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北堂戎渡歪在榻上,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把泥金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宋氏则坐在边上,剥着橘子一瓣一瓣慢慢喂给他吃。
北堂戎渡一面吃着橘子,一面闭目养神,却听宋氏轻声道:“……爷如今,可已大好了?”北堂戎渡淡淡’唔‘了一声,道:“皮肉伤都养得差不多了,只这内伤还要再将养些日子……左右也已没什么大事了。”宋氏轻轻点头,又道:“……天色不早,不如妾身服侍爷沐浴更衣?”北堂戎渡可有可无地应了,一时沐浴既毕,左右闲来无事,便将手臂枕在颈下,半躺半靠着,瞧宋氏对镜卸妆。
室中置着双鹤衔芝蟠花烛台,红烛静静燃着,宋氏坐在妆台前,动手松了发髻,一一除下簪环,然后手里执着象牙梳子,慢慢梳着长发,既而见眉色淡了,便执起一管螺子黛,细细描了翠眉,忽不经意间从镜中发现锦罗帘帐中,北堂戎渡正在看过来,不禁盈盈含羞轻笑,道:“……忙了一天,爷想必也累了,明日还要上朝,不如早早歇息罢。”北堂戎渡神情闲散地打了个呵欠,嗯了一声,不多时,宋氏卸妆解衣已罢,走到床前,便见北堂戎渡已经睡了,遂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北堂戎渡身旁躺下,渐渐地,也就沉稳入睡。
下半夜时,北堂戎渡不知怎地醒了,外面夜静无声,凉风徐徐,吹得室中极轻薄的绫幕微微摆动,如同风皱春水,北堂戎渡见桌上放着茶壶,便起身下床,走过去倒了一杯凉茶,喝了几口,正要回去继续睡下时,忽注意到梳妆台上的那只水晶缸里养着的几尾小鱼与自己房里的很像,便过去看了看,一时却瞥见有一朵金錾红珊瑚珠花落在缸后,便动手捡了起来,随便拉开一个放首饰的精致小抽屉,就要把这朵珠花放进去。
刚拉开抽屉,就见里面的钗环坠饰当中,搁着一个玳瑁小盒,极为精巧别致,北堂戎渡见其制作得十分精美,便信手打了开来,但下一刻,却忽然愣住了。
盒子里放着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中间镶嵌着一颗豆粒大小的琥珀,极是晶莹通澈,色泽微微暗红,里面包着一只小小的虫子,须爪纤毫毕现,北堂戎渡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这枚耳坠,神情之中似乎有些迷茫,他回头望向大床,见宋氏美目轻瞑,正宁和地安睡,模样安稳平静,仿佛是在做着什么好梦,不觉一时间拿着玳瑁盒子的手渐渐收紧,修长的手指依稀变得有些凉,如同在冰水里浸过一样——
[你喜欢那个?不过本王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北堂戎渡的目光有些怔忡,渐渐地却又好似有火焰在其中一闪一跳,久久凝望着那盒子里的耳坠,他觉得应该是自己多心了,怎至于此,但想起前时北堂尊越的话,再看这件东西,心中却又难以不起丝毫波澜……明明是北堂尊越随身所戴之物,哪有那么容易丢失,又怎么会就那么巧,恰恰出现在宋氏这里?种种疑心,实在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北堂戎渡的脸色有些渐渐发冷,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兼情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他实在不太相信这两人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但此刻东西就在眼前,即便他刻意不让自己去产生什么不好的猜疑,往某些不应该的地方去想,但也仍然难以完全消除心中的疑虑,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可能真正不在意这种事情。
窗外风声细微,室中却静得有些沉闷,北堂戎渡沉默了一会儿,将那只首饰盒重新放回原处,他并没有去叫醒宋氏质问,只返回榻上,闭上了双目。
第一百六十五章:阴错阳差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曾大亮,宋氏便已早早起身,一面命人取了朝服靴带等物,以便伺候北堂戎渡穿戴整齐上朝,一面附在北堂戎渡耳边,轻声唤道:“……爷,是时候起身了。”北堂戎渡睁开眼,见女子一张娇婉清丽的容颜近在咫尺,衬着樱桃色的金线鸳鸯丝帐,不觉猛地便想起了昨夜之事,一时心中冷冷,虽不太相信宋氏这样温婉的女子会做出什么丑事来,更不愿信北堂尊越会与儿媳有何瓜葛,但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坐了起来,一面淡淡嗯了一下,又咳了两声,这才任凭众人服侍着梳洗。
