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鸽儿在一旁啐了一口:“胡说八道的,呸他的‘乱世出英雄’。”
“……当今皇上在庙堂上那么一经那名满天下的湘王爷一打岔,好!这梨园的大风浪便掀起了!哗啦啦的,那可是满池子的鱼啊!”底下发出了一阵笑声,“要说到这里头最大的三条大鱼,那可得说上三天三夜,在座各位自然人人知晓,那掰着指头数出来的当今三大梨园流派,当属:清派、景派、武旦流。可这一折腾,好哇,刷拉一下,这就跳出来一个伍戏班,紧随而后的还当有一个陪花儿衬底儿的悦派。传闻那悦派的名号儿,还是呈了伍戏班里头的一位名人的吉言,给起的。这位名人呀,说起来那可就话长了,如今这伍戏班入民来了,这位名角儿可却留在了宫里头侍候皇上……”我拉了拉银鸽儿道:“咱们走罢,这说书的也不知要怎的瞎扯皮,这当儿青嫣该寻我们了。”
“哟,这岔子你倒纠起劲儿来了?方才却不见你这般心勤。甭急,我正听着欢呢,这老头儿可算是第一回说到了这皇上身边的人物,你就让我多听上些,好歹也算能沾上个边儿挣挣底气。”银鸽儿却似发起了劲儿,愣是不肯挪窝。我无奈,只得立定站好,蹙眉听着那天下知扯淡。
“得,这位名角儿的事儿咱们暂且按下不表,今朝来的这伍戏班那可是能见得着的真面目。大伙给说说评评,这现下流派之中,伍戏班之风还有何派可争?”这话方一落口,底下便一片回驳之声,多是言及自己所喜之流派,也不出几大流派之中。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喧闹。那天下知却仿佛乐于见此似的,不时煽风点火,一会子说到这流派的好处,一会子又转而褒贬了那流派,四面耍滑头。
银鸽儿皱了眉道:“这老东西今朝吃的什么混账方子,怎净的信口开河?媚眼儿,你且在这待着,我去后头看看,青嫣姐怎的就放了这丫的上头去耍宝。”
我还未待说出什么,那银鸽儿已如一尾鱼一般滑入了人群之中,转眼不见了。我四面看了看,眼见着那场子里头的氛围更热闹了,渐渐的起了争执。我仔细听了听,许是伍戏班在这江南落脚尚不深,鲜少人听了伍戏班的戏,唱反调儿的渐渐便多了起来。顷之,竟开始相争了。我看了看台上头,只见那天下知正兴致勃勃地瞧着看,见此之时忽地一拍惊堂木,引得众人蓦然一片寂默。“喏喏喏,听众所言,那景派当是与这伍戏班可与相争?”
底下忽地响起一人道:“谁言!我瞧着这梨园可是无人可与武旦流淡风一相争风了。”应合之声顿响了起来。“武旦流那可是梨园的名派了,伍戏班不过初出茅庐,也不见出彩,不过宫里得了评,许是准了王爷的胃口,哪里有个准?”这场子一乱,大逆的话儿也不知从四面八方的何处涌了起来。“去去,景流的又何来差处了?论戏,这唱腔才是顶要紧的事,武旦流不过驳个面相的好处去,这唱功韵道,我瞧还是景流的更上一层!”
几股声音顿然争论了起来。却在此时听到一声锣响,“锵”的狠狠一声,硬生生将众人的声响给压震了下去。那天下知愣了一愣,回头一看,却见青嫣正掀开了帘布出来,后头尾随着鱼贯上来了一班人马。我顿时心里头一阵气血翻腾。那可不正是伍戏班的班底!
