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定下了要在此住上几日,孟清菊便早早地安排了行程,四处打听了亡官名胜,回头就来向楚冥玑报上了。楚冥玑听着只是点头不说什么,笑容也浅。便是对着这八面玲珑的孟清菊,也不动声色。我仔细瞧着他脸色,也不知他心里想着什么,难不成只是期盼着那游湖点灯么?
亡官的湖叫做亡湖,据说当时开城时那湖里的水都是血红的。直到后来凿通了河道,引进来活水,这才慢慢地排了血污。我一听那由来,便心里有几分发憷,对那点灯一事倒也失去了几分新性。
待孟清菊离了屋,楚冥玑在灯下拿银剪挑着灯花玩儿,我整顿着行囊忽听他道:“你可知,当年开国太皇在此攻的是何人?”
我一愣,道:“不知。”说来惭愧,我原先见识就短,又不刻意去学习那史书,自然不知晓这许多东西。这皇帝恐怕也是直到我这等戏子见识短浅才这般一说的。
楚冥玑把玩着那把银剪道:“当年,太皇攻打的是楼兰人。”我听到这,心中突然一跳,手里的活慢了下来,盯着他那柄剪子看。
“楼兰?”
楚冥玑也不点头,继续道:“当年大楚国疆土并不辽阔,实力也不雄厚,还没有凉夏穆吉大。这南边的地儿,是楼兰人的。西边是凉夏,北边是穆吉。大楚先灭了凉夏,复攻了穆吉,最后打到了楼兰这儿。”楚冥玑顿了一顿。我心里疑惑。他同我说这又有何用意?
“大楚当年疆土并不辽阔,那怎的能一下打了那俩国家?”我接口道。
楚冥玑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翘,在那烛火下显得轮廓颇深:“打两国之时,太皇倚仗楼兰之力。当初楼兰疆域辽阔,甚至蔓延到凉夏以西,国大民丰。”他的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出歪歪扭扭的一幅图。我遥遥一望,发觉那是当时地图。楼兰近乎将半个凉夏抱在了怀里。“又同大楚相距稍远,不如穆吉凉夏来的近,太皇同它联盟,便许了好处,轻易就攻下了两国。”我点一点头,嘟囔道:“远交近攻?”虽然有些偏差,不过基本是这个理儿。“可楼兰,就这么允了?”它就不怕多出一个更大的权力同自己对峙么?那时候楼兰相当于现下的大楚了。
楚冥玑斜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一别唇角:“自然不允。只是楼兰同穆吉距离实在远,若要行军打仗,那是极损耗兵力的。打仗最忌讳后补不及,楼兰若想要打到穆吉去,却正是怕的此事。而凉夏,楼兰原也想灭,只是此国一向来安分守己,也定期朝贡,自然找不出名头来,这一回大楚想要发兵,就占了个理亏。楼兰坐等三国互斗,它便能随时寻到名头来将三国纳入旗下。”
我疑道:“楼兰为何不直接灭了大楚?将大楚收归版图之下,那还何惧攻穆吉后备不足?”
楚冥玑正眼看我一眼,缓缓道:“你道今日版图如何?”我一愣。大楚占大,其余三国分属小地,都不足为抗。只是……“当初开国太皇……可是赢了?”楚冥玑挑起了眉来。我立刻知晓自己问了句废话。自然是赢了,不然何来今日四方朝贡的大楚?可是,既然赢了,怎得还会留下那三个小国,若是全胜,难道不应该将整个天下插满大楚的旗号么?
