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韩烟原本皱着眉头听着,待听到最后,一怔之后,心里已缓缓生出一股寒冷之意,他盯着男人的面孔,忽然间就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很了解他们。”那人笑了起来,忽然睁开双眼,嘴角深深泛起一丝好象刻在心底深处的冷酷,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脸色就有些狰狞,但很快他就重新平复下来,表情依然平淡,双眼也依然熠熠发亮,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此人的心神似乎有了些极细微的变化。那人停了笑,缓缓低下眼睑,说道:“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的仇人……”昏暗中,沈韩烟看着对方唇角的那抹冷酷笑容,心中生出微微的寒意,但他还是寸步不让,将自己的要求再一次全盘提出,坚定道:“……无论如何,其他的人我不管,但你要记住你是怎么答应过我的,北堂戎渡是绝对不可以伤的。”
“……放心,何止是他,连他老子我也不会杀。”男人安静地冷笑,道:“我已经答应了毕丹,事成之后,会将北堂尊越交给他,如此,当北堂尊越父子二人遇刺的消息传回京中之后,你即刻赶回,扶助北堂戎渡那个儿子北堂润攸继位,其实说起来,真正的最佳人选是那北堂尊越的第二子北堂蔚,他生母已死,没有任何外戚可以倚靠,你身为东宫少君,到时候将这么一个傀儡捏在手里,岂不轻而易举,只可惜到那时却不容易得到北堂戎渡一派力量的支持。”
男人冷笑不止,见沈韩烟只枯坐着,一直沉默无言,便哼了一声,说道:“你与那殷知白交情不浅,你既然扶助北堂润攸继位,他为了你,必是力挺这个决定,这殷知白乃是北堂戎渡一派的中坚分子,只要他表了态,那些北堂戎渡一派的官员自然全力拥护北堂润攸继承大统,况且北堂润攸的生母宋氏尚在,宋家也有自己的势力,自然也会成为你的助力,只不过等到事情稳定下来之后,宋家必须慢慢除掉,不然新帝继位,宋家身为外戚,日后也是一个对手。”
男人言谈之间,已将事情剥析得滴水不露:“苗疆那里,北堂戎渡既然‘遇刺’,那么许昔嵋必是坚决拥立北堂戎渡之子,而朝廷那边,我们一方的官员也已经联系妥当,只等消息一至,他们就会发动起来……总而言之,到时候数方势力都站在你一边,已是大势所趋,你扶助北堂润攸为帝,自身从旁摄政,说到底,这江山已在你手里。”男人的面孔隐在越发暗沉的室中,已经看不清楚模样,只淡淡道:“……更何况我以北堂尊越作为条件,得到了毕丹的支持,到时候哲哲只需在适当时机表明态度,支持新帝继位,值此朝廷动荡之际,即便朝堂当中有什么异议,想必这声音也会很快被压下去,如此,内外再无阻碍,你便是大庆朝第一人。”
“……你才是真正的幕后第一人,不是么?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傀儡而已。”沈韩烟忽然淡声说道,他一面说一面自嘲地低下头,摸了摸袖中的那样东西:“……你布了十几年的局,而我,也只是这局里的一个棋子,身不由己罢了。”那人听了,低低一笑,伸手抚上沈韩烟的脸颊,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去做你该做的事情罢。”说着,将那张人皮面具朝脸上一按,重新变成了一个容貌清俊的太监,悠然走了出去,沈韩烟见他离开,自己又呆呆坐了一时,既而站起身来,一捏袖中的那件物事,咬牙步出内室,去寻北堂戎渡。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去,北堂戎渡正在自己的行殿中洗脸,准备去北堂尊越那里一起吃饭,却见沈韩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梅花六耳壶,北堂戎渡有些奇怪,便扯过毛巾擦了擦脸,笑道:“都到了吃饭的时辰了,你怎么倒跑来孤这里了,孤正要去父亲那边,陪他一起用膳呢。”
沈韩烟下意识地握了握拳,自嘲地笑了起来,走到北堂戎渡面前,虽是微笑,却忍不住一阵心悸,道:“……因为你身子的缘故,一整个冬天都没让你喝酒,这次出京我带了一些陈年的苏蓉酿,给你解解馋。”北堂戎渡顿时笑了,接过酒壶,在壶壁上轻拍两下,道:“这酒孤一共才有那么几坛,你倒给拿出来了,不过也正好,孤很长时间都没碰过一滴酒了,肚里的酒虫只怕都被熬死了。”说到这里,眼睛都笑得弯弯的,沈韩烟眼见此情此景,心中颤抖不已,好容易压下情绪,表面上维持着一派平静之色,从袖中取出一只错丝万绣福花锦缎香囊来,对北堂戎渡道:“对了,我昨天见你佩的那香囊颜色虽好,味道却普通,方才就在柜里找出一个新的来,我还没佩过的,你先换上罢。”北堂戎渡见那香囊做得极精致,便伸手取过,放在鼻子上一闻,顿时一股淡雅悠远的香气便钻进鼻内,一时间就微微笑道:“……果然是香得很。”
