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不敢再想下去,甩甩头抓住军士的胳膊撑起身来,不管不顾朝帅帐跑去。
看着他因为腿疾的不便而有些踉跄的身影,所有兵士的眼眶都忍不住湿润起来。
朱高炽气喘吁吁站到帅帐之外,看到沐晟送随军的医官出来,两人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说啥。只见那老医官频频摇头,最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满脸的无能为力,而沐晟则一脸凝重的放下帘子转身又进了帅帐。
朱高炽的心顿时冰凉,抬起脚艰难的走向帅帐。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儿上,鲜血淋漓的痛。
还是晚了么?尽管他日夜兼程,尽管他费尽心力,尽管他那么那么努力,却依然胜不过老天么?
撩起帘子,帅帐里面黑压压的围了好多人,几乎燕军所有高级将领都在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将床榻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知是谁听到门口的动静儿,回过头来,惊讶的叫了声“殿下”。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口扫了过来,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都仿佛看到了怪物一般不敢置信。
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憔悴,如果不是大家对他都太熟悉,恐怕没人能认出来他是燕王世子。
可此刻,他的眼里容不下别人,他的眼中能看到的,只有那张床榻,以及躺在床上的人。
朱高炽一步步走过去,身边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可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忘记是谁说过,真正的绝望是流不出眼泪的。以前他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终于能够理解。那种失去爱人心中空空如也的恐惧无边无际的袭来,远远超越了世间一切能想到的痛苦。从此,那个人将消失在你的生命中,你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再见不到他的笑颜,再感不到他的存在。真正的心死,无望。
所有的将士都自动朝两遍退开,给他留出一条通道来。
朱高炽一瘸一拐缓缓走上前,跪倒在床边,一遍遍叫着“父王”。
身边有人碰了碰他,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朱高炽不理不睬,依然固执的叫着“父王”,目光顺着他放在外面的手,缓缓移向他的脸。
可就在他看到那张脸后,整个顿时石化了。
因为躺在上面的,根本不是朱棣,而是张玉。
朱高炽最后那声“父王”只叫出了一个字,就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两手开工使劲揉了揉,然后再睁眼,那床上躺的还是张玉。于是,不死心的再揉。
“行了,别揉了。”旁边某人叹息一声,弯腰将他拉起来,“你小子怎么回事儿,半年不见连父王都不认识了?”
这声音……
朱高炽猛然抬起头,看到朱棣无奈的双眼,宠溺的笑容,脑子顿时当机,完全无法思考。就这么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朱棣,张着嘴半天才发出声音:“父……父……”
一句完整的“父王”还未叫出口,突如其来的晕眩就当头罩下。朱高炽眼前一黑,就这么直直的倒在了朱棣怀里。
“炽儿,炽儿!”朱棣大惊失色,忙打横抱起他,转身冲出了帅帐。
刚从张玉那儿走出去的老医官被朱棣急吼吼的拎了回来,差点儿跑散了一把老骨头,一番忙碌之后,所下结论是:“殿下劳累过度,多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朱棣不放心,愣是要求老医官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最后老医官实在是受不了,只好以自己的人头担保殿下绝对不会有事,朱棣才放他离开。
朱高炽也是累得狠了,直接睡到第二天凌晨才悠悠醒过来。
朱棣在他旁边寸步不离的照顾,此时已经靠在床头撑着脑袋睡了过去。
时空仿佛在瞬间重叠。八年前自己刚到明朝的时候,醒来时,看到的也是跟现在一样的情景——自己身受重伤躺在床上,而朱棣坐在一旁打瞌睡。唯一不同的,是心境。
当时他见到自己醒过来,一脸惊喜的叫他“炽儿”。可自己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炽儿”是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那张成熟俊美却异常陌生的脸,满脑袋的问号。
后来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自己,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说了句“你的手很凉”,而朱棣的反映是 “冻到炽儿了?”就是这句充满关切的疑问句,让他心里立刻变得温暖无比。
第二天,他知道自己穿越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是“陌生人”,他是他的父亲,而自己是他的儿子。
父亲,儿子。本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这个关系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浑身不爽的感觉。
他固执的认为那只是因为这个“父亲”看起来太年轻,而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怎么也活了二十多年,要叫这么个年轻帅气的男人为“父王”,怎么都是自己亏大了。
后来,当自己的心在他的眸光中一点点沦陷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最初心中那种不爽的感觉只是因为自己潜意识就不想把他当做父亲。
朱高炽深深叹了口气,想要伸出手去碰碰他。
朱棣的睡眠一向很浅,朱高炽的手伸到一半儿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他怕碰醒他,也怕碰醒了自己。
这个梦如此美好,美好到他不敢也不忍碰碎它。
可朱棣却因为他细微的动作而醒了过来,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失笑,温言道:“醒了?饿不饿?”
朱高炽不说话,只是摇头。放在被子里的手却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疼痛让他整张脸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朱棣差点儿没被吓死:“炽儿,怎么了?”