几名宫人仔细为北堂戎渡穿着衣物,宋氏站在北堂戎渡身后,替丈夫披上外袍,道:“爷可要用膳?妾身这里正煮着粥,早朝之前,喝一碗垫垫肚子也是好的。”北堂戎渡神情淡淡,’唔‘了一声,理一理衣领道:“……不用忙了,我不饿。”说着,便出了门。
此时外面天色已明,北堂戎渡坐轿前往宣政殿,外面正列着两班等候上朝的文武朝臣,不一时,时辰既到,众人整衣肃容,鱼贯而入,山呼千岁,北堂戎渡亦随之恭身跪拜如仪,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的四喜如意云纹图案。
北堂尊越高坐在赤金九龙宝座上方,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帘长长垂在面前,半遮住容颜,听着众人山呼叩拜,眼光掠过北堂戎渡所在的位置,见其宽袍广袖,衣袂飘然,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眼中不免有温和之意一闪而逝,似乎是在笑,听着众臣偶尔上奏请示,却不曾注意到北堂戎渡从始至终,都隐隐有些心不在焉,神思游离。
一时下了朝,北堂戎渡正欲回宫,却被北堂尊越留下,携手一同登上高大华贵的轿辇返回乾英宫,彼时秋光温柔,天气疏朗,就连风中吹过的气息里都带着菊花淡淡的清苦味道,路上,北堂尊越见身旁的北堂戎渡神色淡淡,默然不语,并不似往日那般说笑,便忽然握一握少年的手,嘴角轻轻扬起,似是想要笑一笑,片刻沉吟道:“怎么了,今天倒是闷着头不说话,是身上不好么?”说着,已用了另一只手去抚上了北堂戎渡的额头,在上面试探着温度,玄黑的宽袖软软拂在少年的脸颊上,那上面用丝线绣有连绵不绝的纹样,稀疏的刺绣花纹碰在肌肤之上,顿时就引起几丝微微的刺痒,北堂戎渡见状,心中一时间忽然烦躁起来,只极力忍耐着,不动声色地偏了一偏头,神情自然地远离了北堂尊越停留在自己脑门上的手心,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胸口有点儿闷罢了。”
北堂尊越闻言,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也是,你这内伤还没好,以后的朝会便不必去了。”北堂戎渡的目光犹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似是漫不经心地安静言道:“……并不碍事的,爹不必挂心。”北堂尊越舒展长眉,璨然而笑,目光似流光一般清浅掠过少年的脸庞,既而在北堂戎渡耳边低声调笑道:“……本王不挂心你,还去挂着谁?”北堂戎渡听着这话,却没有平日里的一笑而过之感,而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刺耳,却忽然耳上一紧,原来是北堂尊越用手捻了捻他耳朵上戴着的一枚精巧耳扣,随口道:“……这个倒很配你。”北堂戎渡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东西,可不会给你。”北堂尊越嗤声一笑,搓了搓少年的耳朵,唇角微微上扬,笑影更深,道:“怎么忽然这么小气,你的不就是本王的?倒分得这么清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心中一震,这样的一句话,其实不过是北堂尊越随口说出的而已,然而,却字字都扎实落在了北堂戎渡的耳中,再结合昨日之事,实在由不得北堂戎渡不浮想联翩,一时间心下委实晦暗不定——若宋氏只是他宫中的一个普通女子也就罢了,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他对其也并非有什么情爱之意,北堂尊越即便染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哪怕他知道了,大概也只会一笑而过,并且父子两人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一起寻欢作乐的时候,但如今这宋氏,却偏偏是世子侧妃,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北堂尊越若是果然与其当真有所牵连,岂非就是一顶结结实实的绿帽子,不谛于当面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思及至此,北堂戎渡面上一时阴晴不定,那种真实的心冷之意渐渐在胸腔当中化作了一股沉粹的失望,伸手用力抚一抚自己的眉心,只暗自筹划。