沈韩烟定一定神,自北堂戎渡手中拿回香囊,神色温然地说道:“……那我就给你换上罢。”说着,解下北堂戎渡腰间原来的那只杏色流苏香囊,把自己带来的这个仔细拴了上去,北堂戎渡也不以为意,只笑着道:“好了,孤要去父亲那边了,你自己也回去吃饭罢。”沈韩烟低声道:“……好。”两人便一同出了北堂戎渡的行殿,沈韩烟眼见北堂戎渡朝着远处北堂尊越所在的地方走去,不由得轻叹一声,抿紧了嘴唇,低喃道:“北堂,我也不想的,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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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灯火通明,北堂尊越坐在圈椅当中,右手修长的五指微微扣着光滑的椅子扶手,面上一片沉静之色,分辨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不远处,一个人影单膝跪在角落里,微微垂首。
“……好了,朕已经知道了,你去罢。”北堂尊越忽然右手一顿,冷声说道,那人轻轻开口:“陛下,那么太子……”北堂尊越一扬手,不怒自威,止住了对方的话:“……太子那边,朕自有主张。”那人也不敢多言,应了一声,随即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在当地,北堂尊越脸上一片沉冷,眉宇之间似乎有着什么,他低下头,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心中有些乱,也有些苦涩。
未几,外面忽然有太监道:“……陛下,太子爷到了。”北堂尊越微微抬头,眼内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口中却道:“让他进来,顺便传膳。”那内侍答应一声,须臾,北堂戎渡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酒壶,见北堂尊越正坐着,便笑道:“明天打猎,我带了一把顺手的弓,这次打到的东西肯定比你多。”北堂尊越轻轻一抚自己的额头,抬头看着北堂戎渡,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淡然说道:“……是吗,朕记得以前第一次带你出门打猎的时候,你才六岁。”北堂戎渡走过来,顺手将酒壶放到一旁,在北堂尊越面前坐下,笑道:“没错,那天正好是我六岁生日。”
北堂尊越看了看他,目光又在北堂戎渡带来的那把酒壶上扫过,忽然就笑了起来,点点头,微笑望着北堂戎渡,说道:“是,那时候你才六岁,现在……都十九了,是个男子汉了,为人行事也都是个男人了。”北堂戎渡心头略一怔,既而微微低头一笑,说道:“怎么忽然讲起这些来了。”北堂尊越却没说什么,只平静地望着他,突然间却淡淡一笑,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说道:“长生,你说,朕一向待你如何?”北堂戎渡毫不犹豫,直接回答道:“自然很好,一直都很好的。”他虽然不知道北堂尊越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但对于北堂尊越待自己的好处,却是向来深信不疑的,而北堂尊越听了这个回答,也点了点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道:“……是啊,朕也觉得自己一直都是待你极好的,朕平生还从未待第二个人这样好过……”
正值此时,几个内侍进来摆膳,北堂戎渡笑吟吟地坐在北堂尊越对面,一身华服,欣然笑道:“好容易把冬天给盼过去了,眼下到了三月,我可不用还禁酒了罢?既然这样,今天就开戒了,你陪我喝几杯,也预祝明日多有收获。”说着,将自己带来的那壶酒拿了过来,又命内侍取了两只酒杯,一边为彼此斟酒,一边笑道:“这可是陈年的苏蓉酿,我的东宫里也才一共有那么三五坛,你尝尝怎么样。”北堂尊越没有接这句话,却偏了偏目光,微蹙了一下长眉,然后将右手自袖中伸了出来,放到了桌面上,整个人纹丝不动,只看着北堂戎渡倒酒,金色的双眸似被什么薄薄的东西覆盖,神色迷蒙而幽暗,片刻之后,才看着那纯金的酒杯,忽然静静说道:“……你要朕陪你喝酒?”北堂戎渡理所当然地笑道:“当然了,不然还有谁陪我?”
