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臣轨——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3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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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真是寒暄的好时候,相熟的可以叙旧,不熟的可以拉拉交情,窃窃私语声如同萧萧落木,颇有些声应气求的味道。

孟尧刚刚入京充任户部给事中,七品官的一身青衣显得格外显眼。看着冠盖满京华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傻眼。

他旁边的人捣捣他:“唉,你新来的吧?”

孟尧一看是个挺和气的年轻人,也着青衣,点点头:“在下孟尧,户部给事中。兄台你呢?”

对方答道:“在下吴庸,工部主事。”

两人聊了一阵,孟尧发现吴庸极其善谈,而且消息颇为灵通。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就认识了苏太傅,史阁老,吏部尚书秦泱,中书令黄雍,赵御史,苏大夫等朝中栋梁。

还没回话,孟尧就瞥见一个小厮赶着瘦马,驾着破车混在宝马雕鞍之中格外显眼。更蹊跷的是,那些骄纵任性的豪门马奴一见那辆破车,就纷纷避了开来,颇有些惶恐的味道。

孟尧正好奇着,就看见小厮掀开破车的车帘,端坐在里面的人缓缓走下车来。

此人在群臣中尚算年轻,未过而立,面容白皙,眉目清秀,看起来挺好相处,和其他年轻官员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除去他的服饰。

此人头戴进德冠,身着紫色大团绫罗,腰系十三銙玉带,玉带上还配着金鱼袋。纵然此人神情淡漠,也添上了几分隐隐威仪。

孟尧一惊,问道:“方才,仁兄不是已经介绍过三品以上大员了么?此人是何方神圣?”

吴庸跟着众人行礼,边答道:“说来惭愧,这位大人是在下的同科,名次还比下官低了两名。大理寺卿顾秉顾大人。”

孟尧讶异:“大理寺卿是从三品,这样穿岂不是违制?”

吴庸用看蠢材的眼神看他一眼:“废话,当然是陛下赏的。二十六岁就能当大理寺卿,玉带金鱼还戴不得?”

顾秉自是不知道旁人都在议论什么,径自走到赵子熙身后站定,排着队一起穿过翔凤阁步入含元殿。

史阁老看见顾秉,便招呼他过去:“顾秉啊,最近公务可多?”

顾秉笑得谦逊:“回阁老的话,近来国泰民安,刑案甚少,下官乐得清闲。”

史阁老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散朝后,顾贤弟可否愿意赏脸一叙?”

二更已过,顾秉披着大氅走在天街之上,前往内庭的中书省。此时正是隆冬,寒风刺骨,方才的一腔酒意倒是被吹散了七八分。

暖阁的烛火亮着,顾秉推门,有些意外地发现黄雍仍在值夜,没有回府。

“黄大人。”在东宫时,黄雍就是顾秉的顶头上司,经常提点照拂顾秉,故而顾秉一直对其行子侄礼。

黄雍有些吃力地从奏章中抬起头,笑得很是慈祥。

“勉之啊,来坐。”

顾秉褪下大衣,为自己和黄雍添些茶水,默默地也开始看奏章。顾秉虽然是大理寺卿,但鉴于中书令黄雍渐渐老迈,体力渐渐不支,轩辕便让顾秉不忙的时候帮着打打杂。

门开了,代入凛冽的北风,顾秉起身站在门口,为黄雍挡去大半的冷风。

一个小太监提着宫灯站在门口,他身后一个秀颀的身影慢悠悠地晃过来。

“陛下。”顾秉和黄雍一同行礼。

轩辕摆摆手,让小太监关了门,在桌边坐下,就着顾秉的杯子喝了口茶。

“都快腊月了吧?”

