹了口气,说:“老袁,你以为我不想放过他?但是我做得了主吗。他要杀的除了我,你。”黄建明看到袁文会听到自己也在其中的时候脸灰白了下,心中就冷笑了两声,但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然后又接着说下去:“还有日本人和胡先生。我要是放了他,万一谁走漏了风声,日本人怎么想,汪先生那边怎么想,你和我担当得起吗。而且你以为我放了他,他会感激我或者你?”黄建明摇摇头:“老袁,你瞧错人了,他虽然年轻,但是心硬的很。老袁你是花样百出地讨他欢心,我,”黄建明有些讥讽地笑了下,说:“我对他也不算不好的,结果他怎样。”

但袁文会神情仍有些不满,黄建明就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最开始我要介绍日本人的生意给他,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念头。后来知道了,他要杀日本人和胡先生,也就算了,他又不认识胡先生。可是他认得我们啊,他认得我们,还要拉我和你一起去赴宴。他明说了,“让袁伯伯也一起来吧”,说是陪他,摆明了就是一网打尽,要我们都死的。”

袁文会像是被严青荃也要杀他这件事情给震惊了,他猛的站起来,在那儿半响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呆呆地说:“青荃怎么会呢……”

黄建明又低声笑了几声,他觉得自己声音暗哑地像是夜枭的鸣叫。黄建明摇摇头,说:“怎么不会。”说到这儿,他觉得胸口堵的很,就拿出烟来,抽了一口,才继续说:“所以你的那些念头,就不用再想了。就算你想救他,也别指望他承你的情。你救他出来,他还是会杀你。”黄建明盯着自己手上的烟,原本客气笑着的脸就恢复了面无表情:“他这个人啊,铁石心肠,倒是跟我们一样狠。”

袁文会呆呆地站在那儿,突然他狠狠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可惜。”说完之后,竟用衣角擦了擦眼睛。黄建明看他眼睛居然真的红了。但是袁文会之后告辞回去,朝着门口走去,一直没回头,也再没提起严青荃的名字了。

黄建明这时却想去看看严青荃,他想这几天没看见严青荃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这么一边想一边走到审讯室,然后就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手下说是严青荃的时候,黄建明心中一愣,想怎么可能是他。严青荃那么漂亮,连袁文会阅人无数,当初看见严青荃,都要赞叹是牡丹真国色。然而等他走过去,低下身子那么认真地看,才看得出那眉眼是的。但他当时心中又想,没看见严青荃穿过这身衣服,他那么爱漂亮,每次穿的衣服都是光鲜的,没瞧见过这么陈旧破败颜色的衣服。后来他再看仔细一点,发现这是严青荃那天早上起来到时候穿的那身睡衣。

这时他的手下都自觉退出去了,黄建明蹲在那儿看着,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青荃。”

那个人原本闭着眼睛,当听到有人叫他,就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黄建明看他眼神涣散,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瞧着自己,就过去抱住他,将他小心搂在自己怀里,又叫了声:“青荃。”这时黄建明突然有点慌起来,他又不敢确定严青荃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好像过去的不是几天,而是很多年了。于是他又低声补充一句,说:“青荃,你还记得我吗?”

严青荃像是费好大劲才能出声一样,他半阖着眼睛,像是打量着黄建明,又像只是在发呆而已。黄建明就那么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严青荃突然笑了笑,说:“是你呀。”他声音很轻,不知是用不上力气,还是其他。虽然音调有些沙哑,但是声调还是像以前一样轻,又有些慵懒,就像刚从梦中醒来,醒来后,睁开眼就瞧见了黄建明。

黄建明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像是怕吵醒他一样,说:“可不是我么。”

严青荃这时像完全清醒过来,他皱了皱眉,说:“你来做什么呢。”这句话也听不出什么别的意思,黄建明就想到很久以前,他刚到上海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于是就在对方的楼下等。那时他很穷,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等到晚上那个女孩子要出门去跳舞,看到他,就皱了皱眉,说:“你来做什么呢。”可又不是完全的厌恶,只是单纯的奇怪,好像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而来。或者她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把他放在心上,所以情愿装糊涂。

黄建明看着严青荃看了半天,才缓缓说:“他们说你一直不肯说。”

严青荃就笑了起来,大概因为痛的缘故,笑到一半就没笑了。“说什么呢。”他这时神情就有几分之前的稚气了。

黄建明看着他的笑容,好一会儿才说:“说谁跟你联系的呀。”

严青荃微微撇了撇嘴,他露出被另外一件事情引起来好奇的神情,问:“你怎么知道的。”

黄建明只有在严青荃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才觉得心是真正的灰掉了。严青荃甚至连借口都不找一个,就直接承认了。他情愿严青荃为自己争辩几句,说自己是无辜的,是黄建明抓错人。虽然那最后是没什么不同的。可是他连敷衍都懒得敷衍自己了。

黄建明看着严青荃那么盯着自己,应该是在等他一个回答,就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严青荃的脸,说:“你长得那么漂亮,连百乐门的领班见多识广,都记得你。说你这么漂亮的大少爷,不知为什么,连着好几晚都跟一个长得不算太漂亮,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说话,两个人在一起挺亲密的,又不像男女朋友,他也觉得纳闷的很。”

严青荃“哦”了一声,说:“难怪。”

黄建明盯着他,说:“我记得那天你哭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张老板,加上受到惊吓,你是为了她吧。”

严青荃也回想起那晚上的事,他有些出神,然后低声说:“要不是你突然走过来跟我说话,她没料到,怕打到我,当时就应该得手了的。”说到这儿,他又补充一句:“可惜张伯伯,他是我爸爸的朋友,而且他只是为着做生意,跟你们不同……”

黄建明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觉得很好笑,结果就笑出了声:“那时看到你难过,我心中也很不好受,当时我一点都不知道,你难过是因为没杀掉我。”

严青荃听到也笑了,大概是不想牵动伤口,就微微抿着嘴,但是脸上那点笑意清晰而坦荡,一点都不加掩饰。

黄建明看着他笑,之前那个笑容就慢慢褪去了,他看着严青荃,说:“张老板一死,你的计划就都乱了对不对?”