我蹙起了眉看向楚冥玑,楚冥玑的眼神一闪道:“这便是当初大楚不敢轻易攻打三国的缘由了。”
我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早在四国之前,各国国长曾是手足。”
我惊得张大了嘴“啊”叫了一声。
“除大楚之外,三国乃是一同为一父所收养的孩儿,而大楚先皇却是那慈父亲出。”楚冥玑悠悠讲起了史,“四国先皇相敬如宾,友爱非常,自立为国后曾签契约,永世不可为敌。若有朝一日不得不用兵,也必得保全四国之名。是以当时四国之战,到现今仍是保全了四处。”我听得充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四国之战,由楚国挑起,楼兰坐享其成。它打的如意好算盘,待楚国一吞并了凉夏,便扑入了它的怀中,灭了穆吉,又更助它一臂之力,直到楚国灭了两国,实力大损之际,楼兰趁机打着违背契约的名号,朝大楚吹起了号角。楼兰国力强盛,民族尚武,而大楚重于文刀,兵力虽填补不及,但大楚在灭二国之前便早有准备楼兰反扑,因而虽筋疲力尽,仍负隅顽抗许久,才渐渐的被压下去。”我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如何插嘴。
“我已说过,大楚重于刀笔,文臣武将不乏算计兵法,这一点楼兰远远不及,大楚将灭之时,这些俘虏忍辱负重,讨好献媚于楼兰,渐渐博得楼兰上位之人的信任,于是也有不少提拔到了高处。这些人在楼兰朝中大兴笔墨,渐渐转了楼兰朝风,赢得楼兰王的心喜,竟给其中一人命了摄政之衔。随后大楚人暗中整顿楼兰朝,上下替换。”
我心惊道:“这不是将它们的面子留着,里子全换了么!”楚冥玑冷笑着点点头。
“不错。不过这一招,历经几代,大楚、凉夏、穆吉,彼时已名存实亡。待大楚人的势力终究稳固,忍辱了几代的大楚人这才一举下药毒死了楼兰王,对外宣称驾崩,而其终身无子,便由摄政王登基。摄政王甫一登基,就下令大整国风,移风易俗,改服换号!”
“换号?!”我猛然一震。
楚冥玑看着我,双眼在烛火下微闪道:“——改号大楚!”
楼兰上下老臣被逼无奈,于是领着一批不愿改变旧俗的楼兰人在边疆自立为国,大楚人假意又抽了两片小地给那些还残存着的穆吉凉夏人,只是相对于原先土地,自然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大楚于是从内部攻克瓦解的楼兰,摄政王也便是当年开国太皇,乃是当初四兄弟的建国大楚之人的旁系长子,继承王位,大肆整顿,于是大楚就此开国建成。
“那末,现下这大楚之中,恐怕没有一人是纯楚人了罢?”那时易整国风,大楚人若要存活,必有不少同另三国的人结亲,这一代代传下来,恐怕血统也早已不纯。
楚冥玑摇了摇头道:“楼兰穆吉忠于血统,是以楼兰穆吉人轻易不和外邦人结亲。至于这凉夏,虽无顾及,因为离得远了,也不怎么结亲。现下的大楚,倒是同那些其余的小国结亲来的多些。血统也稍稍较近。”我突然盯住了楚冥玑一个劲儿的看,楚冥玑似是知晓我在想什么,开口道:“大楚太皇随后子嗣皆仅传一脉,凡不为下任皇帝者皆尽早夺姓开出楚籍。这大楚皇室必保血统,入宫宫女必然七代之内纯为楚人。”我心里不觉一震。这要一选,那皇帝中意的还不得少了泰半?
我见楚冥玑依旧玩弄着那把剪子,终于忍不住上前来,从他手里拿过了剪子,轻轻将那灯花剪了,烛光顿然一亮。
这皇帝,同我说这是做什么?同我解释为何严禁了楼兰私货么?
“你说,”楚冥玑又开口了,眼睛直钩钩地盯着我的双目看,“朕是会,还是不会出兵?”
第七十章
我恹恹地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湖塘里的莲花。这一入了五月,便愈发热了。便是我干坐在那儿,也浑身黏腻。
楚冥玑领着他的一帮臣子下车游湖去了,我怕热,愣是磨在车里打死了不出来,楚冥玑也没出招儿,便随了我的意将我留下了。春困秋乏夏打盹儿,我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窗外,却半天看不出点啥,知了声沙沙响得有如就在耳畔,我恍恍惚惚地看到那水波粼粼的湖面上正飘着几叶游船,有大有小,还有几艘漂亮之极的画舫,端得玲珑。舫上莺燕成群,着红戴绿。
湖面上的风不吹了,我一阵闷热。伸手拉了拉领口,闷汗一离了衣,便觉稍稍有些清凉。眼看着外头那烈热的太阳,我稍稍将帘儿一拉,三下两下便脱去了夹衣,剩了那内衫同薄得十分透风的丝褂外裳,顿时凉快不少。
湖上的风又吹了,我眼前恍惚着看见一盏摇曳的烛火,耳旁听得那幽然的声音道:“你说,朕是会,还是不会出兵?”