北堂尊越深深看了北堂戎渡一眼,面上仍然只是如常神色,唇角却扬起轻柔的弧度,忍住心中那股苍冷的感觉,然后伸手拿起被斟了八分满的金杯,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精致的酒盏,只见里面的酒液翠色盈盈,北堂尊越并没有立刻就去喝酒,而是静静地看着北堂戎渡,北堂戎渡的脸庞在灯光下如同冰雪般莹白无瑕,那样好象十分真心的笑容,此时却让人生出无限慨叹,北堂尊越的手微微一颤,杯内的酒也跟着泛起了粼波,他眼中的犀利之色渐渐黯沉下去,仿佛刚从什么回忆当中转醒过来,心头好象被某个人剜了深深的一刀,却不自觉,只轻轻一笑,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用极熟稔温存的口吻道:“……长生,虽然你以前听朕说过了,但是现在,朕却还要再说一遍给你听……朕一生当中所爱之人,惟有你一个,只有你。”
夜风徐徐自窗外吹来,带出一股草木好闻的清新气味,北堂戎渡闻言,微一错愕,随即就低头浅笑,虽然面上静如止水一般,可心中却有十分的温柔在涌动,他用洁白的指尖摩挲着杯上的花纹,哑然失笑道:“……我发现你现在年纪越大,就越来越会说这些甜言蜜语了,净知道哄人。”北堂尊越眉宇平和,默然下来,略有茫然地看着那杯酒,却在用舌尖压住牙齿的冷意,然后声线轻缓,颔首温言道:“……是吗,反正朕也只说给你听。”北堂戎渡嘴角的笑意如同一缕月光,澄澈而柔和,微微笑着,说道:“你今天的话可真多,好了,陪我喝几杯罢。”
北堂戎渡说着,自己夹菜往嘴里送,北堂尊越听他催促,嘴角泛出一丝隐蔽的微苦笑容,心中透出一层又一层的凉意,仿佛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止都止不住,就好象一颗心已经失去了热起来的温度,微微叹息,然后如若不闻地笑了起来,一字一字缓缓道:“……你特意拿来的酒,朕自然是要陪你喝的。”他说话间,无论是声音还是语调,都平静得有些叫人心颤,北堂戎渡略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盈盈地一挑眉,舒适地靠在椅背处,好整以暇地道:“明天还要打猎呢,今晚等我陪你吃完饭,就早点儿睡,养精蓄锐……好了,你尝尝我的酒怎么样,要是喜欢的话,回去之后我送你两坛。”
北堂尊越看一眼杯内的翠色,嘴角含起一丝笑意,轻叹一声,深深看着对面的北堂戎渡,道:“……你亲手斟的酒,朕又怎能不喝。”说罢,一抬手,毫不犹豫地仰头将杯中美酒饮尽。
第三百一十二章:别来无恙
北堂尊越看一眼杯内的翠色,嘴角含起一丝笑意,轻叹一声,深深看着对面的北堂戎渡,道:“……你亲手斟的酒,朕又怎能不喝。”说罢,一抬手,毫不犹豫地仰头将杯中美酒饮尽。
北堂戎渡眼看着北堂尊越喝了酒,却不知道北堂尊越此刻心中所思所想,究竟是如何的痛苦,只自己也取了金杯,将里面的美酒一仰脖子便喝尽了,笑道:“……怎么样,味道还好罢?”