朱高炽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看他的眸子更加清明起来,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竟然蒙了一层摇摇欲坠的水雾。
“炽……”朱棣话音未落,朱高炽已经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扑到他怀里,将他狠狠抱住,“我不是在做梦,你没死,你没死……你还活着……你还在……”
灼热的眼泪顺着朱高炽的脸颊滴落进朱棣的脖颈,打湿了一片。
朱棣反手搂住怀里的人,收紧双臂,将自己的下巴放在他的肩头,任由他在自己耳边哭得像个孩子。
朱高炽不再说话,只是哭,仿佛要把这半年来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害怕通通藉由眼泪冲刷干净。
朱棣拍着他的背,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好了,不哭了。瞧瞧你,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朱高炽也有些不好意思,将眼泪鼻涕在朱棣衣服上擦了个干净,抬起头来恶狠狠的转移话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也一脸茫然:“什么怎么回事?”
朱高炽怒道:“战报。”
“战报?”朱棣继续茫然,“你是说,你收到战报才赶过来的?”
“对。战报上不是说玉叔战死,能叔受了重伤,你身中毒箭,生死不明……”朱高炽说到一半儿,突然打住了话头,“等等,你不知道那封战报的事?”
朱棣摇头:“谁写的战报?”
“十七叔。”
“不可能。没有我的允许,十七不会胡来。”朱棣皱着眉头,起身在营帐内来来回回踱步,片刻之后一拍脑门儿,看着朱高炽,“中计了!”
第八十四章:得胜之师
朱棣一声“中计”让朱高炽顿感不妙。自己接到燕军大败的消息,被朱棣的安危冲昏了头,风尘仆仆就赶来了,根本没有安排好北平守军。现在北平就剩下道衍和马三保,万一这个时候朝廷军对北平再次发起进攻,那后果不堪设想。
关心则乱啊!
朱高炽几乎要捶胸顿足。如果他不是那么在乎朱棣,如果他再仔细看看那封战报,也许可以看出些端倪来。
朱棣没时间多想,即刻奔出营帐,一边飞鸽传书给道衍送信,一边集结大军,命沐晟、沐昂及朱高煦带十万兵马连夜火速回援北平,朱能、观童等人率剩下的将士留下来断后,以防驻扎东昌的朝廷军趁火打劫。
一切安排妥当,天边的启明星已经开始闪烁起来。
而正如他们所说,朱高炽前脚刚走,之前被朱棣赶出关外的辽东军后脚就朝北平扑了过来。
三天后,正在城楼督战的道衍收到朱棣的飞鸽传书,知道沐晟正带着大军回援,顿时信心倍增,与马三保一起,手持刀剑亲自上阵杀敌。
第二次惊心动魄的北平保卫战,拉开了恢弘的帷幕。
使出这个伎俩的人,算到了天时,算到了地利,算到了人和,可唯独算漏的,是朱高炽对朱棣的感情。他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朱高炽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东昌,将这个计谋识破。
十天后,朱棣收到道衍传来的消息,沐晟等人从背后回援,打了辽东军一个措手不及,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将所有辽东军一举歼灭。
后来的后来,朱高炽才知道,燕军在东昌的确是吃了场惊心动魄的败仗,但远没有那封战报说得那么惨烈。
两个月前,燕军破了辽东,一路南下,到达东昌,遭遇朝廷军。
朝廷主力以步兵为主,且人数众多,所以是朝廷军列阵,而燕军以骑兵破阵。朝廷军这次前来,带了众多精良火器,朱棣命手下大将率几路兵马分别攻击,损失了大批兵士,可朝廷军的阵营竟纹丝不动。
朱棣没有办法,只好改变策略,带人朝正面冲击,然后命左右人马牵制合围。可他没想到潘安竟然识破了他的进攻计划,在他率军奋力前进的时候,朝廷军竟然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朱棣冲过了头,直接就进入了朝廷军的中心。待他进去之后,分开的朝廷军竟又围了过来,把他结结实实的困在了里面。
在外面的张玉见朱棣被困,心急如焚,护主心切,不管不顾杀进战圈想要将朱棣救出来。
而在里面的朱棣被朝廷军重重包围,根本看不到张玉正在往里冲。当张玉冲进来的时候,朱棣竟然从包围比较薄弱的地方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张玉只看到朱棣进去了,可没看到朱棣出来,进去没见到朱棣的身影,还以为朱棣已经凶多吉少了。而此刻朝廷军又大量的涌了上来,他没法子,只好拼死厮杀。
朱棣冲出包围圈,与另一边的朱能汇合,朱能大惊:“王爷你出来了?张玉呢?”
