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几乎就想要这么做了,去亲亲切切地对身边这个男人叫一声’父亲‘,把过往的种种都忘记,恢复成一开始时单纯的父慈子孝,安安分分地一直走下去,可是,心中却到底还是不甘,不愿,做不到对曾经的一切记忆都一笑而过……北堂戎渡想,或许自己还是先掐断这些想法罢,安安分分地与北堂尊越相处,如果以后真的有成功的那一天,到时候,若是还是那样深爱着这个男人也就罢了,而若是已经渐渐淡忘,那就顺其自然地忘记了罢……
可是即便想到这里,却还是难受得很,北堂戎渡顿了顿,突然就侧过身来,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北堂尊越,低声道:“我小时候时不时地就会惹你生气,但是你到后来却都会原谅我,那么,就算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也会一直这样,是不是?……哪怕我做了错事,也请你原谅我,因为我……都不是有意那么做的。”北堂尊越听在耳中,只以为北堂戎渡是针对从前的事情向他道歉,却不知道北堂戎渡话里的意思与自己所想的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一个以为的是曾经,一个说的,却是将来……此时此刻,北堂尊越无法说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现在北堂戎渡的表现明明就是他想要的那一种,同样已经绝望,同样已经放弃,似乎是如他所愿了,可是为什么却没有半点的轻松,甚至还将整个人揉扯得生疼不已?他压住胸腔当中那种复杂之极的情绪,拍一拍北堂戎渡的头顶,低声道:“朕不会不原谅你……真的。”
此话一出,北堂戎渡心中不由得一颤,既而闭了闭眼睛,依旧将脸埋在北堂尊越胸前,默然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慢慢松开了北堂尊越,轻声道:“……爹,佳期很久没见你了,她很想你,总念叨着要我带她去见你,你现在去看看她罢,好不好?”北堂尊越注视着北堂戎渡,道:“……好。”北堂戎渡听了,便站起身来,两个人并肩而行,朝着琼华宫方向走去。
到了琼华宫,沈韩烟并不在,宫人只说是去马场骑马,北堂戎渡也不在意,吩咐人带北堂佳期过来,不一会儿,门口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袭嫩绿色的衫子,梳着双鬟,手里还抱着一只布娃娃,正是北堂佳期,待一见了北堂戎渡身旁的北堂尊越,顿时便如同乳燕投林一般,扔掉了手里拿着的布偶,一径奔了过来,扑到北堂尊越身前,抱住了男人的腿,委屈地瘪了瘪小嘴,抬头瞧着男人,拖长了声音抱怨道:“祖父,你怎么才来看露儿……”北堂尊越见了女孩儿,不觉另有一种难言滋味,俯身抱起对方,北堂佳期用两只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委委屈屈地道:“露儿很想你,爹爹不带露儿去见祖父……祖父为什么不来看露儿?”
孩子的话很单纯,却让人听了很不好受,一旁北堂戎渡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祖父是因为很忙才没有来看你,现在不就来了么?”北堂尊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抱了北堂佳期,到一旁哄她吃点心,北堂佳期毕竟是孩子心性,没一会儿,便忘了先前的不快,高高兴兴地缠在北堂尊越身上,与其说笑,北堂戎渡默默看着这一幕,没有上前,也不想去打扰这一对祖孙,只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将无人打扰的一方宁静天地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北堂戎渡出了琼华宫,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信步而行,此时夏日的暑气还并不足,自然也不很热,一望无际的湖水中,荷花朵朵盛开,周围鸟语花香,十里清莲弥漫着一种开到极美时的靡靡甜香,别致而清郁,大片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湖面上到处都是或粉或白的莲花,北堂戎渡想起方才的事情,心中有些乱,索性一手除去身上的衣物,只留一条长裤,就这么伸脚跨进了水里,只听’扑通‘一声,水面上便溅起雪白的水花,人却已经杳然不见了。