青嫣在台子上头礼了礼身道:“好叫各位久等,想必大伙都知晓了,今朝宫里头的御用戏班伍戏班下场子来了,该捧的钱场人场,咱们都是惯熟了,自然不必多说。人人心里头都有杆称,好与糟,且听了这韵儿再说,大伙儿都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青嫣看来早已熟习这套,同那天下知狠瞪了一眼,那天下知便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仿佛硬着头皮突然又道:“这伍戏班难不成真是靠了那名角儿……”却见台上的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小良捏了捏拳头,险些要冲去,乐然将他一把拽住。台下顿然爆发出更激猛的私语之声。我悄悄摸了把汗,只觉得背心手心里湿得厉害。仿佛自己正站在那台子上,同伍戏班一同受着辱却不为自己感到受辱。
听着那声音渐渐下去了,忽然有人道:“骡子马儿,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唱上两句,这孰是孰非不就都明了了么?那景流好还是武旦流好,这自有评述。”
顿时众音都叫了好。我瞧见连青嫣都悄悄捏了捏手指,仿佛终于抹了把汗。却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高声道:“景流武旦流,你们将清流至于何地?!”那声音来的突兀,众人的目光皆投了过去,稍半晌,我便瞧见了那发出声音的人。竟然是那清流的青衣旦!
“小子,清流不过是三大流派之中最弱一流,现下伍戏班声名大噪,清流若是同它相较,却也显弱。尚且比不过景流武旦流,如何放在了这当儿上?”他身旁一个老人低声道。“清流固然不错,同景流武旦流一比,那韵道显弱,面画显平,若是放在寻常,也是支好派子,只是……”
那青衣旦的脸色有些发青,却见他一步步走向了台子道:“那末我今日便来讨教讨教,这伍戏班如何胜了咱们清流成了御用班子。”他这话一下,顿时底下又炸开了锅,那天下知又高兴起来了,眼珠子来回转悠着。
“哟嗬,这下可热闹了。”银鸽儿的声音也不知何时从我身边响了起来。我吓得一跳,却见他袖出一小盏瓜子儿来,边嗑着便看,双眼放光。
我急得手心直冒汗。伍戏班这可算是被人下了场子,挑衅来着!
“这小子不想竟然还是个戏子。清流。啧啧,居然也是个练家子。”银鸽儿唏嘘了两句,颇有几分看走了眼的神色。我连哼都没跟他哼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他跳上了台子,那向来倔强的眼神此刻便透出了几分强硬来。我知晓伍戏班不晓得那孩子的身份,若是派了当家花旦阿青出去,保不准人家只是个清流的小人物,说咱们以当家花旦欺负人,胜之不武。但又若是派了说得没个准的人去应唱,人家万一有底气,那可真就丢尽脸面了。
伍爷子皱着眉看了看青嫣,却见青嫣摇了摇头,也是一副爱莫能助。“嘿,这斗戏,咱都几年没看到了。”银鸽儿兴致极高,随口将瓜子壳儿吐在了地上,踩了两脚。见到我看他眼色,他理直气壮地道:“碎碎(岁岁)平安!”
台下起着哄,那青衣旦冷眼看着伍戏班。我记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见着伍爷子犹豫着推了推罗七,我脑里一热,突然大叫一声:“慢着!”
顿时,所有的眼神都投射而来。我脑门上顿时冒出了汗珠:“我、我来会会你。”银鸽儿嘴里的瓜子掉在了地上,瞪大了一双杏眼。
伍戏班的众人全瞪住了我,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踏向台去。我硬着头皮,看也不看他们,只面向了那青衣旦道:“伍戏班究竟如何,唱了才知道。”
第八十八章
“这小子是什么人?”
“莫非是伍戏班的角儿?怎的从前却未见过?”
“这唱的又是哪出儿……”底下唏嘘之声不断。我竭力逼直了眼光,直向那青衣旦望去。那一双杏眼正眼睁睁地瞪着我。
“好!”那青衣旦咬牙切齿地盯了我一会儿,狠狠地应声。
我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台子。
仿佛隔了半世,这木台子的檀味儿幽幽飘入鼻室之中之时,仿若重新嗅到了当年同台共唱的景象。一旁伍戏班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我看,竟然无一人出声。我竭力避开了那数道强烈的目光,背过了身向着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一勾,负手俯身相邀道:“请!”