黄雍点头:“可不是。过几天可就腊八了,接着就是除夕,陛下可得好好操办操办。”

顾秉站在一边,点上龙涎香,把准备好的手暖递给轩辕。

轩辕接过来:“即日起,黄大人就不必值夜了。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挑些不甚重要的折子带回府去批阅吧。”

黄雍也没推辞,笑眯眯地称诺,顾秉看了眼轩辕,心下明了却没接话。

轩辕盯着他,半晌开口:“勉之是不好意思向朕提吧?无妨,朕对勉之何其倚重,军国大事,俱可托付。但大理寺事务亦是繁重,每日值夜就不必了,日后勉之就单日来罢。”

顾秉苦笑:“臣好像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黄雍在一旁幸灾乐祸:“这是陛下对勉之你的宠信,参与中枢机密乃是我等求而不得的荣耀啊。”

顾秉慢条斯理道:“臣对陛下的恩宠自是感激。不过臣一个人做两件差事,是不是该领两份俸禄呢?”

轩辕笑:“俸禄就算了,不如这样,勉之的晚膳日后就在宫内用吧。”

顾秉把刚整理完的奏章按轻重缓急递给轩辕:“臣之前和史阁老一道用的晚膳。”

“哦?”轩辕没有抬头。

“阁老有告老之意,不过,在他致仕之前他有几个小小的请求。”

轩辕撇撇嘴角:“请求?朕看是要求吧?”

“一是希望陛下提拔一些青年才俊,其中有苏太傅之子苏景明,扬州刺史齐嘉,翰林供奉曹无意等。二是希望太子太傅由史渊大人担任,三是……”见轩辕神色冷漠,顾秉犹豫了下,还是继续开口了:“希望陛下看在先皇后和太子的情分上,给史家一个侯的爵位。”

轩辕冷笑一声:“朕那老丈人是让勉之你来美言几句吧?勉之你下次就告诉他,朕会好好考虑的。不过从此事就看出来,勉之人缘不错,大家都喜欢找你带话。”

顾秉玩笑道:“在陛下嘴里,臣如同爱嚼舌根的小人一般。若臣子是小人,陛下自己呢?”

轩辕佯怒,踹他一脚:“朕是昏君,行了吧?”

黄雍在一旁轻咳:“陛下,那件大喜事还没告诉勉之呢。”

轩辕愣了愣,随即大笑:“对,尽说些有的没的了。勉之,周玦要回来了。”

第二章:一樽聊接故人欢

顾秉看着菜一道道上来,感到肠胃翻腾不休。

同侪之间的烧尾宴也去过不少次,可没哪次如今日一般难熬。往常只需要露个面,敬个酒就可以抽身离去,今日却不行,因为主人的面子不能不给。

主人是新上任的尚书左仆射,东宫旧臣,顾秉的前辈周玦。

人可以藐视权势官阶,但绝不可以忘恩负义。所以顾秉默默地坐在这里,强颜欢笑。

已经上了六六三十六道冷菜,才刚刚开始上热菜。

先是水里的,金铃炙,光明虾炙,水炼犊,水龙羹,雪婴儿,即是铃铛样的酥油扇贝,晶莹剔透的生烤活虾,清炖一整头小水牛,龙一般的鲑鱼烧羹,做成雪白婴儿状的煎田鸡。

顾秉看着被扭曲得奇形怪状的牲畜,心念罪过。

接着是地上的,凤凰胎,五生盘,小天酥,升平炙,梭巡酱,凤凰胎是鸡腹中未生的鸡蛋和鱼胰脏混炒,五生盘是羊、熊、鹿、猪、牛切丝烩,小天酥是鸡肉鹿肉丁爆炒,升平炙是羊舌拌鹿舌,梭巡酱是鱼片羊肉快炒。

顾秉看着满桌的肉,眉头紧蹙。

再然后是素食,顾秉不由得精神一震。素食却只有一道,名唤“素蒸音声部”,素菜和面团被捏成各式各样的美人形状,在蓬莱仙山里鼓瑟吹笙,翩翩起舞,眉目如画,身姿曼妙。

顾秉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于是整整一顿,顾秉频频举杯端杯,腹内却空空如也。直到最后才吃到一碗长生粥——枣肉沫糊。

