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澜目含笑意,看着他道:“你是说另一只燕儿的事?”
燕儿羽点点头,心说闹了半天还没忘啊!
谢晓澜又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呃?”燕儿羽一怔,除了一路上遇见的庄丁甲乙丙、仆妇戊己庚,他就只见过新嫁娘谢晓玉,难不成那谢晓玉还会是被包下来的倌儿?怎生可能?
被这个想法给惊悚到了,燕儿羽目光凝住,他一脸呆滞地望向谢晓澜,不可置信地等着谢晓澜揭晓答案。
谢晓澜含笑赞许道:“我就说我的燕子哪里能是蠢的呢?你没想错,晓玉便是燕儿,从神剑山庄过来,这一路上都是。”
燕儿羽呲了呲牙,道:“讲明白些!不如直接告诉我,嫁过来的还是你亲妹子么?”
若是神剑山庄有心悔婚,偷偷寻个假货调包,这也是极有可能的,难怪自己瞧那谢晓玉总有些古怪。说她是名门闺秀吧,却又透着些野性难驯,但这野性藏得极好,偶尔才会狡黠地露出一丁点儿来。
燕儿羽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理,便更急于知晓事情原委。作为杀手,他虽不喜欢过问别人的闲事,但事关“玄天会”,他总得多留个心眼儿。
谢晓澜替自己倒了杯茶,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妹子不能乱认的,晓玉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谢家子弟,只是她不甘心糊里糊涂地嫁人,这才乔装打扮,方便她随我去查探一些事情。许多事,总是要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才能做得准的。”
纵是亲眼见,也可能被风沙迷了眼;纵是亲耳听,也可能被猪油蒙了心。世上哪有什么做得准的?还是白花花的银子实在。
事关人生信条,燕儿羽也不多说,只问道:“查什么事情?”
谢晓澜不答反叹道:“燕子,你肯定以为我生性轻浮浪荡,所以才去淮北那许多妓院里风流快活,点了许多倌儿回来?”
燕儿羽撇了下嘴,虽没答话,心里却想着就你那点风流史,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燕儿羽每年总有两三个月是泡在妓院中的,他可不是学某个蠢蛋去妓院思考人生哲理,因此实在没觉得谢晓澜的过往有多辉煌。
谢晓澜又柔声道:“其实,寻了那些倌儿的,不是我,是孟少卿。”
燕儿羽噗地一声喷笑出来,险些被口水呛到自己,他拿手指着谢晓澜,笑得颤巍巍道:“难不成孟少卿传信央求你这小舅哥一路行来,在各地都替他点上几名绝色的倌儿,以备新婚庆贺之用?”
那个老实人孟少卿会干这种事?
真是狗胆包天,也不怕神剑山庄的小舅哥将他一剑给捅了。
拿手指着别人说话,此种举动相当无礼,燕儿羽素来也不是个知礼节的人,哪顾得这许多。
谢晓澜捉住那手,无奈道:“半年前孟长生到神剑山庄求亲,父亲迫于交情答应了,但随后便陆续传来风声,说孟少卿行为不检,在淮北一带的妓馆嫖宿流连,这种消息,自然被孟长生严密封锁,只能听得一点风声,难辨真假,父亲也不好以此为由便要取消婚事。”
燕儿羽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得回,索性由他,随口又胡乱猜测道:“那你为了取消这门婚事,索性就委托‘玄天会’彻底作个了结?”
“玄天会”的了结方式自然只有一种,最简单直接的那一种。
谢晓澜却扬了扬眉,微有不满道:“半年前我还未回神剑山庄,求亲之事根本毫不知晓,又怎会去‘玄天会’找杀手?”
燕儿羽一怔,张嘴就道:“那你去哪儿了?”
话才说到一半,燕儿羽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半年前谢晓澜去了哪儿,他还会不清楚?那时候大概正是二人情浓意重、打得火热的阶段,每日混在一处,彼此也不嫌腻得慌。
谢晓澜不动声色地抚着燕儿羽的手,轻声呢喃道:“自你走后,我心灰意冷,正自伤心时,偏又接到晓玉求助的讯息,她是我唯一的妹子,总不能扔下她不管,我这才又回了神剑山庄。往后的事情,你也大致知晓了。”
我知晓个屁!