其实这也不能怪北堂戎渡无端猜疑,只因向来北堂尊越风流无状,将皮肤滥欲之事看得极为寻常,根本就不把礼法之事放在心上,若是某次一时性起,染指儿媳,事后很容易就完全抛在脑后,也未必就不可能,而以宋氏的性情,要么是不敢声张,要么就是由于受到丈夫冷落,干脆对此事半推半就……总而言之,此事确实是大有可能的。
但凡何事一旦先入为主,就很难再改变看法,因此北堂戎渡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竟渐渐钻了牛角尖,心中猜疑不定。向来人性复杂,皆是爱之深,责之切,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人与宋氏有私,北堂戎渡知道之后最多是大怒气愤而已,但北堂尊越是他最亲近之人,却动了他的妻子,令自己绿云罩顶,北堂戎渡难免有被欺骗被背叛之感,一时间心灰意懒,又有些惘然的飘忽之意——这也不能全怪北堂戎渡,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很难保持足够的理智,去完全冷静地分析一切,总之,他在此事上这样轻易地选择不相信北堂尊越,抱有怀疑的态度,说白了,无非就是一种潜在的古怪心理在作祟:越是亲近信任之人,就越容不得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可能,一旦出现怀疑的种子,就会马上无限扩大——谁都可以欺我瞒我,就你不行!
一时到了乾英宫,两人都换上了便服,殿内焚香的味道袅袅飘忽不断,有别样的柔和气息,北堂戎渡斜靠在横榻上,身后倚着一个十香团花软枕,陪北堂尊越一起吃着刚做好的新鲜点心,北堂尊越见他微微垂着眼帘,明媚的光影从外面淡淡滤进来,清浅的影子勾勒出少年脖颈柔和的弧度,姿态静好,无端添了几分温柔宁谧,不觉看向北堂戎渡时的眼神也顿时柔和了下来,眉宇之间敛去几分犀利刚硬,笑道:“怪了,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个么,怎么今天,倒是一副吃得好象挺香的模样了?”北堂戎渡闻言,蓦然一惊,凝神看去,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半块蜜丝山药,是他平时从来都不爱吃的东西,知道自己方才是走了神,遂放下那半块点心,动手挽一挽耳边欲落未落的一缕黑发,见北堂尊越似乎又要启唇说些什么,便提前在他开口之前说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是偶尔尝尝罢了。”
北堂尊越自然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因此渐渐收敛了笑容,仿佛在思索什么,看着北堂戎渡道:“怎么了?看你倒像是有心事……跟本王说说。”北堂戎渡听得这话,不觉唇角微微一动,一时无言,倒不知要如何应答才是,歪在软枕上,心中躁躁,只是眼底那种隐藏着的似笑非笑的冷淡意味更浓了几分,良久,方淡淡道:“……没有什么事,我只是觉得胸口好象不大舒坦。”北堂尊越闻言,眉宇间有关切之色涌上来,忽然略略用力捏了一下北堂戎渡的指尖,道:“本王传太医来给你看看,嗯?”说着,在北堂戎渡的嘴唇上吻了一吻。
男人的唇上有往日里熟悉的温热,但此时此刻,却只令人感受到了冰凉的触觉,甚至就连唇纹也依稀变得凛冽,叫人很不舒服,北堂戎渡右手微微一动,就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但到底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动弹,只缓缓半敛着双眼,接受了这个吻,既而心平气和地瞧了瞧北堂尊越,声音愈加低转,只是如常一般,含了似乎没有任何与平时不同的笑意,道:“……不必了,这内伤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无非我忍忍就是了。”