“张玉进去了?”还没等朱棣反映过来,朱能已经如同一只发怒的狮子般策马从朱棣身边掠过,向朝廷军的包围圈冲了过去。
“该死!”朱棣咒骂一声,赶紧调转马头跟在朱能身后进去援救张玉。
朝廷军刚才放跑了朱棣,现在张玉进来,正好卯足了劲儿拿他开刀。他们都知道张玉是朱棣手下第一大将,杀了他同样等于断了朱棣的羽翼。
于是,蜂拥而来的朝廷军很快将张玉淹没。无数的刀剑朝他落下,张玉浴血奋战,最终力竭,身受重伤。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住倒下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朱能歇斯底里的喊着他的名字,看到朱能策马冲破朝廷军的阵营,即使已经中了数箭,却依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朝自己飞奔而来。
张玉弯起唇角,缓缓倒下地去。他知道,有他在,自己就不会有事。
朱棣朱权都以为张玉战死,悲痛之余将愤怒和仇恨转化为战斗的力量向朝廷军铺天盖地冲杀过去。
张玉平日待属下一向不薄,深得军心,所以燕军将士并没有因为他的阵亡而士气低迷,反而更加热血沸腾,纷纷吼出为“张将军报仇”的口号,跟在朱棣朱权身后誓死反击。
一场恶战,从中午打到晚上,硝烟弥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两军将士都伤亡惨重。
当收兵的金笛响起之时,朱棣才发现连朱能都不见了。正当他派人四处寻找之时,朱能抱着浑身是血的张玉从死人堆里站了起来,扬起他已经嘶哑的声音朝朱棣吼道:“王爷,张玉没死!张玉还活着!救他,救他!”
那声嘶力竭的喊声让刚经历过生死的所有将士都忍不住动容。
而在这场战争中,朱棣、朱能都受了重伤,虽然不至于危及生命,但终归是不能再大动干戈。无奈之下,朱棣命大军撤退至三十里外扎营休整,将一切军务交由朱权管理。
而张玉因伤势太重,数名随军医官熬了好几个通宵都表示束手无策。
朱棣为了方便医官们疗伤,搬出了帅帐,住进了张玉的营帐里。而朱高炽到达营地那天,正好是医官们感到无力回天,让他们准备张玉后事的时候。所以主将们全都聚集到了帅帐,想要送张玉最后一程。
朱高炽知道这些始末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北平之危解除,张玉的伤势也在他的精心治疗下逐渐稳定下来,已经能在他的帮助下起身靠在床头跟他说话。
其实朱高炽的医术真的一点都不好,只是他来自几百年后,而自己的的老妈又是军医,从小耳目渲染,懂得不少医学常识。再加上之前跳崖侥幸遇到张真人,他那谷底可是有不少医书可以看。
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朱高炽死马当成活马医,把张玉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成了整个军营所有将士仰望崇拜的“神医”。
朝廷军东昌一战元气大伤,去偷袭北平又全军覆没,一时间士气低落。原本胜了两场仗正在得意洋洋的那帮文武百官,开始指责潘安的不是。有的说他办事不力,大意轻敌;有的说他身为内臣,却因为皇帝的宠信一跃从侍卫升为将军,不符合宗法;还有的向建文帝上疏奏折,说潘安在济南一战中,竟然把太祖皇帝的牌位悬挂于城墙之上,面对燕军大炮,风吹日晒,实乃大逆不道,要求皇上将潘安撤回严惩。
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连吃了不知多少次败仗的李景隆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照样回去当他的曹国公。而潘安不仅打了胜仗,还保住了济南重镇。东昌之战虽然损失很大,但算起来也的确是燕军败了。而这次偷袭北平的计谋也着实高明,如果不是朱高炽太快到达燕军大营,让朱棣识破他的计谋,派兵回援,北平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这样一个连朱棣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人物,朝廷那帮子文臣居然拿这些可笑的理由要惩办他,着实令人费解。
其实说白了不就是他们这些自诩“正牌”的大臣见不得潘安一个侍卫专宠得势,掌管兵权吗?而人家李景隆是大将李文忠之子,祖母又是曹国长公主,家世显赫,仪比三司,打仗输了那只是“发挥失常”,所以不予追究,或者是根本不敢追究。
由此看来,历史上说建文朝是毁在那些文臣手上,这话一点都不假。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朱允炆那个皇帝太仁柔,竟然听了那帮文臣的话,下令将潘安招了回去。
但朱高炽认为朱允炆在做这个决定之前,肯定还是努力争取过的。因为他的圣旨两个月后才到东昌。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这道圣旨他是无论如何不会下的。打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帮他抵挡燕军南下的步伐,可这帮文臣却容不下。只能感叹一声,天不助建文。
而潘安这一走,东昌就成了燕军的囊中物。张玉的伤势经过几个月的调理,已无大碍。虽然尚不能随军出征,但留守大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东昌之后,朱棣又出兵夹河,盛庸大败,退回济南坚守。燕军趁势转战真定、蒿城,一路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在自己带兵攻城略地的同时,北平的沐晟也没闲着,辽东那批人马还得再去收拾收拾,一定得保证自己以后南下之时不会再后院起火。
几场战役之后,整个北方版图算是真正落到朱棣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