你们两兄妹心眼儿太多,搞得我成了任人操控的木偶玩具。
燕儿羽皱眉道:“那‘玄天会’的杀手是谁找的?不是你,难道会是谢晓玉?”
谢晓澜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晓玉也只告诉我,她知道‘玄天会’的顶尖杀手将要在婚宴上刺杀孟少卿。无论孟少卿是否风流不羁,都还罪不致死,晓玉希望我能救他。而我一听来的是‘玄天会’中人,便猜测会否正是我的燕子。”
足不出户的谢晓玉会比她的哥哥更能把握动态?这个说法实在难以令人相信,但它偏偏就是事实。
燕儿羽挤了挤眼睛,皮笑肉不笑道:“那你究竟是为了孟少卿,还是为了谢晓玉,又或者是因为一只燕子,才赶来百花山庄的?”
谢晓澜轻描淡写道:“于己于人,我都必须走这一趟的。”
这般回答甚是狡猾,燕儿羽“呵呵”一笑,又嘲道:“然后你兄妹二人就一路游来,逛遍淮北大小妓院?”
谢晓澜耐心地纠正道:“我们是去寻些线索,亲自打探孟少卿的事情,那些倌儿也是念着孟少庄主的旧情,这才心甘情愿跟来的。”
花树丛中那偷情的小倌儿却不是这等说法,他明显可是冲着谢家三少爷的名头而来的。
对谢晓澜的话,燕儿羽将信将疑,以谢晓澜的身份地位,当不至于向他说谎,但若说谢晓澜全不知情,种种事情又未免太过巧合。
恰巧让他卷进百花山庄的婚事当中,恰巧又让他在刺杀行动时遇上谢晓澜,恰巧还让他听到小倌的牢骚抱怨进而去寻旧情人的晦气……
一次叫作巧合,二次叫作无巧不成书,三次四次呢?若没有一条早就布好的线索串起,事态的发展又如何能如此顺利?
孟少卿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家里虽有些声名,本身却是个草包,还进不得江湖排名前百强,这样的人,有必要出动“玄天会”排名第一的好手去刺杀么?
燕儿羽拍一拍谢晓澜的肩头,佯作感叹道:“阿澜呐,你说的这恁多内情,在你妹子那儿的时候,大家何不摊开来讲,非要二个人藏着掖着说些天书,搞得我头昏脑涨。”
谢晓澜剜他一眼,道:“那时候全然讲明白,这会儿你还愿意坐着听我说这许多话?”
燕儿羽被他噎住,无话可说。
谢晓澜又道:“从前都是你逗我讲话,如今你见着我就躲避不及,若不是这绳子栓着,早已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提还好,一提便引出燕儿羽无限怅惘,他一瞅手腕上系着的玩意儿,愁道:“这绳子何时解开?”
谢晓澜抿嘴乐道:“等你不逃的时候!”
燕儿羽吁了一口气,暗道那还是自己想法子解吧,这还比较可靠!
就在燕儿羽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细索,想着寻出破解谢晓澜打结手法时,轩外又是一阵“噼噼啪啪”有规律的拍门声,那声音不算大,却十分坚持,直拍得谢晓澜不得不应声道:“门没锁,进来!”
人进来了。
是谢晓玉身边的一名仆妇,年岁已不轻,在谢家兄妹年幼之时她便已为神剑山庄效力。
那仆妇低垂了头,佝偻着腰,显得卑微而驯服,她不急不徐地道:“少爷,康伯传了讯息回来,小姐令我来通禀一声。”
燕儿羽嘻嘻笑道:“阿澜,你家的仆人可真好使,一个二个都能出去打探消息,比我家的可省时省力省钱多了。”
“玄天会”的每一个讯息都是要用钱买的,哪怕是会里最好的杀手也不例外,所以燕儿羽时常觉得,做杀手还不如去做那贩卖情报的,来得轻松省力,捞钱也快。
其实他却不知,杀手杀人只须动一动手的功夫,就算筹划、埋伏,至多也不会超过三个月时光,燕儿羽最艰难的一次买卖便用足了三个月。那些情报贩子们却需要数月甚至数年的潜伏,还须时刻警惕被人发现,一旦出事,往往祸及家庭。
那仆妇没理会燕儿羽,只安静地等着谢晓澜的指令,她虽是来传递消息的,若主子不发话,仍是沉默寡言绝不抢先。
谢晓澜道:“又有什么事?”