一个半时辰后,周玦摆脱仍在阿谀奉承的众人,穿过乐舞的歌伎,就见顾秉正缩在角落,饶有兴趣和一群年轻人射覆,看起来情况不妙,十玩九输。那帮年轻官吏想来也不认识顾秉,没大没小地肆意取笑,顾秉乐呵呵地倒不十分在意。周玦猛然想起,印象里这个已然位高权重的青年似乎总是严肃端谨,从来没有见他玩乐嬉戏过。

“勉之,你叫我好找。”周玦向顾秉招招手。

顾秉微微讶异了下,对那群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招呼道:“下次若有机会,咱们再比过。”说罢,疾步走向周玦。

“十年不见,周兄风采依旧。”顾秉客套道。

周玦无奈笑道:“别人和我客套,勉之你也学他们?”

顾秉也笑:“我不知别人是否客套,但我说的是实话。”看着周玦一双桃花眼,顾秉莫名想起周琦,顿时有些感伤。

周玦似是猜中他心中所想,缓缓道:“凤仪那孩子福薄,和我们的缘分也浅。人死灯灭,且放下罢。”

顾秉淡淡道:“来者来,去者去,往生极乐,凤仪兄先于我等跳出尘寰苦事,也算是大幸。”

周玦有些欣慰,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今日勉之怕是没有尽兴。明日我再请一顿,算是赔礼。”见顾秉有些犹豫,周玦拍拍顾秉的肩膀,在他耳边道:“都是东宫旧人。”

顾秉匆匆赶到东宫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了。

小太监带着他七弯八拐,穿过熟悉的回廊庭园,顾秉才看见不知何时洛河边用茅草搭了一座矮亭,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中显得有些奇怪。

赫连杵先看到他,立马端了一杯酒过来:“顾大人又翩翩来迟,乃是看不起我等,还不赶快自罚一杯,以示惩戒。”

顾秉四处张望,企图找个人为自己说句好话,无奈黄雍正给煎茶的小童子讲解茶经,周玦和秦泱挤在炉边对酌,时不时投来的视线里尽是幸灾乐祸。

顾秉叹口气,接过杯子一口饮下,做好了今天杀身成仁,战死酒场的准备。拢紧大衣,顾秉也围着火炉坐下来,亭中视野极好,可以看见冰封的河道,飘荡的芦花,散落的野村。

“怎么样?我找的地方不错吧?”周玦凑过来。

顾秉笑道:“在东宫三年都没发现这里,到底还是周兄风雅。”

周玦得意洋洋:“自不负区区东宫第一美男子以及第一才子的美名。”

秦泱冷笑:“先不说东宫出了多少翰林,就凭你周玦,还称得上是第一美男子?别说其他人,就是黄大人都比你长得周正些。你充其量就是第一纨绔罢了。”

周玦斜他一眼:“黄大人年高德勋,自是不会计较这些虚名的。那你倒是说说,谁是东宫第一美人?”

顾秉在旁边浅浅地笑,就听见秦泱来了句:“自然是陛下了。你那长相与陛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平庸至极。”

周玦不服,拽拽顾秉:“勉之,你是君子,评评理。”

顾秉笑容僵了下,心中犹豫,既不想拂了周玦的面子,又不想口不对心,最终仍是懦懦道:“陛下龙章凤姿,周兄风华似仙,不分伯仲。”

周玦有些戏谑地看他,声音又高了些:“若你必须要选一个呢?”

连黄雍都停止了说教,众人一起看顾秉笑话,顾秉尴尬得耳朵泛红:“周兄勿要见怪,陛下到底比周兄年轻些,自然要……”他顿住没说下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一个听起来颇为愉悦的声音从顾秉身后传来:“勉之谬赞了。”

第三章:我亦无眠有所思

众人一道行礼,轩辕没穿朝服,只着玄衣外罩银红大氅。凤眼含笑,姿容绝美,站在萧瑟冬景里,硬是让荒凉天地平添几分亮色。

轩辕在顾秉身侧坐下:“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一百多岁,还欺负勉之位卑年少。尤其是你,周玦,一个大男人,还和女子似的,争什么第一美人的虚名。”

周玦大笑:“顾秉还位卑言轻,我们像他一般大的时候,都是五品六品的苦熬,陛下说我们欺负他,那可真是冤枉,我等无权无势之人,哪里敢得罪陛下面前的红人。”

轩辕却看向顾秉:“勉之,回去中书省你就拟旨,册封尚书左仆射周玦为天启朝第一美人。朕亲自提个匾,挂到周府门口。怎么样,周玦,满意了么?”