我张了张嘴,唇齿含着那几个字反复琢磨,只觉得这天气又热起来了。比那午时三刻还灼上了几分。我烦躁地拉拉衣领,扯开了胸前衣襟这才觉得能透气儿了。
“……是会,还是不会?”
我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坐直了,拿眼望去了窗外。楚冥玑等人的人影儿早不见了,想是去了我这闲话儿,他们正乐呵着。我面上不说,心里是知道的,哪怕是那八面玲珑的孟清菊,人精儿似的,看着仿佛同谁都打得开,心里头也终究是瞧不起我的。我哂笑了一声——我是什么人啊!
心里一动,我蓦然抬起头来拿眼着于一处。似乎有谁在偷偷觑着我。我猛的抬头似乎叫那人措手不及,居然怔怔地站在那环湖的小街上盯着我看。乃是个面目无色的普通男子,三四十岁,穿着也不出挑。我见这人平常,便只看了两眼便将那头窗子关了,复又回过头来盯着那湖上舢舨看。
湖里头有一条颇气派的画舫,雕栏画栋,隐隐传来丝竹之声,船头有一个船家正望着船线,随后便来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同那船家攀谈了几句。我知晓这些游湖上的船只少有富家自个儿的,船家们造了船都竭力漂亮,等着迎来游湖的主顾。像这样的舫,常为一些大主顾长期订下,船家会招了歌女戏子上船,竭力捧得了主顾开心,那末下一回的生意也便有了。
这般想着,忽听得马车门板上轻叩两下,贰的声音响起在外头道:“大人,主子已走的远了,可要小人驾车驱近些?”这贰是楚冥玑留下来看着我的,我知晓那“保我安全”实在不能当真,也没有推脱。我心道这贰恐怕也是在这儿呆得闷烦,希冀着换个地儿看看,可身子乏得很,就是半点儿也不想挪窝,连开开口都闲耗气力。我于是只惫懒地哼了一声。贰道:“大人?”我不答。这贰的性子比壹同叁急,我这厢迷糊着,他已叩开了门,眼睛恰同我眯缝着的双眼对上。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顿时惊得向后一推掩住门扉道:“属下该死!”
我纳闷地瞧瞧自个儿,这才恍然着掩了前襟。这古时候就是不比我从前,那时夏天哪这样裹得严严实实,一早儿便脱了衣裤留一条裤衩儿满小巷晃荡了。从前在戏班子里头都是自家人,有时打把子也脱了上身,那大夏天的也不觉着什么,这做了上头的人,却不舒坦起来了。
我整了整衣襟,推开门下得车来,贰就半跪在侧,神色忐忑。我笑道:“这又怎么了?我也正憋的慌,不如你陪我一道儿走走。说来我的位儿还不如你高……”
“大人!”那贰听到我最后的话,惊得抬起了头,我忙摆摆手道:“我可没说错,皇上看中的人里头可没有我一个戏子。”
说罢也不待他回驳,便兀自朝那湖边上走去,贰在后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我走得快。
一下了车,便觉得外头比那闷热的车里实在凉快不少。我站在湖边打了个懒腰,人也仿佛精神了,蔫劲儿去了不少。我蹲下来将手伸进清泠泠的湖水里头,一阵凉意便从指尖蔓上来,身上热气顿时消散了大半。我神气一振,怀念起从前日日泡在水里头的光景了。那时候整日整日的躺在水面上,连皮子起褶耗得时辰都要比别人长。
我顿时起了性子笑着对贰道:“我同你说了也不信,我这水里的功夫可不是吹的。从前我在池子里飘能将那池子当睡床呢。”贰的神色一愣,有些丈二和尚。
我看着他,渐渐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水发愣。
“大……”贰的“大人”方说了一半出口,前方突然传来“扑通”一声连串的巨响,我近乎下意识地蹦了起来向前看去,之间我方才注意这的那画舫上头正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落水的是方才的船家同那小厮。我的眼力不一般,远远得便从衣着认出了那两人来。那船家似乎尚识得些水性,但也仅自保有余。可那小厮只扑腾了两下子便沉了下去,我看清这些不过是在一个激灵便跳下了水去的瞬间,那贰丝毫没有想到我会这般做,哪怕是眼疾手快,却只勾住了我的一只左靴,我人已轻快地跃入水中。