那仆妇才恭顺答道:“小姐说,先前的信息有误,孟少庄主不是去缉拿逃走的奴才,而是,与那奴才私奔了。”
“私奔!!”燕儿羽与谢晓澜双双站了起来,面上表情显得极不可思议。
过了片刻,谢晓澜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地又坐了回去,轻言细语道:“哦,私奔呐!”
那仆妇道:“是的,私奔!”
她的冷静绝对还在谢晓澜之上。
谢晓澜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良久之后才又恢复了笑意,他温和地说道:“奔了也好,奔了岂不就正好解决晓玉所有的困扰?”
仆妇静静地听着,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这还不是她说话的时候,主人没有询问,她便没有意见,这么多年里,她都是这般过的,康伯也一样,神剑山庄的老人都一样。
谢晓澜没有多问,便打发了那仆妇回去。
关于这件事情,详细的情况相信很快便会由孟家之人口中亲自传出,谢晓澜可不愿让自己知道得太多,从而失去了去判断孟长生话语真伪的一点乐趣,这老爷子奸滑非常,谢家兄妹对他都极有兴趣。
这不,“翠云轩”内刚安静下来,谢晓澜便饶有兴致地冲燕儿羽眨眼道:“燕子,晚上陪我瞧热闹去?”
此时的谢晓澜便宛如一个调皮的大孩子,孟少卿与人私奔的事显然令他心情大好,也没闲功夫摆那玄之又玄的架势。
燕儿羽却耸拉着眼皮,爱搭不理道:“没兴趣。”
谢晓澜好奇问道:“为何?”
燕儿羽一脸苦瓜相,唉声叹气道:“新郎倌儿跑了,我的佣金没了,快到手的银子飞走了,人都高兴不起来了,哪里还对旁的事情起得了兴趣?”
燕儿羽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简直有些声嘶力竭了。孟少卿逃走的最大受害者,绝对不是神秘得难测深浅的谢晓玉,而是他这个苦哈哈的刺客,不仅白赔一趟生意,还搭进了自己的自由身。
谢晓澜赶忙安抚道:“他也未必跑了就不回来,还是有机会的。若果真砸了这趟买卖,我在乡间还有几亩薄田、连栋的屋宇,收收租子,总能把日子对付过去。”
燕儿羽横了他一眼,实在想象不出三少爷穿着绸布衫、戴着瓜皮帽、牵条恶犬去跟老农收租要债的荒唐情景。
谢晓澜却不知他脑中思绪浮荡得如此深远,仍报之善意的微笑,自以为儒雅得体。
二人说说闹闹,闲来便磨磨嘴皮子,两顿饭食下去,一天的时光便晃眼而过。
燕儿羽被谢晓澜的金丝索子扯着东游西荡,大张旗鼓地在百花山庄里逛园子逗乐,虽有庄丁仆从偷眼瞧这二人,谢晓澜倒是自在得很,连燕儿羽的冷嘲热讽也没能影响到他。
到了后来,反倒弄得燕儿羽极不好意思,暗自反思自己是否太过拿翘,损了阿澜一片真心。从初识到现在,阿澜又有什么过错呢?
这人一想开,日子便会好过许多,燕儿羽索性将那些重重顾虑抛诸脑后,先行享受再说。
果真还应了谢晓澜的吉言,燕儿羽的不高兴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便又欢喜起来。
这天夜里,轩外再度传来消息,孟少卿回来了!
