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喘出一口气要张口说什么,那手却又猛然一带,将我的腕子举到当空,一双眼睛瞪大了盯着我,近乎恶狠狠了。我的心蓦然跳得七上八下,方才微微松下一口劲儿,此刻又猛然在胸腔之中毫无章
法地震动,仿佛佟佟佟开始擂起了京韵大鼓。
我睁大了双眼一声也发不出来。
“你……究竟想怎样?”那声音仿佛是从胸腔之中挤出来似的,低得骇人,他别了我近半年,居然消瘦得如此多了。我心下也不知怎的一抽,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留在了皇帝身畔,如今却又为何再回来?你究竟——究竟想要我怎么办?”阿林的双目通红,仿佛瞪着杀父仇人一般狠瞪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的阿林,这般外露的情绪令我手足无措。我微微张了张嘴,只觉得他抓着我腕子的手捏得我生疼,仿佛骨头都在嘎吱作响。“你分明拒了我,我晓得你的意思,如今却为何又两次三番变了卦?你究竟想怎样!”
“我——”我发出了一个单的音,蓦然觉得口中干涩无比。我垂下了头来,不敢再对视他的双眼:“……你叫我怎么办……”我喃喃着苦笑道,“我生来就是伍戏班的人,到死也不会是旁的人物。哪怕是那金山银殿的皇宫,又如何能叫我割舍得下……我……我是伍戏班的戏子,这是一辈子,下辈子也改不了了……只是,我却不是那个九袖了……”我的声音弱得渐渐无了声息,阿林的手在发着颤,我闭上眼,迫使口气冷硬道:“我如今是‘绝韵’,与伍戏班的人却都是再无瓜葛,你……你——”阿林未待我说完便用手封住了我的口,我惊惶地抬起头看住他,却见他泛红的双眼逼视着我冷声道:“够了!”
我微微地咬了咬下唇,将他的手拨拉了下来,冷眼看着他道:“你我早已毫无干系,我——”我瞪大了双眼,那蓦然贴近的血红眼睛迫使我不得不惊愕地回看着它。声音早已被封在了另一双唇中。“够了……”阿林颤声在唇缝之间道,“只要你是伍戏班的人就够了……”他一潭死水里的眼睛仿佛重新燃起了火苗,渐渐地滋生蔓大,接着狂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用力将我的头摁住,肆无忌惮地翻弄着我的唇舌。我吓得指尖冷硬,一动也不敢动。双眼血红的阿林仿佛一头寻到了出路的困兽,从前的温顺一概破除,被逼到无可境地终于寻到了宣泄口。“只要你是伍戏班的人!”他按住我的双肩,狠狠地瞪着我的眼睛仿佛如此低吼。
我被逼到了假山上,后背硌得微疼,他狠狠啃咬我的双唇,打断我几次三番要出口的话语,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了支吾不清的呻吟。我渐渐回过了神来,猛地反手抓住他的肩胛,用肘子顶住了他胸口迫使他停了下来。“阿林!”他血红的眼色在这一声低吼之中仿佛渐渐回复了清明,也不知是我的吼声起了作用还是方才那宣泄式的吻。阿林毫不示弱地抓住我的肘子用巧劲一歪,再次贴近了我,只是这一回面色却不若方才那般激动了。“他下了你什么罪名?”阿林的神色冷静,眼中闪烁着不知什么。我愕然地瞪住他,头脑一片混乱:“什么?”
“你定了你何等罪名?乱政?叛国?还是弑君?”
“你……你……”我盯着他,一时空白不知如何作答,“你怎知……”
“我知道。”阿林冷声道,“这天下,我只知晓你一人。”他手上的力道缓缓松了,只是我却也一片混乱,不再抵抗。“他下了你何等罪名让你不敢连累戏班竟要断离了关系?我想了几日。想必也仅有此才会令你……令你——只是直到方才,我方想定了确然如此。”阿林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漠然冷静。就如那日与那天子一室论事一般。仿佛运筹帷幄尽在胸中。我怔然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告诉我。”阿林的神色又有了一分波动,他的手再次捏紧了我的肩,“莫再寻什么借口……”
鬼使神差一般,我低声道:“乱政、叛国、弑君……这三样,我占尽了。”我对着阿林苦笑了起来。既是对阿林,也是对自己,对自己竟就这般轻易投降了阿林而感到无可理喻。阿林的面目微微动容,却未有过多骇色,他只是紧了紧了我的肩,神色复杂。我自嘲一般道:“你便是知晓也无用。你担不起。阿林……我是楼兰那慕王的第十三子。我叫踏蓝。”
有一瞬,空气仿佛有那么一会儿凝着,我不知在期盼什么。阿林什么话也没说,手上的劲道渐渐轻了下去。我的眼色一同黯淡了下去。我低笑了一声,看着他的脚尖道:“我是来大楚刺探的,为了报仇,我潜伏在伍戏班里头。因为只有戏班才能容许胡人存在。我有一个哥哥,不意被你察觉,为了博得你的信任,令他假作了师父还编了一段谎来说给你听。我兄长正是楚湘王的幕僚,他与湘王达成了协定,由我潜入宫中秽乱朝政,行刺楚王。现下伍戏班已经无用了。我还要它做什么?只是我运道不好,被皇帝给察觉……”
“是谁害的你?”阿林突然道。我蓦然一顿。冷声道:“你莫再作纠缠了,从前一切不过是为了博你们的信任,我……”阿林突然嘴角露出了一个浅笑,这浅笑来得突然,令我措手不及。确然如沐春风。
“你怎的还同孩子似的长不大。”阿林轻声道,“当年是我从垄下寻出的你。若你是殃及朝政,哪怕祸乱大楚,我岂非罪魁祸首?而况,你哪里有那个本事。”我愣愣地看着阿林,却见他伸手拦过了我的头,将我搂在怀里,仿佛贪恋什么一般深深嗅着我的脖间。“这伍戏班,哪里能让你挑得起……”
我蓦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同阿林住在一道小间之中,大冷的冬,他拥我双手入怀。眼前又蓦然闪过万千青丝,齐腰而断,与我的发纠缠在枕边。“只可惜……”阿林喃喃自语道。
“可惜什么?”我问。
“只可惜,我不生为女子。”他唇角微微一别,仿佛上翘了一个弧度,只是微得看不出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凄凉。“不然便可以……”
便可以与你白头到老,结发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