青衣旦的拳头攥了一小会儿,随后渐渐地松开了,整整衣襟,轻轻掸了两下,面上皮笑肉不笑地一声冷哼,那韵出的腔儿已有了气度。却听得一声由轻到响缓重兼备的“咿——呀——”只见他头颅一摆,好端端一个甩鬓的架势开出,竟然不作青衣态,倒以一挑衅味儿十足的刀马旦挑起了梁子来。手上兰花一纹,又作剑指,青葱般的双指直指我的面孔鼻尖儿,尖利的嗓子顿然刺透了万般嘈杂,如利剑一般直刺而来!“——对过跳梁小丑,好真不识得好歹!本女将今日且会你一会,这现下倒还有个机会,如若要讨悔告饶,不若早为——才、好!”
我倒是被那声腔一震。这可当真是一副黄鹂儿的嗓子了。透劲儿居然渗得这般强,我方是傻眼了半刻,又立即应过了神来,脑里一个圈儿转完,双腿马步一扎,一拍侧腰,雄气盎然之态便施展开来,嗓子一沉,低吼道:“哇呀呀呀呀……哪里来的不识好歹的臭虫,专事刁蛮小计,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识浅薄,不知天外有天不知人外有人。将军我今日留手不得,快快束——手、就——擒!”
这一腔下去掷地有声,我向来不擅净角儿,这倒是头一遭叫我唱出了真切的妙子来。连自个儿心下都是一愣。
台下方才那青衣旦一嗓,都傻了半晌,这会儿听了我的嗓子,又应过了神儿来,顿然一片起伏叫好声。那青衣旦的脸顿然有些难看了。他将腰间斜跨一抹,坐驾马式,手里假握蛇皮长鞭当空一抽,倒似真有匹雄健异常的高头大马嘶鸣在其胯下似的:“前者莫要当途,此乃吾之阳道,哪里容尔等刁蛮孽狗!”
他这一嗓子着实厉害,台下的叫响声顿然又高了,吵嚷不断。“嘿,还别说,我瞧着这两小子都有家伙!”“这场子可热闹了,这回叫我闹到了个好时段,甭说,这第二回可还真见不着啦!”“我瞅这清流也当真有点儿底子,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角儿居然还真有几分牌儿的看头。”“去,这些算什么,哪里当得住那名牌儿名班子……”
我听那青衣旦唱得有些难听了,顿然调儿一转,仰头望苍天凄然道:“老王不幸把命丧,二主篡位谋家邦。大皇儿忙把金殿上,要回社稷自为王。”
那青衣蓦然傻了。
我又不间歇地道:“皇侄年幼难承当。回头便对皇儿讲,孤不负你封为王。”我斜眼瞟了一眼那青衣,只见他双目一瞪,怒喝道:“哪里来的狗奴才,快快拖去清净了!”我心里顿然暗自好笑。这小子开始狗急跳墙了。
于是我又即刻弓腰垂背,悲愤道:“听一言来怒满腔,奸王作事狠心肠。”未待他发话,咳声半出,老态尽现,作老娘先生三叫头:“昏王,篡位王,昏王啊!
“骂一声无道君细听根芽:遭不幸老王爷晏了御驾,贼昏王篡了位谋乱邦家。把一个皇太子逼死殿下,反倒说为嫂的拦阻有差。贼好比王莽贼称孤道寡,贼好比曹阿瞒一点不差,贼好比秦赵高指鹿为马,贼好比司马师搅乱中华。只骂得贼昏王装聋作哑,只骂得贼昏王扭转身躯、闭目合睛、羞羞惭惭一语不发,只骂得贼昏王无言对答,两旁的文武臣珠泪如麻。搬一把金交椅娘且坐下,你叔王不让位再去骂他。”
那青衣终于听出了我唱的段子,脑筋即刻飞快转了过来,接而唱道:“我的儿休要悲痛!近前来听叔王将儿来封:孤赐你金镶白玉锁,加封你一钦王、二良王、三忠王、四正王、五德王、六靖王、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王;再赐你凹面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压定了满朝文武、大小官员谁敢不遵?你是个八贤王,带管朕躬。”
这一下台下的人不乐意了,纷纷嘘起来。却即刻被一阵雷响般的替嗓叫好之声给压没了过去。我一听不对了,这可不说他是王了么,于是腰板一挺,羽扇纶巾,正义凛然道:“常言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盖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汝乱礼之大伦,得以得天下而享诸?”