湖水一没顶,那熟悉的触感便汹涌而上。如鱼得水!我刹那间欢喜得忍不住要在这水里头打上几个跟头。只是想到救人,我便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水下水草蔓延,我的衣裳着实碍事。宽大的袖袍叫人蹬来蹬去不着力道。我立刻去扯那腰带,谁料水下看不清楚,愣是将那腰带扯成了死结,救人要紧,我恨得咬牙切齿,将袖子往肩上一撸,便滑动手脚飞快朝那方向游去。这水虽然比寻常的湖泊清冽许多,却终究是个湖,湖里头的眼睛睁不开,好在我眯着眼能用那密长的睫毛挡了秽物。
眼见着没几下便靠近,我仍是着了急。多年不下水了,这技艺原本是要靠身子骨自己记着的,哪怕脑里头有那记性,有内力替我使劲儿,这身子却因向来少浸水,速度依旧比我料想的慢上了许多。我三下两下划到了船家旁,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找准了方才那小厮沉下去的眼儿,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水下暗流颇多,眼前又模模糊糊,耳里眼中痛得厉害。这身子没下过这么深的水,自然是不适应的。
我忍着疼四下搜寻了一番,却没见着那影儿,胸口中气已然将尽,我只得探出头来再吸一口气,眨眼间瞟到有人自那画舫上放下了舢舨来,朝那船家划过去了,这一露头,发觉同方才扎下去的地方差了七八步距离,我心下一转念,侧身又扎了下去。
这一回潜得深了,胸中气数已渐渐耗尽,若是这一回再不寻着人,恐怕就得几日后再来湖面上收人了。我心里急得出了一身汗,胸腔里的最后一点儿气也耗尽了。我吐出一口泡泡,一个掉头就要上浮,只是一瞬间,眼角瞥见一只手,在水底下苍白苍白的。我连忙手脚并用地蹿了上去,一把勾住了那人腰带。那人下沉的势头一顿,遂缓缓被我转了向,快速向上游去。
肺里火辣辣得疼,仿佛要炸开了一般,眼前金星乱冒。我闷哼了一下,从鼻子里吐出几个泡泡,接着收不住势,张嘴将口中气全数吐出。眼看着那舢舨的黑影近在眼前,只一晃的功夫,我的眼睛已经聚不准了。那身子同我身上的衣裳沉甸甸的有如千斤重,手臂腿脚酸软得不成,我眼见着水薄了,一弯腰,咬咬牙,拼着力气猛然将那人向上一托。身子往下一沉,胸腔中着火了一半,阿林、老爷子、楚冥玑……所有人的脸在我勉强一晃而过之间,眼前已然黑了。
蓦然我听到一声大叫:“撑住!”那在湖面上仅露了几根指尖的手猛然间被人拽住了手腕,紧接着口鼻一窒,蒙着的水幕顷刻间消失了。灼热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叶之中,我的眼前渐渐显出而了景色。那抓着我手腕的老船家一手揪着我,另一手抓着舢舨那死狗一般的小厮的腰带,正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的景况。
我猛地深吸了几口气,狠得仿佛要将所有的空气吸尽,肺中发出抽风箱一般的声响。我酸软得手臂终于得了劲儿,伸手巴住了那舢舨,老船家这才缓缓将高举着的我的另一手慢慢放下了。我喘得顾不上道谢,一个劲儿地翻白眼,好半晌才渐渐平息了下来,紧接着不住咳嗽。
“好小子,这一手耍水的功夫可真够俏的!”老船家朝我竖了竖拇指。我扯扯嘴角道:“哪能呀……咳咳……这水性都摸个没准儿了……”
“这可不是我夸,你扑来的架势那可是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夫不显色(shai三声)儿的。我若不是别了腿子去,当年也有你这般水准!来,上来!”借着那老船家的力,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只是腰上一使劲儿,我顿时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怕是方才最后那一下弯腰使得劲儿使狠了,筋骨给闪了去,腰眼儿钻心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