北堂尊越亲自用手稳稳扶着他躺靠在枕上,又取来绸巾给少年擦了擦手,这才点头笑着,凝眸于北堂戎渡,微微摩了他的肩,一面用修长的手指绕着对方散落在颈间的几丝漆黑碎发,动作温柔,低笑道:“……真的?”北堂戎渡见年轻的父亲语气平淡而关切,不觉缓缓点一下头,算是应答,同时,已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就会从自己的眼神里,看见此刻那其中隐藏着的复杂心思。
两两相对的和暖中带着隐隐审视,柔情温意之余又不乏冷静,这并非刻意,而是本质之故……北堂戎渡安然用拇指刮着自己密密绣有夔纹的石青色袍角,指头上戴着一枚翠玉扳指,绿汪汪地好似一潭湖水,一时间周围就有了须臾的宁静,宫人们皆守在外面,殿中只有两人,一切声音都如同鸟翼一般,渐渐收拢、安谧,青铜鼎炉里的轻烟袅袅而出,恰似无声的风……忽地,有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北堂尊越用手指托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用了一丝探究的目光仔细端详着少年,既而道:“……渡儿,你明明就是有事不肯说,嗯?本王不是旁人,怎会看不出你今日不大对劲。”
北堂戎渡闻言,微微一顿,惊心于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在北堂尊越面前这样难以掩藏形迹,一时间心中百味交杂,知道自己今日有意无意间,比往日疏远了他不少,对方不会没有丝毫觉察,想必是起了疑心……因此便暂时迅速掩下心思,捋一捋北堂尊越鬓边垂下的发丝,微一凝目,下一刻,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换上了淡淡的笑颜,嘴角扬起,宛若新月高高,道:“是吗?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猜猜,会是什么事情?”
北堂尊越见他目光清冽,一双瞳仁几乎蓝得深不可测,似乎什么也没有隐藏,仿佛比婴儿的眼睛还要纯粹,唯独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身影,一时不免觉得自己好象真的是多想了,便笑了一会儿,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觉低头去吻北堂戎渡的额头,握住对方的手,那上面淡淡的体温驱散了些许隔阂,询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可是本王哪里让你不高兴了,是吗。”
窗外的光线一点一点染上男人俊朗之极的面容,似乎给上面添了一抹温暖的颜色,就连那话语也好象被渲染得更温柔贴心几分,北堂戎渡眼神微敛,不是体会不到北堂尊越对他的用心,也不是没有丝毫触动的,辗转想起往日种种,两人时常的软语笑言,一颗心也似是软了起来,反手握住北堂尊越修长温热的指头,几乎就要让自己不要再去怀疑着什么了,但转眼之间,就又冷下了心来,不再说话,只微微握了一下父亲的手,须臾,才低声道:“没有,你哪里让我不高兴了?……我早就已经不是爱闹脾气的年纪了。”顿一顿,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笑不语,窗外的日光投进淡淡柔和的斑驳阴影,将两个人的影子依稀重合在一起,那样亲密……
北堂尊越听了,便将视线停留在北堂戎渡光洁的面庞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儿子如玉的肌肤,想了想,也确实两人之间并没有起了什么争执,因此便低低一笑,目光凝在北堂戎渡脸上,紧一紧他的手,道:“……好了,总之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和本王说说就是了,好不好?”
这一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是十分真心的模样,仿佛还是在旧日时光,北堂戎渡心下一软,被这片淡淡的温柔催得不免有几分动容,一时几乎有些想要抛开先前那份深深的怀疑,去选择信任他了,可猛地眼前却出现了昨夜看见的那枚耳坠,以及北堂尊越那句’你的不就是本王的?倒分得这么清楚‘的话语,件件刺心,不觉又逐渐沉下了心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去确认一下,因此伸出双臂抱住北堂尊越的脖子,状似亲昵,只不动声色地开口,做出不经意的随口闲话姿态,轻笑道:“……爹,我记得以前我刚回堡不久时,你见韩烟生得清俊,便问我要他……你这人也太不检点了些,和自己儿子抢人。”