周玦忿忿,找了两个碗倒满了酒,递给顾秉:“算了算了,护短的来了,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碗酒算我赔罪。”

顾秉纠结地接过那碗酒,再次确认自己今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悲惨命运。

轩辕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笑笑:“过了八年,终于把东宫的人聚齐了。这些年,你们都做的很好。”

众人脸上皆露出感慨的神色,安义指挥着小太监们上菜,不同于前一日的烧尾宴,这次大多都是清淡的素食点心,加上些养生的汤羹。

顾秉真心对周玦道:“多谢周兄。”

周玦有些莫名其妙,赫连杵在一旁解释道:“顾秉如今修道,不食荤腥了。”又对顾秉悄声道:“这些菜都是陛下吩咐布置的。”

轩辕斜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听众人闲叙,顾秉别过头去,却对上周玦探究的眼睛。

顾秉端起酒杯,细细品味女儿红呛辣酸苦以及甘甜的回味:“我们这样的人,荣辱死生之事见多了,自然和常人不同些。有人放浪形骸,有人寄情山水,我这样的庸人,只能求神问道了。”

周玦凝视他半晌,突兀地笑了:“自周琦去后,我一直视你如亲弟,却连你食素都不知晓,而陛下日理万机尚且还知道臣子喜好,实在是惭愧无地啊。”

顾秉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淡淡笑笑,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

月华如洗,太监们点上宫灯,夜风中芦花纷飞,波光摇荡,有几分诡谲之色。

顾秉靠着柱子,几杯酒下肚,头脑已是昏昏沉沉。突然有人推他,发现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捧绢花。

轩辕在一旁大笑:“勉之真是福将,曲水流觞或是传花对诗,次次都能抽到你。”

顾秉勉强站起,叹口气:“陛下还不如说臣倒霉了。所以,臣又要现眼了。”

轩辕负手看着浩瀚江天,缓缓吟道:“天接苍苍渚。”

顾秉对道:“江涵袅袅花。”想了想,又道:“秋声风似雨。”

轩辕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柔和起来:“夜色明如沙。泽国几千里。”

顾秉接道:“渔村两三家。”

顾秉平日整齐的冠冕因为酒意已有些歪斜,发丝落了几缕下来,遮住了眉目。似乎已有些微醺,顾秉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远方,轻轻说出尾句:“君臣永终始。”

轩辕突然想起十年前,杏园宴时见到的那个脸色苍白低眉顺眼却偏偏生了个狼顾之相的少年。明明那个时候的顾秉从家世到才学到长相都显得平庸至极,恐怕天下人都没有想到顾秉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但轩辕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这个人会成为自己的肱股重臣。从他那里自己会得到忠诚和追随,不离不弃,至死方休。轩辕思绪千回百转,嘴上却是脱口而出:“伉俪共久长。”

至此八句联对就结束了:“天接苍苍渚,江涵袅袅花。秋声风似雨,夜色明如沙。泽国几千里,渔村两三家。君臣永终始,伉俪共久长。”意境平仄,遣词造句都算工整,但众人却都有些瞠目惊舌,连顾秉的酒意都醒了三四分,怔怔地看着轩辕。

轩辕察觉失言,顿感窘迫。最终还是黄雍打圆场道:“君臣和谐,鱼水相得,圣上与顾大人必将成就汉高祖与留侯,昭烈帝与武侯般的佳话。”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赞叹,周玦又适时地提起秦泱的亡妻,转移话题。

轩辕转头,顾秉却已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且不提大理寺卿又念了一晚上的清心咒,太极宫里多了自己不睡觉非拉着臣子聊天的皇帝。

撇开安义,轩辕蜷在坐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铃铛。

殿内没有掌灯,偌大的宫室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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