严青荃没有做声。

黄建明盯着他的脸,当时他的手抚上严青荃的眉毛,碰到眉毛那儿凝成的血块,就来回抚摩着,要把那伤口抚掉一样:“本来张老板要是活着,青荃你还可以拿他当挡箭牌。跟我们周旋,又不用担心被我们占便宜。可惜张老板一死,你没了挡箭牌,躲不掉,就只好跟我们面对面打交道了。”

严青荃沉默了会,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

黄建明看着严青荃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眼睛。就像他祖母说到,有那么漂亮的眼睛,是什么意图都无所谓了。他接着说:“你大概本来想装糊涂,跟我们交交朋友含糊过去,一边敷衍着一边找下手杀我们的机会。可是你没想到我会给你介绍日本人的生意。对你来说,这真是送上门的大鱼。那时候你一定苦恼极了,你又舍不得这几条大鱼,但是又不想跟我睡觉。”他看见严青荃本来神色就憔悴,那时脸色就沉下来,看上去让人不忍心。黄建明就伸出手,拂开他的头发,看到他曾经吻过的额头上也有伤,当时眼睛不知道应该看哪儿,最后就叹了口气,说:“青荃,当时你太心急,答应的太快了。”他看严青荃抬起头盯着自己,就苦笑了下,说:“当时就算你不答应,我其实也会介绍那几个日本人给你的。”他像是有些疲倦地笑了笑,说:“那个时候……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严青荃脸上没什么神色,他似乎也累了,就闭上眼睛。黄建明看着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回想起之前那些日子。他睡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睡得安详又平静,看不出一点要害他的意思。黄建明就低声说:“你还爱吃生煎包子么,要我去给你买吗?”

严青荃听到后,又睁开眼睛。他皱着眉,看了黄建明好一会儿,才缓缓说:“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黄建明说:“老夫聊发少年狂。”他说:“那天袁老板请我们去看戏,他唱了一句戏词,我说,别让青荃看笑话,你在旁边笑着说,袁伯伯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你一直说自己中文一般,怎么会苏东坡的词。这又不是唱戏的词本。”

严青荃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着说:“我中文其实还不错,从小爸爸就教我背中文诗,还有古文的。他说虽然我在马来西亚长大,但是不能忘本。”

黄建明看着他,脸色变得平静,也笑着说:“你爸爸都教你什么诗。”

严青荃说:“教我背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教我背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他咳嗽了几声,一边咳一边露出痛苦的样子,好像那一声声的咳嗽,同时把他肺里的空气都咳出了。黄建明轻轻抚着他的背,让他把气理顺,严青荃就继续说:“教我背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说着他盯着黄建明,说:“还有忧国忘家,捐躯济难。”

黄建明点头说:“你爸爸的确教你背了很多的诗。”说到这儿,他顿了下,又说:“我记得最开始见面那一天,我送你回旅馆,你说:‘所以我爸爸让我来发国难财’,这也是骗我的对吧。”

严青荃“哈”地笑了,说:“骗你的。”他又说:“但是爸爸不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他以为我只是来捐款的。我骗他我是来给重庆那边捐送物资。他一直不知道我来中国要做什么。”

黄建明看着他的脸,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孩子气,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带着稚气的得意,好像因为自己骗了别人,别人却没发觉而喜孜孜一个人得意着。

黄建明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他看着严青荃,觉得自己像是看进了严青荃的眼里。黄建明低声说:“青荃,告诉我你是跟谁联系的。我让人给你治好伤,就送你回马来西亚。”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你不想在这儿多停留,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让人马上送你回马来西亚。”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刺着他的肺,让他呼吸困难,可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努力呼吸一边说着:“我记得你说过,你家橡胶林子很大的。那么大的家业等着你继承呢,青荃,你不要犯傻。”

严青荃笑了起来,他的嘴唇有些肿,嘴角也破了,血结成了疤,旁边还有新的伤。但是他笑起来,嘴角轻轻翘起来,依旧像一只漂亮俏皮的菱角:“是啊。”他说:“我家的橡胶园很大的。一眼望去,橡胶林看不到头,都是我家的。爸爸常说,将来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光这片橡胶园子,都够我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说完后,他皱起眉,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没等黄建明说话,严青荃突然微微侧过脸,朝地上吐了一口。黄建明本来以为是口水,但他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东西滚在地上。黄建明轻轻放下严青荃,像是怕碰疼他,然后走过去拾起一看,是一颗牙齿。他拾起那颗牙齿,看见严青荃正躺在地上看着他。在接触到黄建明的视线后,严青荃突然“呸”了一声,将一口口水吐在黄建明的鞋子上。

黄建明走出屋子的时候,看见手下正一脸紧张地看着他。黄建明将手放回口袋,然后紧紧握住那颗牙齿,握紧到那颗牙齿就要刺破他的手掌——他倒是希望如此。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身体就变得累赘起来,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全身的血如果能顺着伤口全部流出才好。但是他的手即使有些微的潮湿,那也是因为汗。

黄建明转过头,看着手下仍旧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他本来有些不胜其烦,突然又觉得挺可笑的,就摇了摇头,说:“如果他还不肯说的话……”黄建明看着手下身后的那间屋子,轻声说:“那就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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