冰凉的酒水顺着喉咙一直进入到腹中,但却没有让人觉出什么异样来,北堂尊越饮下那酒,虽然出乎意料地没有察觉到酒里有什么古怪,但也只以为是北堂戎渡用了什么连他也品不出异常的药物,因此听了这话,内心虽是灼痛难平,但却还是平日里的如常神色,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微一颔首,声音沉静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道:“……味道自然很好,你亲手为朕斟上的,又怎么会不好。”此时北堂尊越静静地坐着,面前放着一个空了的纯金酒杯,柔亮的光线中,嘴角噙着一丝颇清淡的笑容,就连明丽的灯光也不及那笑容的光辉,满是体贴入微的模样,他的容貌原本来就英俊之极,这么一笑出来,顿时就掩去了平日里的冷峻犀利,甚至流露出几分纯粹之色,北堂戎渡见了,略略一顿,随即就挟了一筷子菜肴放在北堂尊越面前的碟子里,蕴含着一丝调笑的意思,道:“我发现你真的是很好看的,要是一旦笑起来,就更好看。”北堂尊越闻言,轻轻一笑,眉宇间的神情却好象舒展了开来,变得通达了许多,就好象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原本的那一点点不甘与怨怼仿佛雾气一样消散殆尽,好象看透了世情,已不在乎很多东西一样,只微微颔首,但喉咙位置却好象有什么火在肆无忌惮地燃烧着,让他连一句话也很难说出来,因此勉力微笑,慢慢道:“……哦,是吗,朕自己倒没觉得。”
北堂尊越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极力去掩饰自己,声音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无论如何却还是自眼底深处流露出了受伤的神情,就仿佛一头遭受了背叛的野兽,心底最深处泛起丝丝彻骨的寒冷,就好象被冻成了一个大冰坨子,硬邦邦的硌在胸腔里面,但北堂戎渡却没有看见,他只是垂着眼睫,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把玩着精致的空酒杯,嘴角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如同一抹清微的晨曦,但其中却略有愧疚之色,说道:“其实我以前很不懂事的,又很任性,常常让你很为难,无论是做儿子还是做情人,都并不怎么称职,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会渐渐改掉这些毛病的,我会尽量对你很好,如果我哪里还是不好的话,你教我,我会改的。”
北堂戎渡的这番话本来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听在北堂尊越耳朵里,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所以字字都好象变得有所暗示,只觉得刺心,北堂尊越眼中隐藏着的悲凉之意恍恍惚惚的,越发深重,他看着对面的北堂戎渡,神色略显幽暗,静默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间变得似乎有些低沉,其中还掺杂着某种很难察觉到的嘶哑,就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轻缓地说道:“……再喝几杯罢,朕原本一到冬天就不许你喝酒,担心你的咳嗽,但现在已经是三月了,自然是不打紧了。”北堂戎渡听了,脸上露出笑意,道:“以前你如果说这样的话,我总是在嘴上嫌你罗嗦烦人,但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在意我的身体……你一直都特别在意我。”北堂尊越闻言,眉心剧烈一颤,同时已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轻语道:“原来是这样……你总是这么口是心非。”北堂尊越说话间,坐在他对面的北堂戎渡已经拿起酒壶,重新给彼此一一倒上了酒,似乎是很高兴的样子,笑容满面,说道:“好罢,口是心非就口是心非了,反正我不论怎么样,你都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不是吗?”他说者无意,北堂尊越却是听者有心,身子几不可觉地微微一晃,但随即就立刻镇定了下来,金色如兽的瞳仁深处燃烧着某种痛苦,以及无法控制的疲惫,唯有容色依旧沉静如一潭幽水,极慢地道:“不错,朕又怎么会和你一般见识……无论你做了什么,朕都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