青衣旦一愣,我也一怔,暗叫坏了。偷眼看了看台下,却只见那些达官们四目相对,瞟了数眼,脸色微微变化。我心里忐忑,如上百只水桶跳上窜下。那方才高高叫嗓的人声方叫了几声便也觉出气氛不对头,嗓音渐见弱了下去。这时候正是朝中风尖浪头上,向来庶人不议朝政,我怎的唱出了这出?
却在这空白的时段,那青衣旦忽地接而转了调风,温然道:“母亲不可心太偏,女儿言来听根源:”
确是青衣出身,这一段唱来独有别样风华,令人顿觉宛然之感。方才那违和顿时渐渐的下去了,单瞥见他眼波流离,瞥向我时却又音高一拔,唱道:“自古常言道得好,女儿清白最为先。人生不知顾脸面,活在世上就也枉然!”
我心里谢他,瞟一眼伍戏班,却又吐出一口气来,腰肢一软,婉然弱柳扶风,掀开个花旦的小开手,圆场绕了一圈子,嗔道:“所言~甚是——只是——”仿佛听到我唱了花旦,那青衣这一回倒是真算惊着了,台下方才的氛围也尽数扫尽,尽是一片唏嘘之声:“不得了哇!这两个小子竟然都是修双的!”“哟嗬,这下可好了,那清流的小子一看就是个青衣,这回人家可算唱到他这边儿来啦!”
我抱腹立定,长长大出一口:“冤——呐!——”这是青衣要起调儿的象征了,那青衣旦哪里不知?只是瞪着双眼,面皮僵硬。
伍爷子曾说:“九袖,你嗓子不如其它武角儿来得好……依你的嗓子,气儿长,音阴柔,是最适宜唱旦角儿的。”
我凝着(zhuo二声)着一双眼,泫然模样,望着那青衣旦,欲语未尽,仿佛看到了极远之处,缓然又是一声欲语未休的:“冤……——呐——”那一声腔竟然无人阻断,厅里静得出奇,声音一荡三迭,重重绕环,渐渐回旋着下去了,落得不着力道。
那青衣旦紧紧咬住了下唇,双手微微发颤,仅这一声,仿佛他浑身的气焰尽数消去。我忐忑地望着他看,那余音未尽之时,却只见他缓缓松开了手指。台下轰然一片叫好。“绝了!这韵儿可绝了!”“青衣拼的韵儿,这角儿可当能挂牌儿啦!”
那青衣旦看着我直起了身,双手一拱,神色不甘,只是却无奈俯身道:“我……甘拜下风。清流青衣容华。请教对家——”
我一怔,罢手道:“我么……不过伍戏班一无名小卒罢耳,不必了不必了……”我神色匆匆地想要下得台去,谁料臂膀被一只手紧紧拽住了,我惊惶地回头一看,小良一双晶亮坚决的眼睛正紧紧盯着我看,一旁尽是伍戏班一双双审视的眼神。我蓦然想起自己这张脸还未在伍戏班众人面前露脸过,于是赶忙拽了伍爷子的袖子,低声道:“台面上要紧。”伍爷子如何不知我的意思?却揪紧了我的腕子,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了个遍,然后道:“你……还是我伍戏班的人么?”我惊愕地看着伍爷子,半晌,险些掉下泪来。我紧紧回握住他干瘦粗糙的双手,哽咽道:“是……一辈子都是!”
“好……好!”伍爷子低声狠狠地握紧了我的手。
我抬头,眼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遥遥仿佛向我伸出了手来。
第八十九章
场内一片锣鼓喧天,气氛炒得正热。庭厅之中,供堂之外,挤满了人。里头的达官贵人磕着桌面上一碟碟瓜籽儿,品着三六九等的香茶,摇头晃脑地听着戏,却又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眼神儿四下飘忽着,也不知谈的什么机密要务。外头的人却个个儿把脖子伸得如鸭子般长,多是听戏儿的,也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仗着这百日里头来听戏儿要交的个把银钱可比夜到上来的入门费便宜不少,趁机进来偷个眼饱的。只是这些景象不过在我眼前一闪便过,拽着我腕子的手将我一个劲儿不停歇地拖到了后堂直穿过廊子入了一处我也不曾知晓的花草庭园之内。眼见着四下再无人,连声也远了,那手方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