湖水十分清凉通透,似乎再如何翻腾不休的情绪,也可以被慢慢冷却,让人平静下来,北堂戎渡闭气在水底畅游,不多时,已到了湖中央,北堂戎渡陡然从水底升起,将胸口以上探出了水面,长长吸了一口气,却看见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木舟正缓慢穿行于莲海当中,逐渐荡进了荷花深处,上面坐着一个窈窕的人影,花貌玉颜,青丝雪肤,却是牧倾萍,此时牧倾萍也不经意间发现了上半身露在水面的北堂戎渡,便摇动着小巧的木桨,慢慢划水靠了过去。
小舟逐渐来到了北堂戎渡面前,日光下,湖面泛出一片斑斓的淡金色,粼粼波光闪映着,几乎让人有些目眩之感,北堂戎渡半身隐没在水下,头发已经湿透了,黑得像漆,紧贴着粘在赤裸的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从额前的碎发间落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牧倾萍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表情淡然的那一张面孔,似乎有些讶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北堂戎渡的长发在水里杂糅着随波飘浮,似潋滟的黑色水草,只道:“闲来无事而已。”
“予独爱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潋而不妖……这里的花开得真好,比别处的漂亮得多。”牧倾萍意态闲闲坐在船头说道,嘴角含笑,窈窕的身影映在清澈的湖水当中,粼粼而动,北堂戎渡伸手从水中摘下一朵莲花,随意抛给了她,牧倾萍接过,然后微微闭眼,轻嗅着上面的香气,开口徐徐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北堂戎渡听了,如有所感,心中有什么反复交汇,不可止歇,想起此时尚在琼华宫的北堂尊越,面上却只淡淡微笑,道:“’忆郎郎不至‘……莫非是在想谁么。”牧倾萍心中微微一动,既而红了脸,道:“……哪有什么人?你又乱说了。”
口中虽然这样说着,却情不自禁地想起沈韩烟,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却怕北堂戎渡看出什么来,便岔开话题,转而说道:“整天没事做,怪闷的,我去带佳期过来玩罢。”北堂戎渡目光微转,淡淡道:“别去了,父亲这时候正在琼华宫。”牧倾萍闻言微微一愣:“……皇上来了?”既然听说北堂尊越在那里,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两人随便说着话,一会儿也散了。
将近中午时,沈韩烟才从外面回来,此时北堂尊越已经回宫,临走之际,将北堂佳期也一并带了回去,沈韩烟回到琼华宫之后,只看见北堂戎渡一个人,正站在书架前翻着上面的书,见他进来,便回头道:“……去洗个澡罢,听下人说你去骑马,天气热,想必出了一身的汗。”沈韩烟笑了笑,答应了一声,既而随口道:“露儿呢,怎么没看见她……平时你要是来这里,她不会不在。”北堂戎渡微微’唔‘了一声,神色平静地说道:“父亲上午来过了,佳期很久没见着她祖父,所以刚才父亲走的时候,干脆就带她一道回宫,等住上一两天再派人送回来。”沈韩烟听了,便没说什么,看看眼下时辰也快到了中午,两人就一起吃了饭,随意说些家常。
此后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父子二人的关系便恢复过来,似乎就像是回到了当初北堂戎渡刚刚返回无遮堡之后的时光,也许是刻意如此,也或许,是两个人都默契地回避着从前的一切。
转眼间已是七月下旬,这一日北堂戎渡正站在书案前练字,有内侍进来,垂手道:“……禀王爷,郡主正闹着要王爷去马场。”北堂戎渡听了,不觉笑道:“这丫头,又在闹什么么蛾子,韩烟没看住她?”想了想,便丢下笔,把手洗了,命人上前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出了门。