他可不是被抓回来的,而是孟老庄主病危,遣人急召他返回。
不过半天功夫,孟少卿还没逃出二十里地,便被庄丁截住、劝得回转,这会儿正在孟长生房中哭得凄凄惨惨,料想老庄主命不久矣。
哎!孟老庄主空有长生之名,却还未及看到儿子的娶妻生子便要撒手离去,当真是世事难料,人情物事无不凄凉。
“呜呜~~爹啊~~呜呜呜呜~~爹爹啊~”孟少卿的哀号声如同哭丧,透过窗棂屋宇,层层传递出来,直冲九宵云外。
燕儿羽与谢晓澜就趴在孟长生的房上,将屋瓦揭开一条细缝儿,用心观瞧。这里位置不错,视野极好,只是孟少卿的嗓门实在出乎意料,前来夜探的二人没防备到这招,忘记带上掩耳之物,有些失策。
燕儿羽凑到谢晓澜耳朵边,低声说道:“看这阵势,孟长生怕是活不成了吧,究竟发了什么急病,这么厉害?”
谢晓澜佯装道:“说什么?听不清啊,再凑近些!”
燕儿羽搡他一把,没好声气道:“懂传音入密不?懂的吧!用这招!”
而事实是,燕儿羽懂,谢晓澜居然不懂!
接着的场景便顺理成章地演变为谢晓澜趴在燕儿羽身上用他那软绵绵的江南口音轻声细语地议论着孟家之事,而那位杀手界的翘楚燕子先生,却是面部扭曲,不停地嚅动着嘴皮,反而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恩,他使的确实是标准的传音入密功夫,只除了那面部表情需要稍微调整一下之外。
屋内,孟少卿已是哭得差不多了,气若游丝,已没甚力气。
孟长生这才伸出一双如枯树枝杈般张牙舞爪的手,颤悠悠地说道:“儿呐……”
孟少卿赶紧一把握住父亲伸出的双手,他握得坚定,握得有力,仿佛这样便能抓住父亲的性命,让父亲不会离他远去。
孟长生长叹一声道:“儿呐,你……你老子我气啊……”
孟少卿赶紧认错,从儿时追溯到现在,从捣窝掏鸟到与人私奔,大错小错,那都是错呐!
孟长生摆了摆手,缓了口气,才道:“儿呐,你过往做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但是,往后……往后你得听我的!”
孟长生此时已是病体无力,躺在床上也是歪歪倒倒,没了百花山庄老英雄的威风模样,但说起最后这句话来,他却是中气十足,简直在拿余下的性命在嘶吼。
谢晓澜适时叹道:“看来他果真时日无多了。”
燕儿羽被他吐出的热气弄得耳门子发痒,不悦地顶了一句道:“你又知道?你是大夫?”
谢晓澜笑了一下,没回话。
孟长生又继续道:“儿呐,你老子我……不行啦!从今往后……你……你就得挑起……挑起咱百花山庄的担子。”
孟少卿点头如啄米,昂藏七寸的高大汉子,这时候看来竟分外可怜。
孟长生顿了一顿,歇足一口气,又道:“庄主之位……就传给你啦!”
没有豪华的仪式,没有热烈的欢呼,百花山庄的交接更替如此简单地便进行了,能见证的只有趴在屋脊上的二位不速之客,孟家父子并没邀请任何人。
从这一夜起,孟少卿就正式成为百花山庄的庄主,将要挑起庄内一切事务,数百人的生计将靠他维持。他原本只是个毫无建树的少爷,他原本觅了一门可作靠山的婚事,但经历这一夜之后,还有多少人事仍会是那个“原本”的模样?
孟长生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叮嘱道:“儿呐,你知道你老子对你并不放心的,因此才去求了谢家的那门婚事。”
孟少卿继续点头,但这次他面上却有了更为扭曲的痛苦表情,这与父亲病重的痛苦是不一样的,这是年轻人才有的某种苦恼,它正源于年轻人才具备的某种眷恋。
即使孟少卿成为百花山庄的新庄主,这种痛苦也不会减轻半分。
孟长生最后道:“你与谢家的婚事,尽早办了吧!明日我就与三少爷商量,定在这月十八,我找过算命先生了,他们都说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能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