一时到了马场,远远就见北堂佳期骑在一匹浑身通黑的骏马上,一身水红罗衣,足蹬粉缎小靴,身边牧倾寒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虚扶坐在马背上的北堂佳期,两人正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北堂戎渡见了,双目微眯,却不作声,倒是北堂佳期见到父亲来了,便扬一扬小手中的马鞭,笑嘻嘻地道:“爹爹,露儿要跟爹爹去打猎好不好?”一旁牧倾寒面上不动声色,但看向北堂戎渡之际,眼中却微含笑意,北堂戎渡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既而就对北堂佳期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出去野了?本王当年都长到六岁了,才第一次出了家门……你现在才几岁年纪,要是当真领你打猎去,一旦不小心哪里磕了碰了,又要怎么办?……佳期听话,等你以后长大了,本王再带你去。”北堂佳期一扬小嘴,漂亮的眼睛微瞪,一甩马鞭嘟哝道:“我不要,爹爹坏……”北堂戎渡哪里肯由着女儿使小孩儿性子,干脆直接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将北堂佳期抱下马背,转身交给身后的一个太监,吩咐道:“送郡主回少君那里,不准让她到处乱跑。”北堂佳期扭股糖似地在那太监怀里挣扎,忿忿叫道:“爹爹坏,我不要……”
北堂戎渡板起脸,抬手在北堂佳期的小脑袋上轻轻打了一下,说道:“听话,不许这么任性,过几天爹爹带你进宫去祖父那里玩,嗯?”北堂佳期到底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闻言虽然不乐意,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北堂戎渡见状,笑了笑,便让太监抱她回琼华宫。
一时原地只剩下北堂戎渡与牧倾寒两个人,北堂戎渡随手摸了摸黑马油亮的身体,道:“……怎么带这丫头到这儿来了。”牧倾寒的目光看着他,温言道:“佳期想骑马,我便带她过来。”说着,从不远处又牵来一匹白马,道:“……若是没有要事,不如出去走走?”北堂戎渡看了男子一眼,顿了顿,便应了下来:“也好。”话毕翻身上马,坐得稳了,一手抓牢了缰绳,见一旁牧倾寒也上了马,便双腿一夹座下马匹的腹部,两人拨转马头,一同策马而去。
说是随意走走,但出了青宫之后,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中午,天气也热了起来,两人便下马寻了一处地方休息,将马匹拴在一边吃草,此处花海层叠,铺就迷醉之色,就连水里也漂满了各色花瓣,被弄成了绯红色,使得溪水隐隐泛着一股冷香,北堂戎渡蹲在溪边洗着脸,牧倾寒则是在附近转了一圈,便拎回两只野兔,在树下生起火来,将方才捉来的猎物弄在火上烤,不一会儿,就飘出了香气,北堂戎渡也过来搭了把手,两人坐着聊天说笑,倒也自在。
吃过一餐烤熟的兔肉,北堂戎渡和牧倾寒便在树下各自休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彼此正睡得香时,哪知道好好的,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模样,这会儿却忽然阴了天,不一时,伴随着天边隐约传来的沉闷雷声,顿时就掉下豆大的雨点来,北堂戎渡被惊醒,忙睁开双目,此时牧倾寒也醒了过来,双方见此情景,知道眼下即将有大雨降临,二人避之不及,连忙上马,也无暇去想别的,既是大雨即至,只得匆忙去寻找一处能够容身躲雨的地方,暂时避上一避。
两人刚找到一处山洞,将马牢牢拴在洞外,外面便已是大雨倾盆而下,打得地面溅起无数水花,北堂戎渡眼望山洞外雨水如注如幕,心中不由得有些庆幸,又想起幸好没有听北堂佳期的撒娇,带她出来打猎,不然真遇到了这种天气,只怕她一个小孩子家,很容易就要生病。
此时二人身处的这个山洞并不算大,大概只能够容纳十余人的模样,而且还稍微有些潮湿之气,不过洞中倒是有不少枯枝败草,于是牧倾寒便在周围集拢了一些枯草,略做整理,才让北堂戎渡坐下,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了,彼此盘膝坐在上面,随意说着话,只静心等着雨停。
一声响雷从远处的天空中滚过,雨水打得外面的树叶哗哗作响,天地之间,就如同是挂出了一道水帘,使得人连离得远些的景物都看不太清楚,未几,大雨并不见小,同时外面也有些许凉意渐渐侵到了洞中,再加上北堂戎渡和牧倾寒刚才在外面多少也淋了一些雨,因此自然不太舒坦,于是两人便收拢了山洞里的枯枝败草,用火石点了,集成一个火堆,生起火来。
外面大雨哗哗而下,往洞中涌入一股湿冷之气,牧倾寒见身旁的北堂戎渡两只手随意抱着膝,面庞瘦削,肤色白得如同透明一般,隐约可以看清皮肤下面的淡青色血脉,甚至连火光都不能给那脸上添出什么血色,看起来似乎一副很冷的样子,其实牧倾寒自然知道以北堂戎渡的修为,已是寒暑不侵了,但也还是说道:“……刚才淋了雨,不如把外面的衣裳烤一烤。”
北堂戎渡听了,也不在意,低头看了看稍微湿了的袍子,自是微微’唔‘了一声,便随手脱了下来,将其用枯树枝撑起,放在火堆旁烤干,旁边牧倾寒亦是如法炮制,待他架好衣服,抬眼却见北堂戎渡重新盘膝坐好,因为是夏季的缘故,身上除了外袍,就只剩下贴身的里衣。
那衣裳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白绡料子所制,柔软贴身,衬得腰身劲瘦,四肢匀称修长,牧倾寒见了,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之感,便想要移开目光,但却不经意间看见北堂戎渡白皙的脖颈上沾着几缕微湿的黑发,是纯黑与绝白的纠缠,旖旎得惊心动魄,牧倾寒顿了顿,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用手指将那脖子上的湿发轻轻拈开,北堂戎渡略略有些惊讶,似乎对于牧倾寒这个略显突兀的亲昵举动有一瞬间的愣住,转头看向对方,不过却并没有说什么,一时两人四目相对,外面雨势绵连,山洞中却是静悄悄的,只见火光微微跳跃,寂静无声。
第二百七十五章:排斥
一时两人四目相对,外面雨势绵连,山洞中却是静悄悄的,只见火光微微跳跃,寂静无声,气氛忽然之间就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北堂戎渡感受到牧倾寒有些凝定的目光,便稍微绽开了一点笑意,没说话,牧倾寒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就生起淡淡的平和味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北堂戎渡,此时山洞中有很淡的干枝败木燃烧的气味,是火所特有的气息,彼此都能够将对方的表情与五官看得清清楚楚,火光中,北堂戎渡的面色莹白胜雪,莫说是寻常男子,即便是女子,也似乎都没有这样白皙光滑的肌肤,虽然看不见有什么血色,但并不有损他的容颜。
彼时牧倾寒就这么看着盘膝而坐的北堂戎渡,便觉得这山洞太简陋粗糙了些,配不上这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娇贵人,北堂戎渡与他视线相触,不由得感觉到一丝异样,便随口道:“怎么了?”牧倾寒听他问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已照实脱口回答道:“……你很美。”这么坦诚简单的一句话让北堂戎渡微微一怔,然后目光便刻意绕过了牧倾寒,看向后面的洞壁,淡淡笑了笑道:“你不是都已经见惯了么,怎么忽然就说起这个。”牧倾寒似乎动了动唇,不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但却用手替北堂戎渡将粘在肌肤上的发丝都一一理顺了,北堂戎渡转过视线,定定看着对方,没有出声,任他动作,只目光炯炯地看着牧倾寒,眼底幽昧不定,山洞里一片安静,只有火堆时不时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弥漫出一股干燥而温暖的芬芳。
周围的空气仿佛渐渐凝结了起来,某种异样的情绪开始无声地向四周蔓延,牧倾寒静静盘膝坐在火堆旁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多少涌起了一些尴尬,但眼见着北堂戎渡蓝色的双目中那种清澈似水的潋滟,湿漉漉清凌凌,就一下刺到了心底,一只手便仿佛被鼓惑了一般,慢慢试探着抚上对方的面颊,北堂戎渡见状,顿时有些惊讶,似乎想说什么,但也许只不过是微微翕动了一下薄唇,牧倾寒看着北堂戎渡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讶色,心突然就软了起来,软成一片,下意识地将那只手紧紧贴在北堂戎渡光滑的面颊上,来回缓缓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